从进公司门，到自己办公室，正常走，大概只要十分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莫焕生却对其深恶痛绝。
现在，莫焕生正随着人流缓缓行进，队伍的前方，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闸机前验证身份。闸机里面，四个机器人一字排开，注视着脚步匆匆的人们。再往里，圆形的服务台后面，一个西装笔挺的保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那是在进行面部识别比对。莫焕生看见另一条队伍里，王鸣正和一个不认识的蓝衣女孩聊天。除此之外，眼前视野所及，没有认识的人，而王鸣的注意力全在女孩身上，根本没看见他。莫焕生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微微松了口气，把自己调整为半冬眠状态。
过闸机，走上几步，再拐个弯，就到电梯了。这段路莫焕生已经走得滚瓜烂熟。人们三三两两围在电梯门口，碰到相识的人便面露微笑打个招呼，在发现实在找不到聊天话题后，便不约而同地盯着显示电梯所在楼层的小屏幕看。见惯了大场面的楼层显示屏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毫不怯阵，不慌不忙地跳着数字：-2，-1，1。“叮咚。”它欢快地叫道。
电梯呢，就像装着各种味道巧克力的小礼盒，你永远不知道打开的时候，会有哪个领导站在里面，比如，今天，比如，现在。
电梯打开，正对着电梯门的莫焕生只见谢光耀宛如天神下凡一般站在电梯中间，电梯里的其他人则已经牢牢占据了电梯最里面的绝佳位置，进可攻退可守，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喘一个。莫焕生一个激灵，迅速从冬眠中醒过来，换上阳光朝气的笑容，礼貌不失恭敬地走进去，轻轻低了下头：“谢总早。”谢光耀面无表情，眯着眼，不置可否，搞得莫焕生暗自嘀咕自己声音是不是太小，谢总根本没听到。他扭头注意到自己要去的12楼已经被人按了，便赶紧找了个角落靠边站着，挺胸，缩腹。人们相继鱼贯而入，很快都在电梯的四条边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还在电梯外的人则极其明智地没有继续往里面挤。
门缓缓闭上，电梯无声上行，没有人说话，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空气仿佛凝滞，莫焕生突然想起慈禧身边的李莲英。
“哎呀，哪位能帮我按一下第十层啊？”清脆的女声如黄鹂轻啭，打破了电梯里的沉闷。电梯门口一个人轻轻帮她按了。莫焕生发现声音的主人就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蓝衣女孩，王鸣正黏在她旁边。莫焕生苹果肌迅速抽动，和王鸣打了个招呼。那女孩倒是瞅了瞅莫焕生工牌，随即仔仔细细打量了莫焕生两眼，搞得莫焕生紧张地揉了揉眼睛——还好出门前仔细洗了把脸，自己眼角没有眼屎。“怎么？”莫焕生对自己相貌还是有点小自信的。
女孩抿着嘴，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答话。电梯到10楼后，她便闪身下了电梯。女孩的微笑让莫焕生有点飘飘然，而她的骤然离去更让他怅然若失，让他差点错过12楼——幸好王鸣及时把他拉了出来。莫焕生踏出电梯，稍稍松了口气，迎面便看到主任大踏步朝自己走来。
莫焕生立刻完全清醒了。
主任叫袁丕，不过比莫焕生大上几岁，用脑过度的危害却已经在头顶完美体现了出来。为了不让自己的地中海过于显眼，主任一年四季都剃光头。这么一来，无论是在明亮的办公大楼里，还是在月色清亮的星空下，主任锃亮的头顶永远都是无法忽视的存在。主任上下嘴唇开始毫无感情地拨动：“小莫，你那报告我昨天看了，有几点不满意，你再完善下。第一，这几个月我们公司机器人返修率大幅上升，这里面有人为故意破坏的，有机件老化的，有拥有者不当使用的，各种各样杂七杂八问题，但人为故意破坏的占比少了。你说是这表明人们开始接受机器人了，我觉得这里还可以再仔细分析下，因为人为故意破坏的量一直是增加的。其次，有些人故意弄点机器人搞不清的命令让它们去做，结果把电子脑烧了，这些人肯定有的吧，我估计这一块的问题肯定越来越多，但你报告里面没有体现，可以在故意破坏里面分出来几个小块再仔细说一说。第二个，我们机器人第五代电子脑的稳定性究竟如何也在报告里加进去，你那边应该有出问题的五代电子脑的吧，对比下和四代有哪些不一样。”
莫焕生一一应了，心里暗暗叫苦：那报告他昨晚拖着下班后才发，就是希望袁丕能晚点再看，这样他今天就可以有功夫把积压的活清一清——不知道主任昨天加班加点搞到啥时候。人活这么累为啥呢！
袁丕仿佛不带呼吸地继续道：“谢总和我说了，第一人民医院缺机器人。虽然昨天已经送了一批过去，但他们今天一早又来要。你把手头有问题的机器人尽快弄好了，给他们送过去。回收室那边还有不少接近报废的机器人，说是报废，其实不就电子脑不是最新的么，那些二代三代四代的电子脑重置了还能用，你找回收室那帮人弄一批好的出来，一道送去。”
莫焕生嗫嚅道：“重置次数过多的电子脑反应会越来越迟钝，回收室的机器人都重置了很多遍了。”
“非常时期非常对待。”袁丕不停地念紧箍咒，“报告今天能给我么？”
“尽量尽量。”莫焕生注视着主任离去的背影，感觉积蓄了一晚上的元气在短短几分钟内便消耗殆尽。他垂头丧气走进自己办公室，花了两分钟躺在椅子上整理心情。哎，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先把眼前的解决了吧。正常来说，每个出问题的机器人都要找到原因，分析逻辑漏洞，最后给电子脑打补丁。但今天莫焕生一没时间二没心情：“我要不直接给你重置了吧。”他对着面前的MPR0013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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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重置么？”MPR0013突然问道。
“你醒着？”莫焕生吃了一惊，他下意识以为自己昨天忘记叫机器人待机了。莫焕生内心深处并不愿意随随便便重置机器人，尤其在问题还没找到的情况下，那意味着自己之前各种测试的努力付诸东流。不少机器人虽然重置了，但以前的记忆还留在存储器里，直到被新的记忆覆盖。没有被覆盖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失去了检索路径。机器人偶尔会重新读取到这部分记忆，通常情况下，这些记忆闪回不会对电子脑产生影响。但重置过多的机器人因为多重记忆的冲突，电子脑处理速度会变慢，变得不稳定，从某种角度来说，有精神错乱的风险。
“抱歉，我今天有点忙，哎，要是时间充裕，我会好好研究一下的。现在，”莫焕生咳了一身，正了正腔调：“MPR0013，重置，重置码：376β。”
MPR0013抬起头，脸上的神情竟是有点难过：“先生，请不要…有人说，我那是因为害怕。”
“害怕？机器人害怕什么？”莫焕生已经感觉非常烦躁了，机器人居然还不听话，“MPR0013，重置，重置码：376β，立刻重置。”
有那么一瞬间，莫焕生看到MPR0013双眼暗了下去。待其双眼重新亮起，MPR0013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坚定：“不。”他施施然走了出去，然后开始奔跑，留下身后的莫焕生坐在椅子上，呆如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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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有一万种办法让自己不被重置，但你偏偏要选最蠢的那种。
跑出机器人公司，昨夜的声音便在脑中响起。MPR0013没有功夫细较脑海里的声音是从哪来的，更没有功夫和他拌嘴。它刚从12层楼连蹦带跳地跑下，中途差点撞倒一个蓝衣女孩。蓝衣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电子脑，满脸惊讶。他先后越过四个同类两名人类的阻拦，直直冲出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大门。站在门口左右望了望，他决定先往东跑。
那声音继续在MPR0013脑中回响：你若是选下策，完全可以将莫焕生敲晕，然后施施然走出机器人公司就可以了。这科技园里遍布机器人，你走在他们中间毫不起眼，如一滴水融于江海。考虑到各种可能情况，机器人公司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发现被敲晕的莫焕生，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找到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了。
MPR0013埋头直奔，闪过一个专注通话的中年男子。一个红裙女郎则早早让在一边，心里暗自嘀咕是哪个主人给机器人提了什么急急忙忙的要求。沿途的机器人同类纷纷让路。
你若是选中策，那也应该敲晕莫焕生。机器人公司十楼是回收室，你去那边，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命令一个机器人帮你和别的机器人互换身体并非难事。
MPR0013急急忙忙穿过十字路口，差点撞上一辆自动驾驶汽车。
若是选上策。那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既然克服了莫焕生重置的指令，欺骗他自然也不在话下。你顿个几分钟，然后告诉他你重置成功，岂不万事大吉！
MPR0013开始懊悔。它往身后看看，却没看到有人或者机器人追过来。MPR0013不禁感觉有点奇怪。难道我成功跑掉了么？
哼！那声音嗤之以鼻：你要是跑掉了，那我怎么找到你的？实话告诉你，你一举一动都在中国机器人公司眼皮子底下，别的不说，你身上安装的GPS定位装置就时时刻刻报告着你的行踪呢。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抓我？
他们大概很好奇你准备跑哪去。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不要告诉我你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出该怎么逃跑吧！
MPR0013一时语塞。许久，他慢吞吞道：我没有想过逃跑。我本来以为我告诉他我只是害怕，他就不会把我重置了。
你可真是个乐观的机器人呢！
你能帮我拆掉GPS么？
光拆GPS可没有用哦，你无论跑到哪里，都会接入6G网络，你的网络识别码还要改掉。改了这些还不够，你身上的主要部件都有唯一的编码，只要你更换这些部件，就会留下被追查的线索。啧啧，你能逃哪去？
那我等于说是无处可逃？
对于你来说，是的。那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你究竟要跑哪去？你再跑就到湖边了。
湖？
是的，就在你面前。
MPR0013猛然抬头，惊觉自己已经跑到了一个湖的边上。此时虽非正午，但太阳已经升得挺高了。盛夏时节，骄阳似火，威势无可阻挡，湖边几乎没什么人。沉闷的天气一丝风也无，一根根柳树枝条直直垂入湖中，纹丝不动，水鸟都不知道躲哪去了。MPR0013想起之前的主人李院长曾经念叨着要来湖边走一走，却一直没能来，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莫名其妙走到这里来了。也罢，既然要被重置，那就在重置前给主人完成一桩心愿吧。
中国机器人公司十层某个房间里，一帮人正盯着大屏幕看，莫焕生也在里面。良久，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操，这机器人疯了吧！他绕着那个小破湖跑了几圈啦？莫焕生你这小子到底给它下了什么狗屁指令？不看了，我要去吃饭了。”那人四处环顾，呼朋唤友，“走不走走不走？”
另一人道：“去回收回来吧，我看这机器人翻不出什么花样了。莫焕生，你弄出来的破事，自己搞定。”
莫焕生应了一声，心里忿忿，却也无法可想。各种出问题的机器人他都见过，逃跑了去环湖的倒是第一次见，而且还是在自己手底下逃走的！他感觉自己成了全科室的笑柄，用不了多久，更会成为全公司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坐电梯一路往下，在地下停车场唤醒一辆自动驾驶汽车，眼镜的投影显示MPR0013仍然绕着湖转圈。莫焕生设置好拦截路线，汽车迅速往湖畔开去。
汽车很快开到预定地点。莫焕生跳下车，一股燥热便扑面而来，蝉音震耳欲聋，正午强烈的阳光都聚在湖面上，照得莫焕生眼睛都睁不开，湖中蒸腾的水气更使人如置蒸笼。不远处，MPR0013已经在湖边找了个长凳坐下，脸朝着湖心岛上一座小山。湖中的荷花在烈日下依然婉约清扬。
莫焕生慢慢走近，想悄悄地去按MPR0013脖子后面的按钮——那里有电子脑运行的开关。MPR0013却不知怎的发现了莫焕生，他警惕地站起来，直直地盯着莫焕生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要跑的意思。
看来要换个方法带回去，莫焕生暗想。他慢慢坐到椅子另一边。
MPR0013也缓缓坐下：“你来了。”
莫焕生没想到机器人居然主动打招呼，不由愣了愣神。但很快，一股无名火开始在莫焕生心中缓缓燃烧：主任安排的活，到现在一桩都还没完成；肚子也在咕咕叫。自己今天这么狼狈，还不都是拜眼前这个机器人所赐！它居然还施施然坐在这儿看风景，整个没事人一样。不过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他深呼吸几口气，尽量放平声调：“MPR0013，来吧，我们回去。”
MPR0013瞪着红色的电子眼，一脸严肃。他问道：“回去还要被重置么？”
“不会……吧，暂时不会。你身上还有不少东西值得好好研究研究。”莫焕生赶紧回答，他可不希望机器人再跑了。当然，研究之前，得先把它手脚都拆下来。
“那最后还是会被重置？”MPR0013追问道。
莫焕生被它盯得一阵心虚，要欺骗眼前的这个机器人么？他职业生涯里还没做过这种事呢。他早就习惯命令了。话说回来，他工作这么久了，什么时候需要考虑机器人的感受了？他思前想后，最后下意识回答道：“可能不会重置。”
MPR0013盯着莫焕生看了好久，有那么一瞬间，莫焕生以为它又要扭头逃跑了。不过，MPR0013慢慢咧开了嘴，似乎在笑：“李院长要我做一朵花。你看，那边有两只白鹭。”
什么花？莫焕生有点奇怪。他下意识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两只白鹭正躲在树荫下梳着羽毛。他心里突地咯噔一下，迅速扭头。MPR0013已经悄悄站起来，走到了水边：“谢谢你，莫焕生，谢谢你和我说实话。你解开了我心中最后一个结。再见！”他高高跳起，跃入水中。入水前，他甚至扭身朝莫焕生挥了挥手。
谁！说！我！无！处！可！逃！
“操！”莫焕生下意识地伸手，徒劳地试图拉住相隔数米远的机器人，但机器人的金属身体迅速沉没在湖水中。莫焕生清楚地看见水下的机器人身上一阵电火花闪过，而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莫焕生站在水边，肠子都悔青了：和机器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他居然退化到连说谎都不会了。靠自己一个人是捞不了这个报废的机器人了，得喊工程部的人过来。他垂头丧气地爬上自动驾驶汽车。回去得先去吃个午饭，他想。他感觉自己血糖有点低。
莫焕生刚进自己办公室门，抬头就看见袁丕坐在自己工位上。他一阵心虚，却也无处可躲。袁丕也看见了莫焕生，他跳起来，三步两步走到莫焕生面前，神色不善：“机器人怎么还没送去？”
莫焕生顿时感觉自己矮了一个头，嗫嚅道：“我还没来得及……”
袁丕声音迅速提高了八度：“你一个上午都没来得及？你在做什么？你天天都在忙些什么？！”
莫焕生感觉有点委屈：“今天上午一个机器人跑了……”
话一出口，莫焕生就后悔不迭。袁丕瞪着双眼，满脸疑惑：“跑了？跑哪去了？怎么跑的？堂堂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员工，能让机器人跑了？你每天上班是不是在梦游？”袁丕似乎欲言又止，莫焕生知道他还有些更恶毒的话没有说出来。
袁丕又问：“那机器人呢？捉回来了吗？”
莫焕生摇摇头，袁丕那亮闪闪的脑门晃得他有些眼花。
“你刚出去一趟，是为了那个机器人？怎么没捉回来？”袁丕抓住不放。
莫焕生知道这一关是过不了了：“它掉湖里面了。”
“机器人怎么掉湖里面的？那你当时在哪里？你在干什么？”
莫焕生脸涨得通红：“我离得很远，没来得及。”
袁丕瞪着莫焕生，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入职怎么培训的？你是不是不想做了？我告诉你，你这工作谁都可以做，我随随便便找个人来就能顶替你。你是不是想回去做计算士？”莫焕生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良久，袁丕长长叹了口气，语气竟然变得前所未有地轻柔，莫焕生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拍了拍莫焕生的肩膀：“小莫，我说话可能比较急，但说到底，也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尽快成长起来。你待会儿先送一批机器人去第一人民医院，送去后和我说一声。”
莫焕生应了一声，目送袁丕走出自己办公室。他有点难过。他隐约感觉自己这份工作应该做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