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的话
没想到大家这么快都过来了，谢谢大家。
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交流过了，对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你们哪位认为还有需要补充的，现在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
既然大家都没有要补充的，那么接下来我会和大家讲一讲我的想法。
你们每个人的说法，都各有各的差别。但就我想要达到的目的而言，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我的父亲现在躺在病床上，造成他昏迷的罪魁祸首就在你们中间。但我并不打算追究，因为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这件事情的真相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或许，我通过一番努力，通过深入调查，通过你们面对面相互指认揭发，最终找到了罪魁祸首。但这有什么意义？这并不能帮我找回我的父亲。
何况，在座几位，都是我父亲的子意识，也都算得上是我的父辈，或者父母辈。对于父母做过的事情，如果做错了，我作为子女，应该尽力去弥补，去改正，对不对？
所以，我只关注实际发生的事情，即事实。而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实，就是金陵客不在了，我父亲的主意识不在了，而我希望他能够回来。我相信你们应该也都和我一样，抱有相同的愿望。
那么我们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我父亲的主意识回来呢？把你们全部杀死并不能复活我父亲的主意识，虽然我心里非常想这样做，而且我认为你们全都罪有应得。
请别生气，夏娃，请您原谅一个女儿的私心。我请大家过来，就是希望能够和大家开诚布公地相互交流。而且如果要这么做的话，那我应当做个表率。我内心一直认为，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子意识，我和我的母亲会幸福快乐得多。你们抢走了我的父亲，抢走了我母亲的爱人；你们抢走了我的童年，抢走了我母亲的幸福。所以，你们说你们是不是罪有应得？杀你们一万次都不足以抵消我心中的忿恨。
但是现在我不会杀死你们，因为下一个主意识只能从你们这些子意识中产生。
我没得选择。
我所能够选择的，是一劳永逸地斩断分裂子意识所结出的恶果，弥补我父亲之前的犯下的失误。我不希望产生了下一个主意识之后，他依然要面对其他子意识对于精神力的无尽索取。当然，我相信你们也都通过各自的亲身经历深刻体会到了，这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取得一个共识：新的主意识一旦产生，其他子意识必须死去！
要么他自己选择消亡，要么我来动手。
你们是否同意？
或者，你们有哪些疑问？
是的，下一个主意识。金陵客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成为主意识的标准？其实我也不知道标准是什么。但至少，一个主意识总能坐在这亭子里金陵客平时坐的凳子上吧？当然，他也必须能够突破前任给自己设定的意识锁，不然他如何掌控身体？
我认为，你们中间哪个一旦成为主意识，你们都会自动知道的。这就和古代皇帝所谓的“天命”差不多。
夏娃，您不必担心。你也可以成为主意识，性别并不是决定因素。
不，我帮不了你们什么，我只能给你们指明可能的路径。归根结底，你们每个子意识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和天分，再加上一点因缘际会才能成为主意识。你们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这是一场要么成为主意识，要么死去的竞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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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必要偏袒你们中间任何一个，因为在我眼里，你们全都罪该万死。
那我们是否取得共识了？亚当你是否有什么意见？夏娃呢？李逍遥，你不要这么颓废，你没有什么想法么？
既然大家都答应了，那就好。
当然，你们还有一个竞争者，我想你们当中有些人曾经见过他，或者至少听说过他。他自称十号，也是金陵客的子意识之一，需要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么？
如果你们现在扭过头去就能看到他，喏，就在那边，看到远处那犹如钱塘江大潮的一条白线么？他正在为你们赶鱼。
趁他把所有的鱼赶过来还需要一会儿功夫，我就给你们解释一下吧。
我父亲在银湖里面养了一堆鱼，每条鱼都包含着他的一部分记忆。虽然每条鱼的记忆力不敢恭维，但因为其数量巨大，所以其蕴含的记忆量非常可观。可以说，这片银湖，就是我父亲的记忆备份。这些鱼在湖里繁衍生息多年，后代无数，每繁衍一代，就把我父亲的记忆又复制了一遍。我想，这些记忆对于想要成为主意识的你们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一个人的记忆，对应着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曾经有过的经历，而正是这些经历，塑造了如今的自己。要成为这个身体的主意识，一些记忆是不可或缺的。现在，我父亲所有的记忆已经摆在了你们面前，就看各位如何取用了。
你们或许担心，我父亲可能并没有把他所有的记忆都交给这些鱼，而缺失的一部分记忆正是成为主意识的关键。如果事实如此，那我也无可奈何。我会找个机会告诉母亲，告诉她父亲将再也无法醒来。
你们或许担心，为你们赶鱼的那位竞争者会藏有私心，故意漏掉某条鱼不赶过来，而这条鱼蕴含的记忆又是你们成为主意识的关键。如果诸位有这样的担心，我觉得无可厚非。但所有的鱼都在这个湖里，我父亲的记忆也都在这里，诸位自己下去捉鱼也无妨。
有件事我还是要提一下。你们现在都还没有成为主意识，这意味着你们每个人目前已有的记忆所塑造的你们都不足以成为主意识。你们大部分时间也都生活在这里，相互之间应该也很熟悉，拥有很多共同的记忆，所以也没必要担心某人藏着掖着。
好了，鱼群过来了，你们自己取舍吧。我会再次回来，希望到时候你们中间有人能够凭借我父亲留下来的记忆重塑自己，成长为主意识。
祝各位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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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余亭外，方圆数公里内水声哗响，冲散了笼罩着消余亭的寒意。群鲤红黄白黑各色相杂，自在游曳，一时间仿佛湖面上绽开了无数朵娇艳的鲜花。其中数条锦鲤身长几达五六米，尤其引人注目，它们绕着消余亭缓缓游动，有若威严的帝王巡视其领地。它们的眼睛时不时扫过亭子里的每个人，偶尔注视般在某个人脸上停留许久，有如沉思，而后摇头甩尾，游开了。
消余亭内，却是一片沉寂。每个人都注视着带着一溜水迹走进亭内的十号，亚当微微皱起眉头，夏娃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李逍遥一扫颓废之态，他屁股上似乎突然长了钉子，脸上表情更是变幻莫测——但是很快他又颓废起来。
十号施施然在一张空着的藤椅上坐下来，环视全场，突然笑了：“怎么？我的变化不大呀，各位难道都不认得我了？”
伊莎贝拉缓颊道：“关于如何成为主意识的事情，刚才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你也是竞争者之一。”
亚当道：“且慢，这湖里的鱼身上藏有金陵客的记忆，我们怎么从来就不知道？伊莎贝拉，你是听谁说的，是十号说的吗？你看看十号的样子，鬼里鬼气的，那是正常人的样子吗？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十号嗤之以鼻，甚至都没有拿眼去看亚当：“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在我面前三番五次地强调他的愚蠢？”
夏娃急急道：“那你又怎么确定这是金陵客的记忆呢？”
十号道：“你自己去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亚当道：“如果凭借这些记忆可以成为主意识，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们这个秘密？为什么你不自己试着去成为主意识？”
十号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苍白的双手，仿佛在欣赏无瑕白玉：“本来嘛，我一直在等你们，看你们中间哪个能发现金陵客留下的最大遗产，并且准备在你们成为主意识的时候杀死你们。”他伸出舌头，挨个舔过自己左手的五根手指，“别忘了，我已经杀过一个了。”
夏娃脸色突变，李逍遥却是神色淡然。亚当迅速转头看向伊莎贝拉，义正词严道：“伊莎贝拉，你看，这样的人怎么能参加这场竞赛？听他的意思，之前金陵客的死就是他下的手。我们应当先为你的父亲伸张正义！”
伊莎贝拉面无表情，声如寒冰：“我已经说过，我不准备追究我父亲的主意识究竟是怎么死去的。”
亚当并不想放弃：“但他说……”
十号打断了他：“现在形势又不同了，伊莎贝拉不是来了么？我怎么舍得我的妻子女儿天天为我以泪洗面，而我只能躺在床上无动于衷？所以，我觉得，这场竞赛挺好的，我也要参加。”
亚当寒声道：“原来当时车厢外面果然是你。听你口气，似乎对于成为主意识志在必得。”
伊莎贝拉接过亚当的话：“你是说我们在彼岸世界北面看到的人影么？你当时若是想到他，怎么不告诉我？”
亚当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因为我当时不确定，而且……”他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宁愿他从未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伊莎贝拉心中泛起波澜，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她看向夏娃，又看向亚当，补充道：“十号和我保证过，如果最终产生的主意识不是他，他也会遵守规则，选择死去。”
夏娃急忙道：“有些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我们现在还是要往前看。只是我们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吸收这些记忆呢？”她的视线从消余亭外收回来，看向伊莎贝拉，又看向十号。
十号笑了：“当然是吃掉。”他从怀里摸出一条约莫手掌长短的小锦鲤，随手送入口中。小锦鲤的尾巴左右摆动，随后整个隐没在十号的嘴里。十号咀嚼着，如同嚼口香糖：“唔，是金陵客在大学宿舍打游戏的画面，真够颓废的……呸！”他微微侧过头，吐甘蔗渣一般将嘴里的残渣喷出亭外。残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掉落湖里，一条锦鲤张口吞下，身形随即变大了几分。十号补充道：“当然，你们要把鱼吃下去。像我这样吐掉是会迅速忘掉那条鱼所包含的记忆的。”
亚当、夏娃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感觉有点恶心。伊莎贝拉也略感诧异。李逍遥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颓废样子，他的眼睛盯着远方，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夏娃又问道：“那条鱼记忆有多长？”
十号道：“三四天吧。”
夏娃愁道：“那得吃多少鱼才能成为主意识啊！”
十号不再答话，消余亭又陷入了寂静。
最终，还是夏娃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们都不动的话，我就行动了。”她将外衫褪去，露出里面的黑色泳衣。她朝众人妩媚一笑，转身跃入身后湖中，溅起一蓬水花。不过多时，她在稍远处浮出水面，欺霜赛雪的肌肤在蓝黑色湖水的映衬下更显耀眼。她在湖水中劈波斩浪，追逐着一条条锦鲤，宛如一条美丽的海豚。
消余亭内四人依然宽坐。不过多时，远方湖面传来夏娃一声惊叫。四人立时警觉，亚当盯着十号：“湖里有什么危险的鱼类么？”
十号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大家都站起身来，踮起脚往惊呼传来的方向看。远方两蓬水花不断溅起，那是夏娃在迅速划水。但银湖依然平静，群鲤游动如常。很快，夏娃游到消余亭边缘，她拉住伊莎贝拉伸出的手，轻巧地离开水面。兴奋之余，她没有注意到伊莎贝拉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
上岸后的夏娃激动地和大家分享自己的经历：“这些鱼身体里果然包含着金陵客的记忆。那些大鱼体内包含的记忆太多了，我感觉一下子接收不了。哼，它还想吃我，被我一脚蹬开了……你们怎么了？”她终于发现其他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大自然。
李逍遥道：“你自己照照镜子吧。”
夏娃愣了愣，随即转过身，将身子探出消余亭外。她差点认不出倒映在水中的那个身影了：这张流露出一股中性气息的脸是谁的？我的瓜子脸去哪里了？我那流盼多情的眉眼去哪了？我的嘴唇为什么变得这么厚？夏娃惊讶地抚脸，随即发现自己的双手似乎也多了些肌肉。
夏娃继续临水自照。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朝众人嫣然一笑：“看样子，吸收了一部分记忆之后，相貌是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的。”
亚当“唔”了一声，随后看着伊莎贝拉：“你之前说过，主意识产生后，其他子意识必须死去。大家虽然都同意了，但如果到时候有子意识反悔了呢？”
伊莎贝拉道：“我说过我会杀了他。”
亚当冷笑道：“硬话当然人人都会说。”但没有相应的实力做后盾的话，话说得再硬也只不过虚张声势，徒留笑柄。
伊莎贝拉道：“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亚当道：“那我就信你好了。各位好运，我先走了。”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出了消余亭，一路穿过廊桥，很快消失在湖边的芦苇丛后。
夏娃看亚当离开，笑了笑，欠身道：“我也要忙了。”消余亭外，一叶舴艋小舟凭空浮现。她轻轻巧巧跳上去，钻入船蓬。再次从船篷中钻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蓝布衣裳，裙下露出一截莲藕般的晶莹小腿，洁白的脚丫脆生生地踩在黑黝黝的船板上。她从船蓬中取出一只竹笠戴在头上，撑起竹竿，与众人挥手作别。
小舟悠悠荡开，不多时便也去得远了。
消余亭又安静下来，李逍遥和十号依然淡定地坐着，目送亚当和夏娃的离开。伊莎贝拉打量着面前两个子意识，心里疑惑为什么两人一点也不急。
突然，李逍遥打破了这股寂静：“十……十号，我……我能看看你的手么？”
十号笑了：“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李逍遥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抖动：“就看看……我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十号已经把左手伸了过来：“你想看就看吧。”
李逍遥嘴角抽动，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缓缓站起身，凑近十号，瘦削的手指小心地抚上十号白玉般的左手，宛如在抚摸一截刀锋。随后，他将十号的手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没有流血，也没有痛苦，十号的左手就这样融入在李逍遥的胸膛之中。李逍遥露出解脱般的微笑，心满意足地倒进身后的椅子。他的耳边响起伊莎贝拉的惊叫。
李逍遥扭头看向伊莎贝拉，安慰她：“这样挺好的。”他把眼睛缓缓闭上，“这样挺好，我早就想这样了。”
伊莎贝拉一时气极：“李逍遥，你这是做什么？十号，你早就预感到他要寻死，是不是？你们这样做很好玩么？李逍遥，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尝试一下？就算成为不了主意识，试一试又有什么问题？我父亲主意识的死去我并没有怪你啊！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够赎罪？你甘心看着亚当或者夏娃成为主意识？你……你感觉怎样？”
只可惜李逍遥对伊莎贝拉的话充耳不闻，他神态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一个静静等待生命走向终点的老人。
十号看着伊莎贝拉，右手掌心朝着她轻轻摆动，像是在抚摸身前一只并不存在的大狗。他歪在椅子上，面容与李逍遥一般安详，姿势和李逍遥十分神奇地互为映照，如同两人中间摆了一面镜子。
伊莎贝拉虽说发了一通火，但面对两个油盐不进、一点反应都没有的人，伊莎贝拉还是束手无策。她识趣地闭上嘴，一跺脚坐下了。
据说，一个意识死去的时候，他所经历过的事物会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李逍遥努力尝试去回忆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现在脑海中只想到那片波光粼粼的银湖，他这一生中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很快，十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逍遥惊讶地睁开眼，有些迟疑地问道：“我为什么……我怎么没有……你的手……”他看向十号，迎向他的，是十号宽容又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
十号问他：“怎么了？”
李逍遥盯着十号看了好久：“你的手为什么杀不死我？是否杀人是你自己控制的么？你难道不想杀我么？”
十号耸耸肩，没有回答。李逍遥仿佛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
伊莎贝拉舒了口气，她朝十号笑笑，离开了彼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