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战区总司令，杨飞将军府。
书房里，烟雾缭绕。杨飞正焦虑地在书房里绕圈。书桌上，烟灰缸里塞满烟头。
贾副官一溜小跑进来，杨飞急急道：“那边有什么消息么？”贾副官摇摇头：“甄将军手下还是在正常巡逻。”杨飞命令：“继续监视！”
杨飞缓缓踱到窗前。窗口视野极好，从这里，他可以在一片绿树掩映之中分辨出远处甄崖将军府屋顶上的红色琉璃瓦。昨日甄崖和他密议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
杨司令，好久不见。
甄将军…你怎么在这里？你既然受命攻台，怎可随便离开前线？你现在赶紧回去，我就当没见过你。
杨司令，别慌，这里没有天穹的监控。之前那个大统领，不喜欢我们彼此碰面，弄得我们哥俩为了避嫌，已经多年没怎么好好聊聊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想你。
甄崖，之前有消息说你被炸伤，看来是假的了？
哈哈，这个先放一边。我时间紧迫，就开门见山了。我此次进京，希望杨兄弟行个方便，给我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你要做什么？
新的大统领上台就要与台湾求和，也不和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军人们商量一下。老实说，我的手下都有点寒心呐。不知道负责攻台后备的杨兄弟你怎么想？这次进京，我希望能劝说一下大统领，台湾攻下来是早晚的事情，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你若要面见大统领，正大光明地去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偷偷摸摸？
这任大统领，不像我们兄弟之间那样好说话。我怕人微言轻，大统领一心朝着歪路上走，劝不回头。
劝说为何带这么多人？甄崖，当年你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我一直都承你的情。但是掉脑袋的事情咱们不能做，你可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给我惹事啊。
杨兄弟，哥哥不会把你拉下水的。何况，我这么几个人，堂堂中部战区杨司令又怎会放在眼里？我只希望杨兄弟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我三个小时。三小时之内，我一定给你消息。我要是劝说无效，你来捉了我便是，哥哥拿自己的脑袋给你铺路。我要是劝说有效，咱们还可以并力攻台，到时候军功也少不了你的。
甄崖，你把我看得小了。我之所以能坐在中部战区司令的位子上，靠的是对大统领的绝对忠心……
杨司令，咱们兄弟之间，何必假惺惺说这种话？当年的仇你忘了？你难道真的咽得下那口气？我们要是不压在徐先那个老东西上面，还怎么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你这次帮哥哥，百利而无一害……
“杨将军，我收到一条消息，让您速去甄崖将军府上解救大统领。”杨飞的机器人小莉突然开口，将杨飞的思绪拉回现实。
杨飞心下一跳：“你说什么？你怎么收到消息的？”他努力掩饰自己眼中的震惊：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但自己一直没有收到甄崖那边传来的消息。负责监视的贾副官虽然报告甄崖府上似乎一切都还风平浪静，但自己已经快要被这股走钢丝一般的无形压力给折磨得六神无主了。身为中部战区总司令，保卫京畿稳定是自己职责所在，甚至是根本所在。自己对甄崖的突袭拖到现在毫无反应，若是甄崖失败，事后追查下来自己定然难脱其咎。只是在这骨节眼上，在骚动之前的最后风平浪静之时，为什么自己身边的机器人反而收到一条难辨真伪的消息？
小莉道：“是甄崖将军的机器人青苔发过来的。”青苔？甄崖从未让机器人联系过别人，他喜欢凡事亲历亲为。难道甄崖出了什么事？解救大统领？这是大统领通过青苔向自己发出的求救信号呀！杨飞心里大为愤怒：甄崖你也太不小心了吧，自己的机器人都看不住！
说到底，杨飞心里是希望甄崖能够成功的。和甄崖的一番谈话中，他听出甄崖似乎有当大统领的意思。当就当呗，自己并不喜欢现在的那个大统领，换甄崖去当似乎也不错。嫉妒……嫉妒之心他自然也有，但他知道高处多风雨，自己从未动过登上琼楼最上层的念头。甄崖，他有能力，有野心，有权谋，正合适……只是，现在看来甄崖已经离失败不远。这条消息既然发给了他，自然也已经发给了其他人。还有谁会收到呢？但是不管谁收到了，自己已经必须行动起来了。
“主人，我要回复么？”小莉提醒杨飞。
“你问它，甄崖怎么样了。”杨飞道，“不，等等，你问它发生了什么事。”问甄崖怎么样了，这不是告诉大统领甄崖和自己同谋么？杨飞决定装傻。
过了数秒，小莉告诉他：“甄崖劫持大统领，大统领已经杀了甄崖。”
什么？身经百战的甄崖，会弄不过一个女人？还在自己亲兵严密把守的家里？杨飞不信。他喊来副官，贾副官报告甄崖府上依然毫无动静。
甄崖怎么可能死？大统领应该是通过什么手段悄悄给自己发了求救信息。
杨飞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甄崖，事到如今，别怪兄弟不讲义气了。你机器人发过来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我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大统领卧室外，郭队长心中的焦虑感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就越不利。他盯着将军卧室的门，将军的卧室对于他们一直是禁区一般的存在，只有将军和他两个儿子可以进去。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他只能在卧室门外守着。他知道将军卧室的坚固程度：外面看上去，这间卧室不过是将军府的一部分，但卧室的墙面经过改造，六个面均是厚达半尺的钢板。他搞不懂将军为什么要把大统领拖进自己卧室，难道……可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该完事了吧？郭队长原先是甄崖手下1453营的营长，是甄崖一手提拔上来的，对甄崖忠心耿耿。但作为北方的汉子，郭队长还是喜欢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这才是男子汉所向往的轰轰烈烈的生活。一想到有些事情最终还要靠男女苟合才能达成利益一致，郭队长心里竟不免有些黯然。
这时，他听到将军府外传来急促的刹车声。
一个哨兵匆匆奔了进来，叫道：“报！杨飞来了，似乎来意不善。”高音喇叭声跟着他的脚步飞了进来：“甄崖，出来！”那是杨飞的声音。
郭队长“嗯”了一声，杨飞的举动并不出乎他的意料，算起来，他也给了我们足够多的时间。是时候报告将军了。他转过身，准备去敲甄崖卧室房门。
房门打开了，机器人青苔走了出来：“郭队长，将军还需要时间。他命令你前去周旋一下，注意防备他们硬攻。”
郭队长点点头。听杨飞的喊话，他应该还不想撕破脸。他转身走出客厅，心中略有紧张。
将军府内，是一个不小的院子，两棵合欢在院子里撒下浓密的绿荫。看到自己的手下依然坚守岗位，郭队长心里还是有些满意的。他快步走过小院，一名士兵迎上前来：“队长，我们被包围了。”
郭队长点点头：“把大门打开。”——我得为将军争取一点时间。他缓缓走出大门，扫视四周。各辆吉普车、装甲车、坦克形成一个个掩体，把将军府围得水泄不通，无数枪口从从掩体后方伸出。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认得对方是杨司令的手下胡营长。至于杨飞则不见踪影，想必是躲在哪辆装甲车里面。
郭队长先开口：“胡营长，久违了。”
胡营长矮矮瘦瘦，皮肤黝黑：“叫你们甄将军出来。”
郭队长扬声道：“杨司令，将军稍候就出来。不知杨司令这般剑拔弩张，是何用意？”
杨飞耳机里传出声音：“司令，二号狙击手发现将军府三楼有人在行动。等等，是……是……”
不用他说下去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起吃惊地抬头看向将军府那三层小楼的阳台，那里有个机器人大喊：“大统领有令，甄崖谋反，已伏诛，随其造反者立刻投降，既往不咎！”她一手举着甄崖的尸体，半个身体躲在甄崖尸体后面。
郭队长只感觉难以置信：“什么？”那个机器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从没想过甄崖会死，在他眼里，甄将军是战神一般的存在。他转身往将军府里冲入，一时之间，无人阻拦。
杨飞则谨慎得多，他迅速取过望远镜，仔细确认了一番。是甄崖，衣衫不整的甄崖，胸口有个红点的甄崖，死得不能再死的甄崖。机器人小莉收到的消息是没错的了。甄崖既然死了，活着的自然是大统领。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了杨飞面前：甄崖死前有没有透露过我俩的密谋？大统领既然向我呼救，自然还是信任我的。不过，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甄崖的手下，一个都不能留，谁知道这些人审讯的时候会招出什么信口雌黄的话来。
Unauthorized content usage: if you discover this narrative on Amazon, report the violation.
杨飞朝胡营长做了个手势，胡营长迅速点出一队人马，朝着甄崖将军府大门冲了过去。杨飞随即通过喇叭迅速叫道：“郭冠华，带你们的人出来，大统领说既往不咎。”他拿开喇叭，双眼盯着身旁的贾副官。
贾副官跟随杨飞多年，很多事情不需要杨飞吩咐便心领神会。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自己手下看到甄崖将军的尸体后，那一瞬间的脸色郭队长完完全全看在眼里。他们每个人心态都崩溃了。杨飞的话适时传了进来，几个卫兵当时就想放下枪。郭队长大声怒喝：“把枪都给我握牢了，投降就是死！准备战斗！你们几个，把大门守住了！”他可以相信大统领，但是绝不会相信杨飞。何况，大统领只有一个人，而杨飞手里却有着千军万马。大统领的命令杨飞当然听到了，但杨飞若是一条听话的狗，是统领不了中部战区的。
杨飞的声音又飘了进来：“我数到三，郭冠华，带着你的手下出来投降！一！”
郭队长恍若未闻：“他们把这一片的信号都切断了吧？我们需要有人把这儿发生的情况报告少将军和小将军。”少将军是甄崖的大儿子甄宇，小将军是甄崖的小儿子甄纯。
一个亲兵说：“是的，队长，我们这里没有信号了。”
另一个亲兵说：“少将军掌控天穹，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了吧？”
又一个亲兵说：“杨飞既然来包围咱们，怎么可能不派人去占领天穹……”
门外杨飞喊：“二！”
郭队长道：“少将军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情况我不清楚，但我不能冒险，必须要把消息送出去。我们要制住大统领，和杨飞对峙，等少将军或者小将军救援。”
一个亲兵说：“队长，大统领想必还在将军卧室内，我们怎么进去？”
另一个亲兵说：“队长，将军府实际上无险可守哇！”
又一个亲兵说：“少将军和小将军只怕自顾不暇……”
杨飞喊：“三！”
一颗炮弹轰开了将军府的大门，第二发炮弹则将将军府轰了个对穿。地动山摇之下，整座将军府摇摇欲坠，砖石四溅。郭队长好不容易扶墙站定，看了一眼大门紧锁毫发无损的卧室，悲从心来：“妈的，他们真敢在京城开炮？！老子这辈子算是开了眼了，居然在京城吃自家人的炮子儿！”
一个脑壳上挂彩的亲兵说：“队长，罪魁祸首是青苔，是那个机器人！”
另一个亲兵说：“一个机器人有什么用？肯定是那个贱货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害死了将军！”
又一个亲兵小声嘀咕：“京城里开炮可不稀奇，这事儿以前发生过呢，只不过炮口对着的可不是咱们……”
枪声四处响起。
郭队长怒气冲冲踢了甄崖卧室门一脚，大门纹丝不动：“大统领现在躲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有什么办法！兄弟们，跟我走，我们和外面这帮兔崽子拼了！”
他带头冲了出去，随即感觉眉心有一丝尖锐射入。他踉跄倒下，耳边突然传来涛声。是的，在他梦里时不时响起的涛声。他刚当兵的时候，在南海一个小岛上放了三年哨，早上伴随涛声遥望远方深蓝的海面，晚上伴着涛声入眠。三年守望，涛声入魂。为什么我要跑到这个错综复杂、尔虞我诈的首都来呢？南方的小岛，空气清新，阳光明耀，作为自己一生的归宿不也挺好？可站了三年岗的自己，对脚下几百平方米的土地不再留恋。他期待远方，期待自己能够站在一艘军舰上，迎着凛冽海风，一展生平志向。哪怕炮弹会从自己身边飞过，哪怕自己将深葬海底，那时的自己，一心只想要离开。
现在，他纵是想求一小岛守卫一生，也不可得了。
----------------------------------------------------------------
“蟾宫”基地
通讯无人接听。
储晨，你都在忙些什么呢？火已经快要烧到眉毛了，接电话啊！你父亲他……他已经把天穹二号捏在手心啦！
嗯，等等——中华号首席科学家徐延年博士盯着镜子左看右看——脸上这道皱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以前有么？
他再次拨号。
天穹二号在手，再花点功夫，前大统领就能把他在地球上玩得滚瓜烂熟的那一套完完整整地复制到中华号上来。
耳机里，“滴——滴——”的长音持续了一分多钟，而后自动终止了。
我看前大统领他那副……那副容光焕发、颐指气使的神气，不像是愿意老老实实冬眠的样子呀！
徐博士焦躁地抚摸着自己的光头，缓缓走出卫生间。在他身后，几根短短的头发悄无声息飘落于地。
储晨，你……你之前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说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安排，都在哪呢？我到现在是一桩也没有看到啊！
徐博士蓦地想起一个词叫上屋抽梯。
储晨，你不至于要和我玩这一套吧？
徐博士猛地拉开休息仓的门。
储晨，你的通知我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行动。
可是，我该怎么做？茫然站在休息仓门口的徐博士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垂头丧气地把门重新关上。
这个……躲在屋里闭门造车也不是个办法呀！
过了几分钟，徐博士缓缓拉开门。他习惯性地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神思不属，像只跟丢了主人的狗。
直到一只大手有力地拍上他的肩膀。
徐博士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他抬起头：“吴海……舰长……”
吴副舰长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搂着徐博士：“徐博士，中华号上还适应吧？”他的头顶，中华号的人造阳光透过辐射过滤玻璃，在他脸上映出一道金色的长痕。
徐博士支吾道：“还……还行……”他扭动肩膀，从吴副舰长粗壮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吴副舰长的热情丝毫未减：“徐博士，你要去哪？是去您的实验室吧？我们一起走一段，顺便我还能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中华号！”
徐博士嗤之以鼻：中华号还要你来介绍？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从外观上看，中华号是一个半径达3000米的圆球，但从内部看，你会发现中华号实际上是一个厚达5米“球壳”。它由384块相同的“曲面”以电磁力紧密连结而成。在这384个曲面型舱室中，326个舱室构成了目前中华号运行的主体。中华号并无上下之分，各层舱室从赤道向两极按顺序编排，赤道为A层，有36个舱室，分别为A1到A36。往北极则依次为N-B层、N-C层、N-D层、N-E层、N-F层、N-G层、N-H层、N-J层和N层，分别有32、28、24、20、16、12、8、4、1个舱室。往南极亦然，只是将编码由N改为S。剩余58个则为备用舱室，它们按功能分布在中华号的外表面。所有舱室内外两侧均配有可伸缩的滑轨，如若某块运行中的舱室受到不可修复的损毁，备用舱室则可以通过滑轨迅速奔赴损毁的舱室处进行替换——中华号的设计我全程参与其中，那时候吴副舰长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徐博士想起之前在酒泉航天中心的经历，这个吴副舰长刨根问底追问自己“熵中和”的事情。自己当时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了——吴副舰长我又不熟，在他面前我还是尽量少开口吧，省得一不小心说漏了什么：“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思考问题……”他走快了几步，想把吴副舰长甩开。
吴副舰长像块磁铁一般跟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金色的人造阳光下。人造阳光来自中华号的球体中心，亦即可控核聚变的核心，科研人员称之为Apollo。Apollo目前不过核桃大小，核心却高达1000万摄氏度，正是这样的高温保证了核聚变的进行。伴随着Apollo的自传，中华号赤道上36个曲面型舱室释放的氢、氘、氚构成的氢云缓缓向中心聚集，在Apollo周围形成一个螺旋状的气态圆盘。与此同时，Apollo从两极不断喷射出磁控制流物质——这是可控核聚变得以进行的关键。中华号产生的磁场与磁控制流物质相互作用，可以直接影响Apollo自转，减缓或者加快其向内凝聚压缩的速度，进而控制核聚变反应的进行。
徐博士默默走了一段路，他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钢铁圆柱——那是中华号常温超导托卡马克装置的一部分。因为Apollo的自转会受到邻近大质量天体（如太阳、地球）的引力和磁场的影响而不断扰动，导致南北极偏离原来的指向，所以中华号产生的磁场也需要不断地进行相应的调整。实际上，中华号的磁场每秒钟都需要进行上千次微调，以维护Apollo的稳定。这项工作人类无法完成，只能交给中华号的超级大脑——天穹二号。虽然Apollo的南北极偏移一般能够控制在3°以内，但中华号的384个舱室都配备了常温超导托卡马克装置，以确保Apollo翻不出中华号的手掌心。
钢铁圆柱上安置着一块巨大的曲面显示屏，显示屏上部显示着“A31”几个大字，那是徐博士目前所在舱室的代号，下部则显示着托卡马克装置的各项即时参数。徐博士放缓脚步，视线在显示屏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脚下拐了个弯，绕钢铁圆柱继续前行。拐弯的时候，他稍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发现吴副舰长竟然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脸上还带着平心静气的微笑。徐博士停步转身，没好气道：“吴副舰长，你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忙么？”
吴副舰长看上去像是慎重思考了一下：“手头还真没啥急事。酒泉发射的‘缯矢’一号货运飞船刚才已经在A25入港了，和他们对接倒还忙了一阵，‘缯矢’二号正在来的路上，‘缯矢’五号则是刚刚才发射。还有什么？唔，西昌、文昌都在下雨……”他耸耸肩，仿佛在说天要下雨，我有什么办法。
“西昌、文昌都在下雨？”徐博士眉头皱起。按照“蓬莱”计划，酒泉航天中心主要负责运送生活用品和实验仪器，西昌航天中心主要负责运送中华号上的食物，文昌航天中心则主要负责提供中华号上的常规动力燃料和部分氢聚变燃料，“西昌和文昌的货运飞船一艘都没有起飞？”
吴副舰长嘴角微微下拉，右边眉头抬了抬，他似乎有些无奈地回答道：“是的。”
徐博士问道：“那食物……”
吴副舰长轻描淡写道：“食物嘛，‘蟾宫’基地本来就有储备的，不用担心……”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
徐博士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心中略定，随即在HW眼镜里调出天气界面，开始查看西昌和文昌的天气预报，“西昌和文昌未来三天，不……未来七天都下雨？”
吴副舰长道：“天气预报嘛，只能参考，做不得准的。说不定再过一个小时天就放晴了呢……你说是不是，徐博士？”
徐博士附和着点点头，随即问道：“吴舰长，‘蟾宫’基地储备的食物还能吃多久？两个礼拜？”
吴副舰长心中大概在迅速计算，他慢吞吞道：“唔，差不多两……”
徐博士看吴副舰长不急不忙，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心里也不免宽慰了几分：那就好那就好，我就不信你能连着下两个礼拜的雨。
吴副舰长接着道：“……三天的样子……”
徐博士感觉仿佛晴天打了个霹雳：“两三天？”
“徐博士，你声音放轻一点。”吴副舰长慢吞吞道，“准确地说，是七顿饭，或者八顿，顶多……”
徐博士愕然道：“不会吧？‘蟾宫’基地储备的食物怎么这么少？”古人有云，三军未发，粮草先行。现在大统领急吼吼的把一帮子人带上太空，居然没有事先考虑这些人的吃饭问题？
吴副舰长心下有些不满，他不止一次觉得有些人脱离现实生活太久了——比如说眼前的这个书呆子——这导致他们有时候表现出来的脑容量甚至比不上一只在街边乱窜的老母鸡。只要遇上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事，他们就只会“不会吧？”“怎么会这样？”一通乱嚷。他把冲到嘴边的一句“不然呢”咽进肚子，道：“‘蟾宫’基地本来储备了九吨多的食物，有各种罐头……”
徐博士呆呆道：“九吨，那不是很多么？”
吴副舰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当然了，本来够基地三四十个人吃半年呢！”
“那……呃……”徐博士很快想通了——中华号上凭空多出了一千多张嘴，“那怎么办？”
吴副舰长不紧不慢道：“不急，农科院的刘博士已经把稻谷种子撒下去了。中华号现在D、E、F层都有一个舱室是农科院的地盘了。”
徐博士眼里差点喷出火来，他强行压低声音：“他刚撒的种子，要四五个月后才能种出来，而我们三天之后就要断粮了！”
吴副舰长悠然道：“两个半月。”
徐博士不明所以：“什么？”他茫然问道。
吴副舰长道：“刘博士和我保证，如果24小时都接受阳光照射的话，只要两个半月就能收获了。中华号有这个日照条件。而且新一代的太空大米每粒都要比地球上长出来的大36%，营养也……”
徐博士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疯掉了，这个吴副舰长完全搞错了重点！他环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多，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就算两个半月之后种出来，”他朝吴副舰长低声怒道，“我们也早就饿死了，饿死了！”
吴副舰长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徐博士，别激动。大统领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博士长期在外太空从事科研工作，太空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平时说话便不像在地面上的人处处有所顾忌。只听他嗤笑一声，什么顾忌都抛到脑后了：“你指望他？他就是一头野猪，只会横冲直撞搞破坏，从来不会创造有价值的东西！你看他上来第一件事做了什么！”
吴副舰长眯了眯眼，一个困扰他和潘舰长多日的问题解决了。长期以来，大统领身边围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不外乎两类，一类人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对大统领虚与委蛇，另一类则是政治投机客。吴副舰长迅速把徐博士归入了前一类，因为他现在十分确定徐博士不具备后一类人所必须拥有的一些关键素质。他清楚地感觉到，徐博士的心底对大统领有着很深的轻蔑。现在，这股被掩藏起来的轻蔑终于被人撕破了一个口子，毫无顾忌地流露了出来。他随即咳道：“我是说，现在的大统领……储晨，她应该会安排好的……”念到“安排”两个字的时候，吴副舰长把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他盯着徐博士，观察徐博士的反应。
徐博士眼睛一亮：储晨虽然一时联系不上，但这并不代表她之前没有做好相应的安排。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不清楚储晨都安排了哪些人，都安排了哪些事。他之前是一只跟丢了主人的狗，现在他似乎闻到了主人留下来的一缕气息。潘舰长在酒泉航天基地说的话立时冒上心头——储晨既然安排我做中华号的舰长——潘任侠担任中华号舰长是储晨安排的，吴海自然也是！徐博士暗自后悔：他怎么没有仔细咀嚼一下潘舰长的话！
话说回来，徐博士本来还在绞尽脑汁地寻思用什么理由去劝说前大统领同意尽早冬眠。万万没想到，一个现成的理由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吃的不够了，那只能冬眠呀！面对这个理由，大统领难不成还能推三阻四？真是天公作美，老天保佑！
徐博士再一细想，又觉得不可思议：储晨难不成连西昌要下雨都考虑到了？还是她知道西昌这几日要下雨，所以特意选定了这几天进行她的计划？他没空继续深究下去了，他听到吴副舰长再次邀约：“徐博士，咱们一边走一边聊？”
吴副舰长的声音把徐博士带回现实。目睹前人吃过无数次亏的徐博士拉住吴副舰长左臂不放：“吴舰长，刚才我情绪失控，一时失言了。这些胡言乱语你应该不会四处乱讲吧……”他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眼前的吴副舰长。
吴副舰长笑了，他轻轻拍了拍徐博士手背：“走吧。我们两个大活人杵在这过道上，那可就把别人的路给挡住了。”他的笑容看上去和他的掌心一样温暖。
徐博士忐忑迈步。吴副舰长装作不经意道：“你能联系上大统领么？”
徐博士下意识道：“电话打不通……你能联系上么？”他清晰地听见身旁的吴副舰长叹了口气，心下了然，愁道，“不知道大统领出了什么状况。”
吴副舰长一脸严肃道：“徐博士，如果我接下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联系大统领，你准备怎么回答？”
徐博士愣住了，他支支吾吾道：“什……什么？”是呀，我为什么要联系大统领？他这辈子也就亲眼见过储晨两次，一次是冥王黑洞科考归来，一次是陪同储晨觐见前大统领——只有第一次是储晨主动联系他，第二次则是机器人明辉。他平时和储晨也没有任何往来，无论是电话、讯息还是邮件。在外人眼里，他和储晨完全是平行的两个人——但是他却在一句话里泄露了他可以直接联系上储晨。他忍不住重新打量吴副舰长，身旁的吴副舰长眨巴着小眼睛，一副憨态可掬、人畜无害的样子。
吴副舰长道：“徐博士，我们继续往前走，脚步不要停。还有，我建议您从现在开始，无论面对谁，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思考。现在，你想好要怎么回答了么？”
徐博士脑筋飞转，搜肠刮肚：粮食不够？不行，这个问题一来不是自己要操心的事情，二来也应该报告给潘舰长。Apollo异常扰动？不行，这个问题要自己解决。嗯……自己是中华号首席科学家，用于科研的舱室理应由自己来分配，农科院的刘博士怎么说占就占了中华号的D、E、F层？但这也用不着联系储晨……
吴副舰长察言观色道：“徐博士，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发现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极其困难了？您平时在这方面积累得不够，碰上一般人问题不大，要是遇上刑侦老手那就危险了。”
徐博士苦笑道：“我没想到，做科研也要碰上勾心斗角到这种程度的事……等下，你说刑侦老手？”
当然，前大统领身边就有一个。吴副舰长不想给徐博士增加压力，便道：“我刚才只是打比方。徐博士，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
徐博士苦道：“滴水不漏……”
吴副舰长道：“我会尽可能地训练你的。”
徐博士逐渐有向复读机进化的趋势：“训练？”
吴副舰长道：“你能联系上大统领么？”
徐博士努力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联系大统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呀！”
吴副舰长点点头：“还差点意思，表情再自然一点就好了。前面有人过来了，看样子应该是找你的，你再锻炼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逐步取得了徐博士的信任。
徐博士扭过头，不由得呆了：前方不远处，有两人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向他走来，其中一人拄着拐杖，白发皤然，赫然便是徐博士当年的博士导师温续存教授。徐博士迅速迎上前去：“老师，师母！您二老怎么也来了？”他心下后悔不迭，更隐隐有些愤怒：没想到“蓬莱”计划居然把老师给牵扯了进来！老师与师母年事已高，若是在太空里出了什么岔子，他还有什么脸回地面？
温教授哼了一声：“小徐，你一连几年都不肯来看我，那只好我主动来看看你咯。看看你天天都在忙些什么，忙得连老师都忘了！”
徐博士脸倏地红了，他道：“老师，师母，我这段时间的确忙得昏了头……”
师母名叫杨素，她轻轻拽了拽温教授的胳膊：“小徐，你前几年在冥王星那块儿研究黑洞，那也就罢了。前些日子，听说你回地球了，续存就在家里等你来看他。”她顿了顿，继续道，“你就算再忙，打个电话也行呀……吴舰长，你说是不？”
吴副舰长身子略微前倾，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温老师，杨老师。”他帮腔道，“老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徐博士盯着脚下的舱壁，恨不得在上面打个洞钻到太空去。他回到地球后的那段日子，那可真的就是连轴转着过来的，就连医生在他头顶植发的时候，他脑袋里还在构思研究报告的事情呢。但就算他真的很忙，难道给老师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一个电话，一两分钟而已呀！他完全是把恩师抛在脑后了！
杨素看他嗫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噗嗤”笑了，她继续道：“后来你猜怎么着？”
徐博士抬起头，疑惑道：“后来？后来还发生什么了？”
杨素道：“后来，小皮来了，还带了一大堆好东西，说是给我们补身子。”一旁的温教授又哼了一声。
徐博士惊讶道：“你说皮安？他去干嘛？”刚毕业那会儿，徐博士那一届同学时不时会约了一起去看望老师。后来嘛，大家越来越忙，人就开始约不齐了。皮安是最忙的那个。
温教授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把你那研究报告带来了，说是请我把把关，顺便通知我参加‘蓬莱’计划。”
徐博士心脏“怦怦”直跳，他没有说话。
杨素掩嘴笑道：“小皮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你老师赶走了。我茶都没来得及端出来！”
温教授道：“他若不是把我教他的全忘光了，用得着来找我？他如今混成这副狗样，我为什么还要给他好脸色？”
徐博士不由得暗中吐了吐舌头：皮安是科技部部长，是他们那一届的同学里面混得最好的一个，在恩师嘴里却成了“这副狗样”。他追问道：“那后来呢？”
温教授道：“过了三天，还是四天？”他看向他的伴侣。
杨素道：“你第三天晚上打电话给小皮，他第四天一早就来了。”
温教授看了一眼吴副舰长：“反正这小子屁颠屁颠就来了。我把你那研究报告扔他脸上，告诉他这报告从头到脚狗屁不通，还给他指出了几个极其明显的错误。”
吴副舰长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正常。他试探着问道：“您说的那几个错误，都是哪些方面的？”
温教授道：“多的去了！小徐，我问你，你制造的原子级黑洞，为什么不是安置在冥王星 - 冥卫一系统的质心？”
徐博士道：“如果放在质心，在引起冥王星坍缩之前，黑洞自己就会蒸发掉了。”
温教授道：“那对冥王星公转轨道的影响呢？”
徐博士道：“冥王黑洞的公转轨道相较于原冥王星轨道会稍微偏移一点，但由于其与海王星平均运动共振的缘故，它们的轨道还是稳定的。”
温教授又问了几个问题，徐博士都一一答了。吴副舰长越听越迷糊，他忍不住打断道：“温教授，请问您有发现与‘熵中和’有关的问题么？”
温教授一脸迷惑：“‘熵中和’？‘熵中和’有什么问题？‘熵中和’的理论要是有什么问题，你我还会站在这儿？”
吴副舰长一时语塞，他很快笑道：“温老师，您说的是。”
温教授看了吴副舰长两眼：“我看你是操心的事情太多，分不清楚哪些事你该操心，哪些事你不该操心了。只要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分内的东西，事情就能办成了！”
杨素嗔道：“续存，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退休这么多年，动不动就要把人教育一番的毛病怎么老是不改！”
吴副舰长忙道：“没有没有，温老师教育得非常好。”
杨素道：“续存，咱们两个老的絮絮叨叨这么久，他们脸上不敢表露出来，心里都快烦透了。咱们放他们走吧，别耽搁他们做事情。”她看着徐博士和吴副舰长，“每代人都有每代人要做的事情，上一代的人老占着不放那可就没意思了！你们说，是不是？”
杨素这句话含沙射影，直指前大统领。徐博士与吴副舰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笑着，目送温教授二人慢慢走远。远远传来杨素的声音：“咱们回去晒日光浴去！这么好的人造阳光，是小徐特地造了来孝敬咱们的，不晒可就浪费了……”
良久，吴副舰长道：“徐博士，看来你要向你老师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啊……”
徐博士突地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中华号上现在的燃料情况呢？”
吴副舰长不再拖泥带水，他道：“燃料问题倒不大。常规燃料有甲烷，氢聚变燃料只有上次试飞剩下来的，每日使用绰绰有余，但支持科考任务就不够了。‘后羿’一号和二号还需要大约十天半个月才能在太阳附近收集到足够的氢。”
徐博士抬头望向头顶的Apollo。他知道，每秒钟，都有大约0.7克的氢在Apollo的中心进行着剧烈的核聚变反应。其散发的大部分能量中华号目前都没能利用起来，而是任由其散发到宇宙中去了。这么做的好处也很明显——站在人造阳光下的徐博士周身暖意融融，就像是在春末的五月迎着九十点钟的太阳。
他闭上眼，感受着Apollo的澎湃能量。良久，徐博士开口道：“吴副舰长，我要去见一下前大统领。”
吴副舰长不解：“你去做什么？”
徐博士道：“劝他安排大家尽早冬眠，包括他自己。”
吴副舰长摇头：“徐博士，他要是不同意呢？”他看徐博士不吭声，继续道，“做事不能太心急，你先随我来吧。”他示意两人继续往前走。踏上连结各舱室之间的廊桥后，吴副舰长在廊桥一侧墙壁按了一个按钮，墙壁悄无声息地露出一道缺口。两人相携进入，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咔擦”， 那道缺口很快消失了。
一只磁吸式的透明胶囊电梯从廊桥底部弹入太空，沿着中华号赤道的外仓壁迅速滑行。第一次乘坐胶囊电梯的人，定然会惊叹于宇宙的雄浑与静谧之美。首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辽阔的北美大陆。随着这块点缀着万家灯火的地之暗面迅速沉入两人脚底，漫天星光在胶囊电梯里铺展开来。率先落入两人眼帘的是大角，这颗明亮的橘黄色恒星犹如骄傲的美人，其绝世芳华令众星黯然失色；只不过傲视群芳，亦难敌近水楼台，亮红色的火星撑起了另一半的天空，与大角交相辉映；过不多时，一只蝎子挥舞着巨钳从左侧舷窗爬过，织女的光芒则从右舷窗射进来。当徐博士跨过银河找到挑着扁担的牛郎的时候，胶囊电梯重新被中华号吸了进去，将天鹅座那巨大而醒目的“北十字”孤独地留在身后。
A2与A1之间的廊桥人来人往，个个步履匆匆。吴副舰长不再说话，他带着徐博士迅速汇入人流。几番左拐右绕之后，嘈杂在两人身后渐行渐远。终于，吴副舰长停住脚步，他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隔了数秒，又敲了三下。
舱门打开，潘舰长的脸露了出来。他一脸平静地看向吴副舰长，吴副舰长微微点头。潘舰长露出微笑，他朝着徐博士道：“徐博士，你来了。”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