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回来了。”回到家的储晨,进门便看见大统领背对着她立于客厅窗前。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出脑袋,几缕阳光斜斜射进屋内。
“你回来了。”大统领没有回头,“喊大家开会吧,明辉。”他命令机器人。
“储晨,查得怎么样了?”
储晨蹙眉道:“父亲,您知道,没有这么快的。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防止首都群众聚集。我在去中科院的路上和吉市长、皮部长商量了一个方案,吉市长应该已经安排下去了。要不我现在和您汇报一下?”
大统领摆摆手:“不忙,先准备开会。明辉,通知得怎么样了?”
机器人明辉道:“国务院各部部长已经加入会议,中央军委各要员已经加入会议,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已经加入会议,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已经加入会议,各省、自治区领导、直辖市市长已经加入会议……”
大统领暗自喃喃:“他们加入会议倒挺快,一晚上没睡好吧。”
机器人明辉继续道:“……联系不上南部战区司令甄崖与东部战区司令周冰。”
大统领皱眉:“为什么他们联系不上?只剩他们两个么?”
机器人明辉道:“是的。”
大统领挥挥手:“那就不等他们了。”他向机器人明辉招招手,机器人明辉迅速上前,轻柔地扶着他,帮他缓缓转过身,带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将肥胖的身躯挪动到会议桌前坐下。在他面前,上百号人的VR 投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约莫四个平方的平面空间内,看着如同缩小版的兵马俑在等待秦王检阅。没有了大统领的阻挡,阳光迅速从窗外钻进来,流泻在VR会议每个参与者的身上,映得他们的身形暗淡了几分,让人联想起久不见阳光的霉斑。
储晨在大统领身旁默默就坐。大统领知道自己有两个字绝不会念错,于是深吸一口气,信心百倍地拿出他那久经沙场的缓慢语速:“开会!”
“开会”两字仿佛具备某种魔力,让会议参与者的投影立刻具备了勃勃生气。这些投影虽然经过缩放,但仔细看的话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与会者细微的面部表情。储晨心中一凛,她知道自己终于要走到舞台中央了。
大统领轻轻抚摸自己左手手腕上那块“手表”,仿佛在沉思。终于,他开口了:“各位同志:我有一件事关中共千年征程大计的重大事项要向各位宣布。
“我的年纪,毕竟大了,思维呢,开始变得迟缓,遇到一些重大决策的时候,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现在,我决定摆脱这些事务的羁绊,让自己享一享晚福。但是,中共这艘大船,不能没有船长。掌舵的重大责任,需要转交给下一位年轻力壮之人。
“各位同志,你们是我们国家、是我们党不可多得的人才、精英!你们工作在我们国家的重要岗位上,是中共这艘百年大船得以行稳致远的重要保证。下一任大统领,就要从你们当中产生。现在,请大家各抒己见,推荐合适的人选来担任下一任大统领。如果他能够深孚众望,那我就将大统领的职位交给他!”
大统领话音刚落,会议助手便接连跳出提示:国安部栾刚部长申请发言。科技部皮安部长申请发言。公安部韦才部长申请发言。中央军委副主席肖时飞申请发言。某市吉市长申请发言……
大统领道:“国安部栾部长,你在会议助手里排第一个,你先说吧。”
栾刚的VR影像变大了几分:“我郑重推荐国家副主席储晨担任下一任大统领。储晨同志先后担任中央军事委员会秘书处秘书、某省某市副市长、某市市长、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党校校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在各个岗位上都留下了辛勤的汗水和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储晨同志担任中央军事委员会秘书处秘书的时候……”
栾刚侃侃而谈,从储晨刚步入政坛开始讲起,一路讲到她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先述事迹,后论意义,有的放矢,鞭辟入里,高屋建瓴,层层递进,发马列之未曾想,阐毛邓之不敢望。以大统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之旧瓶,装人脑时代之新酒。于是一尊颔首,觉其大才可用宜付以事,百官以目,不敢画蛇添足贻笑大方。
会议助手里的发言申请一条一条撤回了。待得栾刚终于说完,会议助手里的发言申请已是空空如也。
大统领意犹未尽:“还有人要发言么?肖时飞,你讲几句。”
中央军委副主席肖时飞简洁利落道:“我也推荐储晨担任下一任大统领。”
大统领恍然若失:“有人推荐其他人选么?”
会议助手寂然。
大统领道:“既然如此,大家投票吧。”
3分钟后,储晨任新一任大统领一事得以全票通过,连弃权票都没有。
大统领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退位时的景象,没想到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他右手在左手手腕上那块“手表”上操作数下,凑近“手表”低声说了几个句,而后将“手表”缓缓解下。储晨盯着那块“手表”,心脏怦怦直跳。其实,盯着这块“手表”的,又何止是储晨一人?全场的目光都注视在它身上了。它不是一块普通的手表,它是我们的大统领得以持续担任大统领一职的最大底牌!
大统领从记事起,便患有无法治愈、只会越来越严重的自迫害症。此症简言之,就是喜欢自己迫害自己。年轻的时候,大统领和别人干架,双方凝神屏息、剑拔弩张之际,大统领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刀。对方惊疑不定,以为大统领使出了苦肉计,却听大统领嚷道:来呀,干架呀,我连命都不要,我会怕你?你看,我又捅了自己一刀,怕不怕?
别人倒不担心他真把他自个儿给捅死了,只是见他这么疯疯癫癫、不要命,根本没法沟通,就凡事都躲着他了。
这种症状若是体现在执政上,具体表现为其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时候,斗到酣处,大统领反过手来就砍自己一刀。执政之初,大统领砍向自己,砍向中共,以反腐的名义铲除了不少异己。后来,在他的英明领导下,中共和中国人民结合得越来越紧密,那砍向自己的那一刀往往就落到了人民身上。若各位感觉我解释得不甚明了,且看我举几个例子便可。
2018年之前,中国曾因俄罗斯的非洲猪瘟疫情,不允许从俄罗斯进口猪肉。但到了2018年,大统领和老美打贸易战,决定停止进口美国猪肉,转而进口俄罗斯猪肉。于是乎,非洲猪瘟病毒便随着俄罗斯猪肉进入中国,在全国多地爆发。感染病毒的家猪必须就地扑杀,造成猪肉等民生物资价格暴涨,出现历年少见的通货膨胀——万幸的是国家好歹给了养猪户远低于市价的补偿。大统领告诉千万家默默将心酸的泪水咽进肚子的农户,这都是邪恶的老美害的。
2020年,大统领又和澳大利亚打贸易战。大统领禁止进口澳大利亚煤炭,结果国内煤炭供给吃紧,造成全国一半以上省份停电限电;随着贸易战的进行,澳洲出口盈利最丰厚的产业——铁矿石的价格从每吨大约60美元涨到了超过200美元的破纪录水平。停电限电,工厂自然无法开工,民众大冬天取暖都成了问题;铁矿石涨价,国内相关产业更是一片哀嚎。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大统领告诉民众,通过贸易战,我们狠狠教训了澳大利亚一顿,我们赢啦!从此我们在国际上倍有面子,值!
大概自己肥肉比较厚的缘故,大统领砍了自己无数刀,从没感觉到疼。他在国际上四处进击,一路“凯歌高奏”,末了,他甚至自豪地宣称自己已经“赢麻了”。
后来,自迫害症越来越严重的大统领,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与国外敌对势力的冲突问题。于是,他建立了“自迫害核弹威慑系统”。“自迫害核弹威慑系统”可谓是自迫害症的极致表现,该系统独立于天穹,其控制中心位于大统领府的数据中心,大统领手腕上的“手表”,则是一个小型控制台,代号Withold。在大统领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在十秒内通过Withold向控制中心发出命令。接到命令后30秒钟内,34枚核弹头就会从藏在戈壁、冰原、深山、海岛上的导弹发射井射向天空,奔赴它们的目的地:27个省、自治区的省会城市,4个直辖市,以及香港、澳门、新加坡特别行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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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没有看错。一枚核弹头,对应一个大统领统治下的大城市。而且,一旦Withold检测到佩戴者心脏停止跳动,它也会自动向控制中心发出发射的命令。终于,通过“自迫害核弹威慑系统”,大统领真正做到了与人民紧密结合,生死与共。“自迫害核弹威慑系统”上线当天,大统领扬言,哪个国外敌对势力要是再敢和他叫嚣,说他哪里不好,他就要让Withold完成它的使命,这一切都是国外敌对势力逼他的!试想,人类历史上也就美国当年在日本引爆了两颗核弹,大统领一次就要引爆34颗,还要把屎盆子往境外敌对势力的头上扣。这样的责任,谁担得起?全世界所有国家立时噤声,纷纷决定和大统领保持距离。
其实,噤声的又何止是国外呢,国内反对的声音也立刻消失了。大统领从此真正心满意足,他私下和储晨表示,“自迫害核弹威慑系统”治好了他的失眠痼疾。
现在,他把Withold握在手中,缓缓递向储晨:“储晨,既然众望所归,那么大统领一职,就由你来担任吧!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不……不要辜负人民的期望!”大统领好气啊,没想到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我担任大统领大半辈子,若是以这句话作为注脚,岂不是让后人笑掉大牙?一念至此,他握住Withold的手不由在半空中停住了。
众人心中登时一个咯噔。储晨见父亲脸色阴晴不定,心下了然。她迅速将Withold从举棋不定的父亲手中扯出来,三下两下迅速戴在自己手腕上。戴上后,她注视着父亲,目光坚定道:“人民的期望就是父亲的期望,我绝不会辜负的!”
非洲猪瘟疫情冲击中国大陆经济,造成猪肉等民生物资价格暴涨,出现历年少见的通货膨胀,居民消费者价格指数(CPI)一度超过4%。截至2019年9月末,非洲猪瘟已造成约中国大陆1万亿元人民币(约合1410亿美元)经济损失。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全球健康高级研究员黄严忠认为,这次非洲猪瘟对中国大陆的破坏性“对国计民生和政治经济的冲击不亚于一场战争”。
澳大利亚葡萄酒、大麦、牛肉、铜、糖、龙虾、木材等一系列产品的出口虽然被中国商务部叫停或采取制裁措施,但澳大利亚迅速找到了新的购买对象。2020年澳大利亚对华出口创下历史第二高水平,被中国制裁的澳大利亚向中国出口了1480亿澳元商品,虽比2019年创下的1540亿澳元的记录低60亿澳元,但比排名第三的2018年高出近10%。
酒泉航天基地
“潘舰长,我喊你过来呢,是想让你给我,还有我的手下、我的机器人单独安排一架航天飞机。因为我不希望别的乘客看见我。弄个隔间?怎么隔?不不,不不不不,潘舰长,你可能没有搞懂我的意思。我,不想和别人乘坐同一架航天飞机。我知道酒泉有三架载人航天飞机,所以你一定有办法调配的,对不对?你有困难,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做什么事没有困难?这些困难是你要去解决的。我可以帮你分担一部分困难,给我的那架航天飞机可以再多放一些货物,什么实验仪器啊什么的。但不能太多,尽量不要占据超过四分之一的空间,因为我想好好体验一下失重的感觉……”
贵宾室里沉寂了半分钟,随后响彻前大统领的愤怒大吼:“……我执政这几十年来,哪天不是为了人民的幸福夙兴夜寐,奔走操劳?现在退休了,难道连这点小小的请求都不能满足吗?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解决不了,把你的肩章取下来,交给你旁边的吴副舰长。还有什么事?没事就给我滚出去,不要来打扰我!喊余忠进来!”
贵宾室房门被人拉开,潘舰长紧紧抿着嘴出现在门口,与守在门外的大统领护卫队队长余忠四目相对。
余队长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身上笔挺的灰绿色军装一丝褶皱也无——潘舰长听说他甚至亲自烫衣服。他有着一张普通的脸,走在人群里你绝对注意不到他,前提是你能够忽略他扣在领口的那枚巨大而闪耀的大统领像章。他担任大统领护卫队队长一职已有八年,这八年来他脸上只有两种表情,一种表情用在大统领一家子(包括储晨养的狗)身上,另一种表情则用于所有其他动物。只见他蔑了潘舰长一眼,让开半个身位。徐延年博士、吴副舰长跟在潘舰长身后鱼贯而出。不待吴副舰长走出来,余队长挺胸提步,目中无人般走进贵宾室。
吴副舰长反应很快,他主动后退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余队长。看到余队长进门,吴副舰长重新抬脚,点头哈腰地走出贵宾室,然后将贵宾室的门悄悄掩上。
贵宾室内,前大统领迫不及待地发泄着自己的怒气:“余忠啊,储晨这件事,办得不漂亮啊!我极其不满意!潘任侠这种蠢货,怎么能做中华号的舰长?他不但连我的命令都听不懂,竟然还想要敷衍我!真是放肆!”
余队长道:“统领,潘任侠担任中华号的舰长其实没问题。”
前大统领瞪着他的死鱼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余队长跟随前大统领这么多年,有些话别人不敢讲,他敢。他道:“统领,潘任侠这个人我了解过,他在北洋舰队从普通水兵做起,一步步升到舰长。后来在探索火星的时候,他又担任我国第一艘深空飞船的指挥官。十多年来,他没出过任何问题,在太空航行方面具备丰富的经验,不是无能之辈。”
前大统领半晌无言。余队长估摸着前大统领心中怒气稍微消了一些,继续道:“统领,依我看,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以前那么畏惧您了。”
前大统领怒气槽瞬间涨满:“你说什么?他们不畏惧我了?难道我把大统领的位子让给我女儿后,他们就敢怠慢我了?”
余队长道:“您做大统领与您女儿做大统领,毕竟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现在您好歹还是在地球上,我担心到了太空,他们对您会更加冷淡的。”
前大统领道:“他们敢!我现在就联系储晨,让她给我另外选个舰长!明辉,帮我联系储晨!”
机器人明辉应了,开始拨号。通讯一直没有接通,最后自行终止了。前大统领愤怒地命令:“给我继续拨!”
一连拨了三次,通讯终于接通了——前大统领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等过这么长的时间。VR投影里的储晨倚在办公桌前,一手扶额,愁眉不展:“栾部长,你等下。”她侧过头来,声音低沉,不怒自威,“父亲,怎么了?”
前大统领本来有着一肚子的怒气,但看到储晨这番模样,准备好的话竟然一时说不出口。末了,他讪讪笑道:“储晨,在开会啊?”
储晨点点头,尚未答言,前大统领面前投影里又现出国安部栾刚部长的身影。只见栾部长点头哈腰:“统领,您好!我们正在讨论预防明天集会的事情呢!您现在是在酒泉航天基地吧,感觉怎么样?”
前大统领张口结舌,末了,他道:“这里……感觉……一般般吧。”他说一般般,其实意味着不甚满意。前大统领知道栾刚一定会迅速接过话来,追问自己对于酒泉航天基地具体有哪些地方不满意。结果,他一直没有等到栾部长的嘘寒问暖。事实上,他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栾部长的身影就消失了。整个通讯令人尴尬地沉寂了五秒钟后,前大统领愤怒地意识到,栾刚仅仅只是事务性地问候了自己一声而已。
反倒是储晨抬起头:“父亲,您就直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前大统领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单独乘坐一架航天飞机。储晨,这个国家总有很多患有暴起症的精神病患者想要对你老父亲不利,我担心‘蓬莱’计划的名单里面也有这样的人……这种病人完全没法预防,把他们的个人履历审查得再仔细都没有用……他们……他们就是会突然暴起……这些精神病人虽然不可能持有什么利器,也从来不可能伤得了我,但要是……比如说上次吧,那个女人突然把一瓶墨水泼我脸上,那也是很难堪的事情……我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了……而且,你知道,我这次带了不少护卫,这些人虽然不能坐满一架航天飞机,但我又多带了几个,这样就不至于太过浪费了……”前大统领脸上一阵阵发热,他感觉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缠着妈咪要糖吃的三岁小孩。
“父亲,”储晨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您知道厦门……算了。潘舰长怎么说?”
前大统领眉间怒色隐现:“储晨,给我单独安排一架航天飞机,不就是你说一声的事情么?跟潘舰长有什么关系!”
储晨双手不停地按摩自己的太阳穴,良久,她道:“我会和潘舰长说一声的。”她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属于大统领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父亲,您第一次上外太空,肯定会遇到各种情况,会产生各种不适应。您要听从潘舰长的安排,不会有问题的。我还有事,先挂了。”末了,储晨挥挥手,她的VR投影瞬间消失了。
前大统领丑陋的肥脸迅速涨成猪肝颜色,他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随即“唉哟”叫了一声——他被桌子反弹的力道震得手掌发麻。
余队长在前大统领身旁小心翼翼道:“统领,您看,我是不是说得没错?”
余队长顿了几秒,见前大统领不答,便继续道:“统领,您也不必忧心。依我看,储晨现在应该是忙得焦头烂额呢,如果对您态度有哪里不合适的地方,您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您不是还有一张最大的底牌吗?只要您登上中华号,以您的一级权限掌控天穹二号,无论什么事还不都是您说了算?”
前大统领眉头渐渐舒展:“你,去命令大家做好准备,我一定要把天穹二号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
贵宾室外,潘舰长神色严峻,双手撑着栏杆,看向一楼大厅。
这还是潘舰长记忆中的酒泉航天基地大厅么?作为载人航天的圣地,这里难道不应该是干净整洁,秩序井然的样子么?穿行其中的人们,难道不应该静声静气,带着一股对宇宙奥秘的某种敬畏之情么?
为……为什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潘舰长印象中,酒泉航天基地自建成以来,还未曾这般热闹过——来自全国各地多所大学的著名专家学者全部聚集到了这里。大厅外,每隔数分钟便有一辆客车停在门口,将满满一车人放下,然后再开回酒泉机场接下一批人。人群不断涌入,各色人等拖家带口,将本就不甚宽敞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
因启程的命令下得匆忙,不少人衣冠不整,想是睡梦中被人强行拉起——潘舰长甚至看到一个人两手空空,仅穿熊猫样睡衣。大多数人仅来得及将行李匆匆打包;当然,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搬过来的人也不是没有,有人光是袜子就带了不下一百双——这其实完全是多此一举。所有不必要的行李都被安检人员与安检机器人拦了下来,在安检通道的一侧堆成小山。
中华号上一切事务都将按照军事化管理,统一着装,统一配备所有个人生活用品。潘舰长知道这样的通知早已下达,但正如你可以将马儿牵到河边,但你无法强迫马儿饮水。民众对于政府的各项通知与安排往往都有着自己的理解,无条件相信政府的人早就因为进化的缘故全部灭绝了。
大厅的嘈杂程度随着人数的上升呈指数型增长。小孩哇哇大哭者有之,父母为此怒喝者有之,忘带某物懊恼万分者有之,遇见多年老友相互寒暄者有之,观点不同相互争论者有之。看着大厅里的吵吵闹闹,潘舰长心里那股无名怒火烧得更旺了。这简直就是一出闹剧!做事全凭自己喜好的前大统领为什么强行要求那些专家学者必须携带家属?他以为这是要去哪?去郊游?
一切都是政治需要!前大统领已经把地球搞得乌烟瘴气,现在他又盯上了纯净的太空!
要是这些人都是不会思考不会抱怨的货物,那该多好!把他们变成货物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潘舰长将这样的想法强行驱除出脑海。眼前的这些人拥有这个国家最聪明的大脑,他要保证这些人在未来的旅途上好好活着,甚至要活得相当滋润,这样他们才能不断产出有价值的东西,将这个国家的科技、文化不断向前推进。
他甚至不能出错!接到“蓬莱”计划的通知后,睡觉成了潘舰长最抗拒的事情。在他的睡梦中,中华号在宇宙中出事爆炸的景象不断上演,将这个国家各行各业的精英在几分钟内统统化为青烟。要是噩梦一不小心成了现实,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历史学家会如何看待这个事件?罪魁祸首自然逃不了史家铁笔直书,骂尽千年。那他呢?
徐博士站在潘舰长身后,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潘舰长……”
潘舰长没有答话,身后的吴副舰长压低了声音,一团和气地接过话来:“徐博士,您能给我详细说说,这个‘熵中和’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徐博士没想到吴副舰长竟然会直接问这个问题,他犹豫半天,终于道:“根据目前我们观察到各种现象,‘熵中和’是最契合的理论猜想。”
吴副舰长道:“您上次科考搭乘的是无畏号,无畏号的肖舰长与我有一些私交……”吴副舰长顿了顿,观察徐博士的表情,“肖舰长告诉我,您那次科考中从来都没和他提到过与‘熵中和’有关的事情。那么,‘熵中和’理论,是您回到地球后才提出来的么?”
徐博士道:“是的。”
吴副舰长紧接着道:“这么说,您用两周时间,就完成了‘熵中和’的所有理论构建?”
徐博士眨巴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阿基米德洗个澡的功夫就建立了浮力理论。”
吴副舰长道:“徐博士,如果有些事情您能够……”
潘舰长转过身来,打断了吴副舰长:“徐博士,储晨既然安排我做中华号的舰长,我就会尽到舰长的责任。我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多一些开诚布公的交流,以促进我们的相互了解。我相信这对于我们大家的工作都会有很大的帮助。”
徐博士心虚地搓着手:“好的,好的……”他抬起头,迎上潘舰长严峻的目光,随即略带尴尬地意识到,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潘吴二人注视着徐博士颓然离去的背影,相顾无言。良久,潘舰长问吴副舰长:“老吴,中华号的最终乘员名单,出发前能整理一份给我吗?”
吴副舰长苦笑着扫视楼下大厅里的一团混乱:“我尽快……”
贵宾室大门打开,余队长从里面走出来,守在贵宾室门口,像一只忠诚的老狗。潘舰长看了余队长两眼,对吴副舰长道:“走吧,我们下去看看。”
就在潘舰长的正下方,通过安检的马慕带着Rose,在人群边缘寻了一个稍微清净点的地方坐下。今天的早些时候,Rose自储晨离开后,便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马慕倒是记着储晨的话,将沉睡的Rose抱上车。他对于呼呼大睡的Rose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他的儿子也是Rose这样的年纪,小家伙晚上比Rose睡得更沉呢。他回家和老婆告别,随后便前往科技部集合。参与试飞的同事给他看过生活仓内的照片,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带。至于Rose的行李——她自然是没有行李的。
关于Jack嘛,他一时没有搞懂储晨的意思。他本来想给储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想想又作罢,只命令生物所的留守人员好好照顾Jack。毕竟,它还有心跳,还有呼吸不是?
中华号上,马慕被归为天穹二号的负责人,并不属于专家学者,所以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携带家属。马慕的老婆儿子并不愿意和马慕一道作此黑洞之旅,他们宁愿待在地球。儿子才上小学,中华号上专家学者虽多,但不一定有好的小学老师。马慕虽然舍不得老婆儿子,但对于国家命令却也无可奈何了。
在首都机场的时候,Rose惊醒过一次。得知自己将前往中华号后,她便放下了心,随即再次沉沉睡去。马慕见她一路梦中泪流不止,心下不由得暗自揣测。储晨命令赵肃关掉监控,又让自己去监督赵肃,摆明了不想别人知道她在实验室里做了什么。但她又把Rose交给了他,她难道不担心自己从Rose嘴里挖出点什么?还是她有恃无恐?自己这一路上,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悄悄问问Rose。没关系,到了中华号上,有的是机会。
Rose的猩猩人的特征并不明显,她鼻子虽然微塌,但嘴部并不如其他猩猩人那般突出,加上她那一头秀丽的长发,若是走在街上,还是一个容易引起路人频频回头的少女呢。登机之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马慕给Rose戴上了墨镜与口罩。空乘也知道此次航班的特殊性,马慕将沉睡中的Rose抱上飞机的时候,并未多问。其他人只当是一个父亲带着迷糊嗜睡的女儿。
直到下了飞机,Rose才醒过来,却依然满脸疲惫。机场已经为他们所有人配备了大巴,于是两人便这样一起来到了酒泉航天基地。马慕一路暗自庆幸:Rose没有问自己Jack的事。要是问起来,自己可怎么回答呢?要是Rose大吵大闹不去“蟾宫”,那自己只好努力好言劝慰。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好再加上一点强制手段了——镇定剂他昨天拿出来后还没派上用场呢!
坐在大厅的一角,在一片直冲天际的喧哗声中,Rose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孤独。话说回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研究所。她本应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一样,对置身其间的世界充满好奇。但Rose却只感觉到一股疏离,还有厌弃。她感觉自己与周围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她仿佛是一个过客,匆匆路过一个拥挤而孤独、喧嚣而冷漠的世界,随即奔赴静谧而奔放、神秘而优雅的太空。
Jack!Jack……我会带着你的记忆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
一个秃头男子从二楼踉踉跄跄走下,一屁股坐在Rose对面,神色木然。两人相互之间漠然瞪视半晌,而后各自把目光移开了。
“皮皮不是货物,他是我的同伴!”一个气愤的女声引起了Rose的注意,她感觉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转过头,随即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姑娘正在和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争论。小姑娘身旁是一个机器人。
“小妹妹,中华号上面有很多机器人的,你上去挑一个新的嘛,干嘛非要带这个旧货上去?”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甚是无奈:唉,你就不能帮我们减轻点负重么?刚才负责安检的机器人也真是的,小姑娘身旁这么大一个机器人愣是没看见,该不会是早上的补丁装坏了脑子吧?不过,幸好自己发现得早,不然这个机器人岂不就混进载人通道了?
“呸,新的机器人,稀罕么!皮皮必须要和我在一起,我们绝不分开。”
那男子眉头皱起,好言道:“我们的载人空间已经很紧张了……”
“你说载人,皮皮是人嘛!”小姑娘眼泪似乎快要出来了。
那男子猜测着眼前小姑娘的年龄,仿佛洞悉了什么真相一般地笑笑:“唔,你说得对!但按照规定,这机器人不能上。”他踢了身旁的机器人两脚,嗯,这机器人是哪一年的型号?
小姑娘愤怒道:“你干什么!”她往工作人员身上踢了一脚,正待踢第二脚的时候,一个刚完成安检的中年男子迅速走了过来,厉声训斥:“在家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不要带,你偏要犟!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皮皮,你和知非一道回去!”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泪水涟涟。
Rose问马慕:“那是谁啊?”
马慕顺着Rose目光望去:“哦,那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的老板,名字我忘了。你看那边,企鹅的老板也来了,阿里的老板也来了,HW的老板也来了。只要是在中国运营的大公司的老板都来了,公司全部交给下一代打理。”
Rose 满脸问号:“为什么要这样?”
“经济人士跟着大统领走嘛。现在大统领要去外太空看黑洞,他们自然也得跟着咯。”
Rose见马慕依然左顾右看,便问:“你在找谁?”马慕道:“我在找一个人,果然不在这儿。哼,失去了初心,甚至连大统领都不认为你算是个大公司了。”
Rose不明所以,却也没继续问下去。
大厅里响起明快的女声:“各位乘客注意了,各位乘客,你们将改乘‘缯矢’十号航天飞机前往‘蟾宫’基地。请通过安检的乘客尽快到3号口排队,按次序上机。尚未安检的乘客也不必着急,酒泉已经调派了‘缯矢’七号进行支援,确保每个人都能前往‘蟾宫’基地。”
Rose正要起身,马慕把她按住了:“不急着上去,我一开始以为只有‘缯矢’六号和十号呢。既然又多调派了一架航天飞机,那位子肯定绰绰有余。你难道急着去‘蟾宫’?”
Rose心中一凛,下意识把头低下了:“没……当然不!”她抬起头,发现马慕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Rose舒了口气,看向别处,在人群之中又找到了刚才那个小姑娘——她正隔着玻璃护栏与机器人拉勾勾。
马慕正盯着不远处载人通道的入口,一帮人已经把那里团团围住,也不管眼前的载人通道仅能容一人进出的事实。实际上,每位乘客均需航天飞机机组人员帮助方能就坐,所以乘客进入的速度慢如蜗牛。但他们就是愿意像丧尸一般围在那里,半天都不挪步。他们发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像是堵车时相互比赛按喇叭;他们精神高涨,仿佛准备随时冲进超市抢购打折鸡蛋。
Rose听见马慕极其不屑地轻声嘀咕:“老年人旅游观光团。”
窗外,一架航天飞机冲破天际的晚霞,将中华号的第一批乘客带走了。
第二架、第三架航天飞机起飞后,空荡冷清的酒泉航天基地大厅一侧大屏幕上,一个美女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大统领因年事已高,宣布退位。由其女儿储晨接掌大统领一职。接着便是储晨的就职演讲和新闻发布会。
只见大屏幕中央,一个女人侃侃而谈:“……我们要改善与台湾的关系。我们要考虑打这一仗是否得到人民的同情与支持。没有人民的同情与支持,任何军事上的胜利都只是暂时的,政治上最终必归失败,统一后台湾也难以长治久安。海峡两岸的统一,并不能仅仅是地图上的统一,也不仅仅是经济上的统一,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大陆和台湾早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我们要追求的,是感情的统一,是思想的统一,我们要让两岸人民能够真正成为一家人。一国两制行不通,香港的试验,早就宣告了一国两制的失败,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但是,我们依然要追求政体的统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所以,什么才是适合海峡两岸的政体?我想,绝对不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我们已经付出了将近百年血和泪的教训。共产主义更不适合世界,如果世界上人人共产而均贫富,那人类将不再有进步的动力。共产主义是不切实际的迷梦,我们该醒过来了。
我们应当追求的,是权利的平等。每个人都应当具有平等地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一时的贫富差距并不可怕,让每个人能够发挥各自的客观能动性,确保每个人都能合理合法地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才是我们需要保障的。我们也要认识到,没有永远先进的制度,只有适合某个时代发展的制度。我们要不断完善我们当下的制度,并努力为其提供通畅的由下到上的改善渠道。
所以,如果你要问,什么才是适合海峡两岸的政体?我选择民主。虽然民主并不是万能的,但却是最适合目前我国国家形式的。台湾是一个民主社会,而我们应该努力向他们靠拢。海峡两岸的社会制度趋于相近了,才有和谈的基础,才能有统一的基础。一味地秀肌肉,只会让两岸更加离心离德……”
新闻下方还有一个滚动条:今日上午8时,台湾方面一枚导弹击中厦门我军攻台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