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又回到了彼岸世界第二阶梯。
在银湖边,消余亭外,她没有想到映入自己眼帘的竟是这样一番狼藉景象:无数大小锦鲤交错着死在岸边,各色相杂,仿佛河岸上铺满了五彩的雨花石。之前见到的几条大鱼亦不能幸免,它们那数米长的身躯僵卧在银湖岸边,脑袋中间均破了一个大洞,干涸的眼球注视着天空,嘴巴半张,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自己遭遇的不幸。唯一称得上欣慰的,是彼岸世界没有苍蝇,这些鱼尸也没有散发出什么臭味。这里的空气依然一如往常,带着清冽的水汽。空中雪花纷飞。
鱼尸之间,有个娇俏的身影在跳动,伊莎贝拉分辨出那是夏娃。夏娃也看到了伊莎贝拉,她朝着伊莎贝拉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身姿依然曼妙如仙。可面对这铺天盖地的鱼尸,伊莎贝拉很难将她与仙子联系起来。
走近的夏娃满面笑容:“你来了。我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好可以在你面前小试一番。”
伊莎贝拉勉强笑了笑:“其他人呢?”
夏娃似乎没有注意到伊莎贝拉的神情,或者有意忽略了:“李逍遥和十号一直在亭子里,亚当我不知道。”
伊莎贝拉点点头,和夏娃一起走进了消余亭。消余亭中,李逍遥和十号依然闭着眼瘫坐在藤椅里,仿佛一直不曾移动过。听到伊莎贝拉两人的脚步声,十号睁开眼看了看,李逍遥连眼皮都没有抬。
夏娃看都没看李逍遥和十号一眼,仿佛这两个人压根不存在。她在亭子另一边款款坐下,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现在,一想起以前金陵客坐在这亭子里独酌,我的心就隐隐作痛。哎,真应该多来这里陪陪他的,就算……”她瞟了李逍遥一眼,“就算不能分担他的一些忧虑,至少现在也能多几分把握。”
夏娃接着道:“金陵客早就把破意识锁的信息留下来了,就在他院子里养的那些鱼的脑子里面。伊莎贝拉,我知道这湖里的鱼包含金陵客的记忆之后,我就想啊,金陵客的院子里不是还养着一池锦鲤么?没道理这湖里的鱼包含金陵客的记忆,但是他院子里那些锦鲤只是摆摆样子吧?我就去看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剩下的事情,就是顺着金陵客留给我们的线索去玩一场‘寻宝 + 拼图’游戏了。我说得对不对,十号?”
十号闭目凝神,恍若未闻。伊莎贝拉远远望向湖岸边,那里堆着山一般的锦鲤尸体。若说夏娃是在玩一场游戏,那这样的代价是金陵客希望看到的么?
夏娃微微叹气:“只可惜,金陵客给我们留下的信息,也未免太少了点。我一开始还以为要把每条鱼的记忆拼起来才行,哪知道每条鱼记忆里的线索都是一样的,害我白白杀了这么多条鱼。”
李逍遥右眉微微一扬,睁开了眼睛:“你把金陵客院子里的鱼都杀了?”
夏娃点点头:“我这不是怕遗漏么?No pain, no gain.要成为主意识,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是么?”她伸了个懒腰,“只可惜,要是时间再长一点,我就能把这湖里所有鱼的记忆都检查一遍了。”
伊莎贝拉面露不豫:“需要这样残忍么?”
夏娃笑道:“当然需要。哎,我们来看看金陵客留给我们的信息吧。我是看了金陵客留给我们的信息,才知道他名字的来历呢!”
金陵客留下的信息: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夏娃道:“这是明朝的张岱写的《湖心亭看雪》,咱们老头希望能在这消余亭里面等到一个叫张岱的人。从目前情况看来,他应该是希望能等到下一个主意识。”
Enjoying the story? Show your support by reading it on the official site.
伊莎贝拉感觉夏娃讲的在逻辑上完全不通:一个主意识,会希望有另一个主意识来代替他么?伊莎贝拉在文字里只感觉到父亲留下来的无尽孤独,他在消余亭里,终究谁都没有等到,仅此而已。
夏娃将亭子角落的诸般酒器在湖水中洗净,将小锅盛以清水,置于炉火之上,又将酒壶置于小锅之中。酒壶沉重,想必已经装满美酒。随后,她变戏法般从怀中取出几只小碟,碟上已摆好花生、青梅、牛肉:“今日雪晴,正好青梅煮酒,看我们中间哪个会成为主意识。”少顷,待得酒温,她给亭中四人都斟了一杯,劝道:“绍兴黄酒,温饮最佳,大家且先尽一杯,略遣胸臆。”
李逍遥和十号依然阖目假寐,只有伊莎贝拉端起来饮了。夏娃微微一笑,却不急饮。她站起身,端着手中的那杯酒继续道:“虽然如伊莎贝拉所说,过往的各色经历,人生的每一次选择,最终才能成就如今的自己。但就我看来,每个人一生中曾经度过的日子,大抵不过是某一天的不断重复罢了,金陵客也不例外。我已经梳理过金陵客的记忆,金陵客求学的日子,每天不过是看书学习打游戏;金陵客工作的日子,每天更是家和研究院两点一线,平淡无奇。若是把他人生前几十年的这段记忆压缩起来,完全可以压缩成可怜的短短几个月。
“直到天穹横空出世,金陵客的生活才开始有了浓墨重彩之处。这也是金陵客一心扑在上面的原因。天穹改变了金陵客的人生,扫开了积在他身上几十年的厚重尘灰,露出了里面的眩目黄金。有天穹的日子,金陵客的人生每天都在发光。
“所以,金陵客过往的记忆虽然纷繁复杂,但对于我来说,吸收他几个重要日子的记忆便完全足够了。”
随着夏娃的侃侃而谈,她的容貌不断变化——她那股令人惊心动魄的魅力开始减淡,一股成年男子的稳重取而代之。她变成了金陵客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随后,她(/他)坐在金陵客的位子上,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一阵寒风刮过,雪花纷落之势被阻了一阻。夏娃和伊莎贝拉左右四顾,希望能够发现这个世界有所变化的蛛丝马迹。突然,夏娃屁股下面坐着的凳子消失了,夏娃猝不及防,跌了个结结实实。
看来,这个世界依然在不知道的地方按照原来的方式继续运转。
伊莎贝拉赶忙将夏娃扶起来,她注意到夏娃眼中有一股湿气。亭外传来一声冷笑,一个男子昂然走了进来。他的相貌和变化后的夏娃依稀相仿,但气质上却又有一丝难以分辨的细微之处。
伊莎贝拉有点犹疑:“亚当?”
男子点点头:“生命如同河流。有些人以为,人的一生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大事犹如其流经的礁石与悬崖,正是这些礁石和悬崖与河流相互激荡,赋予了河流以雄浑壮美。但他们却忽视了河流沿岸大大小小看似千篇一律的无数沙石泥土,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些不起眼的沙石泥土才真正决定了河流的形态和流向。诚然,一些重要的日子、重要的事情对一个人的影响自然不可忽视,但在现实生活中,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往往是一次不经意的选择、一些平常日子发生的小事。这些不经意的选择、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很多人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他们不知道这些不起眼的记忆会永远埋在自己的意识深处,暗暗地却又持之以恒地改变着你的人生、影响你未来所做的每一个选择。夏娃,你很聪明,喜欢走捷径。但一个人如果总想着走捷径的话,终有一天会被现实狠狠教育一番的。”
夏娃已经恢复了其原来的相貌,她盯着亚当,一时没有反驳。
亚当瞅了夏娃一眼,继续道:“而且,我看你现在的模样,就知道你不会成为主意识。你太爱惜自己现在的容貌了,永远不愿意真正改变自己,而是寄希望于把这些记忆做成一把帮助你打开金陵客主意识大门的钥匙——可是你觉得新的主意识会是你这种样子吗?”
夏娃哑口无言。亚当从桌上拿起一杯酒,细细把玩:“我就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可以取巧,但有些事情你只能用笨办法。笨办法虽然费时费力,但只要有用,最后能把事情办成,总是值得的。”他坐在金陵客的位子上,仰起头,将杯中美酒缓缓饮下。
凳子没有消失,亚当坐得稳稳的。
亚当低头仔细看了看,随后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他对上四双眼睛,这些眼睛里流露出各种情绪:不安、忿恨、嫉妒、怀疑……失败者的神情,亚当暗想。他心里得意起来,接下来,就是怎么解决其他子意识了。夏娃问题不大,李逍遥和十号恐怕要费点功夫,必要时或许要诉诸武力,不过他也已经有所准备。当然,他想先看伊莎贝拉准备怎么说。突然,他感觉自己屁股下面一空。
伊莎贝拉在心里叹了口气。
亚当爬起来,满脸的不信与懊恼:“怎么会……不可能,我把金陵客留在湖里的记忆按日子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确定没有缺漏,再全部吸收……”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倒入口中,又试了一次。
很快,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但是他的屁股下面空空如也,这次凳子已经干脆不出现了。
亚当愤怒地将酒杯重重扔在地上,酒水四洒,酒杯却没有破,滴溜溜滚到伊莎贝拉脚下。他对上伊莎贝拉的目光。伊莎贝拉的目光中有怜悯,有宽慰,但亚当却感觉像是被强行剥光了衣服。
他感觉腹中有满溢之感,随即打了个酒嗝,接着又是一个。不,不是酒嗝,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肚子里出来,滑滑的,不断变动形状,左冲右突,寻找一个突破口。很快,它寻找到了:往上,不断往上。经过食道,经过喉咙,它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
一条锦鲤从亚当嘴里钻了出来,落在地上,来回蹦跶。伊莎贝拉蹲下身,准备将锦鲤捉起,却被亚当粗暴推在一边。亚当趴在地上,两只手死死按住锦鲤,随后将嘴凑在地上,把它塞进嘴里。
爬起身的亚当狰狞一笑,嘴角尚沾着两片金色鱼鳞。十号睁开眼,声音平静:“亚当,你放弃吧,金陵客的记忆和你无法融合,它们排斥你。如果你要强行融合,只怕最终会从你身体里面再孕育出一个独立的子意识。”
亚当恼羞成怒,满口污秽:“草泥马,你什么都知道!说什么这湖里有金陵客的所有记忆,放屁!为什么和意识锁有关的记忆屁都没有?”他的肚子已经隆起了一大块,但他却浑然不觉。很快,他不得不趴在亭子的栏杆上,张着嘴,一条接一条的锦鲤不断从他嘴里钻出来,摇头摆尾落进银湖之中。水花溅了亚当满脸,或许其中也夹杂着他的泪水。
等到亚当重新站起身,他又恢复了他原本的样子,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莫名其妙令人心悸的微笑。他在桌边坐下,也不说话。现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逍遥和十号身上了。
“我俩把精神力都让给你们,结果你们就给我俩看这个?”李逍遥懒洋洋地眨眨眼,“我成为不了主意识的,不用试了。”
十号也是瘫坐在藤椅里,手中握着一杯酒:“有时候,我会想,金陵客是否早就预见到了他的死去,所以才留下这些记忆。
“但是他留下这些记忆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一个空白的意识拿金陵客的全部记忆去填充的话,多试验几次,最后再造一个和原先一模一样的金陵客并不困难。但这样毫无意义。原来的金陵客,是个好人,同时也是一个软弱的人,所以他死了。你就算造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金陵客出来,面对我们这群,哼,面对我们这群贪得无厌的子意识,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死。所以,金陵客既然已经死了,那就让他彻底安息吧。
“你们寻遍这湖里的锦鲤,只看到他过去的记忆,但在我的眼中,这些不是记忆,而是历史。我们历代先贤记录历史,难道仅仅是希望后世子孙去了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果只是基于这种目的的话,那么历史毫无意义。我们历代某些统治者之所以敢于随意篡改历史,正是由于他们愚昧、贪婪又短视,所以实际上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教育后代,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国家。对于他们来说,治国理政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商,粉饰太平才值得花费心力。
“研究历史的意义在于避免重蹈覆辙,而篡改后的历史对于后人毫无借鉴的价值。谢天谢地,在这个意识锁里面,大家都还没有想到要去篡改金陵客留下来的记忆,所以我们得以通过这些真实的记忆去了解曾经的过往。我不需要成为金陵客,金陵客肯定也不希望后来者是这个样子。
“新的主意识,应当从金陵客留下的记忆之中明白往日的得失,进而超越曾经的自己。”
十号将右脚抬起,朝着金陵客位子所在之处踢出。一只石凳凭空出现,接住了十号下落的右脚。“噗,还真出来了。”十号笑了。他小啜一口黄酒,随后将左脚也翘在了金陵客坐的石凳上:“从今往后,我就叫白门客吧。”
消余亭外,风雪顿息。银湖翻涌如沸,将湖岸来回冲刷。那些堆在岸边的锦鲤尸体碰到湖水,便立刻活了过来,纷纷蹦跳着逃回湖中,场面一时蔚为壮观。
亚当冷笑着站了起来:“怎么,这就成为主意识了?夏娃,李逍遥,你们感觉到什么所谓的‘天命’了么?我怎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啊!”
夏娃恍若未闻,她在十号面前跪了下来,抱住他的双腿,泪眼婆娑:“我不想死……”
十号抬起手,轻轻整理夏娃额前的散乱秀发,拂去她掉落的泪珠。他注意到夏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想往回缩,便宽慰道:“你并不会真的死去……”
众人耳边传来亚当的冷哼:“蠢货,十号的手已经杀不死别的意识了。我都看到了,李逍遥把他的手往自己胸膛插,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我只恨我没想到这个杀死金陵客的凶手居然敢出现在伊莎贝拉的面前。”他抬脚往亭外走去,“伊莎贝拉,我要是不愿选择自我消亡,你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还真的能忍心拔掉你父亲的管子?”
伊莎贝拉柳眉倒竖,她左手藏在袖中,方欲举步,十号迅速挡在她的身前:“伊莎贝拉,不管那是什么,永远不要拿出来,更不要使用它。把它交给我吧。”他的目光温柔而沉静,令伊莎贝拉甚至忘记了呼吸,她感觉到自己左手中的物事被十号不容置疑地夺了过去。一道暗光消失在十号指间,十号低下头,一声轻哼从齿缝中溢出,仿佛他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下一个瞬间,十号已经站在湖中,湖水淹没到他的腰部,只听他轻声呼唤:“亚当,过来。”
如同变戏法一般,亚当出现在了十号的身前。他身体横着飘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十号的手放在亚当的额头,风中传来十号的声音,如同母亲在熟睡的孩子耳边低吟:“请放弃你的自主意识吧。你并不会真的死去,你的记忆依然会保存在这个湖里。你依然是现实世界里金陵客记忆的一部分,过去的日子不过只是一场梦,而这场梦已经到了醒过来的时候了。”亚当的身体慢慢沉入水中,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变成了一条硕大的白色锦鲤。它摇头摆尾,缓缓游开,却不游远,眼睛依然盯着亭子,盯着亭子里的夏娃。
夏娃神色凄惨,她问十号:“我也要像亚当一样么?我不希望……”
十号摇摇头,止住她继续说下去:“你有选择的权力,一直都有。虽说亚当塑造了你的思维方式,但是我知道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夏娃道:“我想……”
十号截住了她的话:“可以。”
夏娃抹了抹脸,突然笑了:“我真不该哭的,样子一定很丑。”她在金陵客位子对面坐下,从怀着拿出一面镜子,仔细打扮起来。过得片刻,她抬起头,问伊莎贝拉:“你说,我现在的样子金陵客会喜欢吗?”
伊莎贝拉点点头。夏娃笑了笑,笑意慢慢凝固,她变成了一尊雕像。湖水中,白色锦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它缓缓游远,不再回头。
李逍遥看着变成雕像的夏娃,神色有些落寞。他注意到伊莎贝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用催,我不是不自觉的人。能够见证这一切,已经很值了。”他缓缓站起,助跑几步后踩着消余亭的围栏跳入空中,“人生真是一场幻梦啊!”他的身体在空中分解成无数条小锦鲤落入湖中,四散游开。
东方吐白,黎明登上了绚丽的宝座,驱散了消余亭中的无边黑暗。
新的一天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