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彼岸世界无天无地，混沌未分。混沌之中，无数灵光匆匆穿行，往来于现实世界与意识之海。或有灵光一点，于混沌之中稍作停留，但见周遭均无足观，便兴致缺缺而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停下脚步。他左右打量，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个名字对他来说僭越了。
金陵客——他这么称呼自己，是彼岸世界的创造者。只是，他沉浸于探索意识世界的无限可能，一不小心，或者故意走得太远，从此再也无法回头。
他做的其实也就那么一件事，那就是斩断主副意识的连结。
伟大或者疯狂的事情，都是从小事开始的，金陵客也不例外。怀清依然记得那一天，金陵客兴冲冲地过来找她，说要给她看她从未得见的神奇。他要她闭上眼睛。
真是个孩子。怀清在心里摇摇头，却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照他的话做了。
重新睁开眼，她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两个金陵客。“哪里神奇了？”怀清有点迷惑。那个时候，大家已经都有了意识锁，截取自己记忆分离出副意识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是金陵客！”其中一个道。
“我也是金陵客！”另一个也道。
“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个道。
“我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另一个也道。
其中一个金陵客看出怀清似乎仍有些无动于衷，狡黠一笑：“看来你没看出来，这两个都是我呀。孙悟空拔了根汗毛，又变了个自己。”
怀清无动于衷道：“然后呢？”
一个金陵客道：“他把自己的记忆重新复制了一份，制造了我。”
另一个接道：“然后把两个意识的连结斩断！”他做出砍击的动作。
怀清吃了一惊，她瞬间便想到了一个词：精神分裂。主意识和副意识因为保持连结，心意相通，不存在精神分裂的可能。两个金陵客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异口同声说：“别担心，你看！”两个金陵客相互靠近，随即慢慢融合到了一起。重新合体后的金陵客朝她挤挤眼：“我又回来了！”
怀清不放心，盯着金陵客左右看了好久：“你没觉得哪里不对？”
金陵客道：“没有，我已经试过好多次了。第一次的时候，我拿以前大学生活的记忆，选了最颓废的一天复制了一份，制造了一个小意识，然后‘咔嚓’剪断。”他瞄了怀清一眼，似乎等她发问。
怀清知道他的性格，无可奈何地捧哏：“然后呢？”
金陵客惋惜道：“唉，小意识存活了几天，然后就死掉了。”
怀清取笑道：“怎么回事？你技巧不熟练？”
金陵客呸了一声：“你再猜。”
怀清挑了挑眉头：“记忆过短？”
金陵客道：“近了。那个小意识快要消亡的时候，我把他融合进来，想要了解他死之前的状态。你猜怎么着。那个小意识居然感觉自己的日子太空虚，没有生存下去的意义！”金陵客情不自禁瞪大了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居然选择自我消亡！”
怀清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揶揄道：“谁让你只切了一天的记忆给他，还是最颓废的一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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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客纠正她：“不是切，是复制，那一天的记忆我还保留着的。”
金陵客接着描述他的实验。他继续选择不同的记忆复制出来，形成独立意识。为了与副意识区分，他将其称之为子意识。他发现子意识的成长需要一定的记忆土壤，如果记忆量不够，无法形成稳定的子意识。子意识表现出的行为模式、性格特征与其复制的记忆有很大关系，开心的记忆会产生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子意识，阴暗的记忆过多则会导致子意识悲观而且自闭。
怀清打断他：“这和副意识有什么区别？”
金陵客道：“当然有区别，意识不再连结，两个意识就互不干涉了。我们可以同时看两本书，一人一本，看完了，再把两个意识融合起来，这样我就在看一本书的时间里读完了两本书。”
怀清隐隐觉得不安，她感觉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她问：“你已经这么试过了？”
“当然。”
“效果呢？”
金陵客脸红了红：“效果不错。”
“你分出的两个意识真的都把书看进去了？”怀清有些不信。
“看书只是比喻，比喻！”金陵客急忙道。
怀清察颜观色：“肯定是子意识在专心看书，主意识不知道在干嘛，是不是在和无归钓鱼？”
金陵客搔搔头：“不管怎样，反正是实现了完美的三心二意。”
怀清又好气又好笑：“你的子意识居然这么听你的话，他就不想反抗？”
金陵客嘻嘻一笑：“我告诉他，干完活，两人融合后，他也会有玩了一天的愉快体验的。”
干活？感情是找了个不花钱的劳力嘛！怀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金陵客嘿嘿笑着，跑开了。
过了几天，怀清在彼岸世界遇到了金陵客。
金陵客的脸看上去有点疲惫，还有点恼怒。怀清问他：“你怎么了？你子意识实验现在怎么样了？”
怀清不提还好，一提起子意识，金陵客脸都气歪了：“我以为养了个劳力，结果养了个废物。他说无论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自由，如今他一进入彼岸世界就见不着人影啦！”
怀清有些意外：“他做什么去了？”
金陵客神情失望至极：“这小子，这几天他一进天穹，就去翻看天穹每天的监控记录。他已经通过天穹注意到不少美貌少女了！”
怀清沉思片刻，皱着眉头道：“你说过，子意识的行为特征都是基于记忆。没想到你本性这么猥琐啊，平时怎么没有表现出来？”
金陵客大叫冤枉：“我复制的是我到博士毕业时候的记忆，那时候的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呀！”
怀清迷惑不解：“你为什么不复制你所有的记忆？”
金陵客委屈道：“我搞研究这么多年，如今思维难免有些条条框框的限制。我只复制到刚博士毕业那会儿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子意识能够按照自己想法自由发展。何况，年轻一点的记忆形成的意识，说不定也会比我这老头多一点拼劲不是？哪知道……”他说不下去了。
怀清觉得金陵客说的有些道理，对于他子意识偷窥的行为也就释然了。她安慰他：“没事，这不是我们认识意识世界必须要走的一步么？虽然你分离出来的子意识行为不大光明，但你当年也没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对吧？”
一条小溪缓缓流过两人脚边，无归来了。他听了金陵客的一肚子苦水，抚头道：“依我看，也不用太担心。”他朝金陵客挤挤眼，“年轻人嘛，大家都懂的……等他看多了，知道色即是空的道理……”无归注意到怀清瞟了他一眼，“嗯嗯，就那个，嗯？”
金陵客点头：“嗯！”
又是几天过去了。金陵客向怀清和无归求助：“你们要帮我，一定要帮我。”他满脸疲惫，整个人就像是被人随意扔在墙角风干了的肉包子，还落满了灰。
怀清担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金陵客气愤道：“他嫌我老婆丑……”
怀清和无归不禁愕然，他们都知道金陵客口中的“他”指的是哪个。
金陵客继续道：“我为了缓解他的……他的那个，就找一天，和我老妻，嗯……敦伦一番。那个……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在我脑子里说……他说……那个……我老婆觉得我眼神不对……”
金陵客虽然有点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但是大家很快都明白了。“你希望我们怎么帮你？”无归问。
“这个子意识不中留了，还是早点融合起来，省得他将来做出什么我都没法收拾的事情。不过我一个人大概控制不住他。进入彼岸世界，都需要通过彼岸世界中心的水池，我待会儿先回现实世界，我回去了他自然也会在彼岸世界消失。等我再进来的时候，你们在水池那里帮我拦住他。”金陵客道。
怀清和无归齐声道：“好。”
金陵客和小金陵客刚从水池里冒出头来，一张大网便将两人罩住，吊在半空之中。
怀清纵声叫道：“金陵客，快，融合！”
金陵客早有准备，立刻将小金陵客抱在怀里，使劲往自己胸口压。小金陵客下意识撑起手臂想要阻挡，却仿佛戳进了一团果冻，只听“噗”的一声，他的手臂融入了金陵客的身体。胸口、下半身也很快融合在一起，如同水溶于水。好了，只剩下头了，金陵客两手按住小金陵客的后脑勺，用力往自己脸上凑，小金陵客则奋力后仰。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两个人，不，两个意识的嘴唇不断靠近，直到贴在一起。
怀清看得脸上发热，她转过头去，没有注意到后续的景象。无归却看得清清楚楚：两个意识的嘴唇接触到的一瞬间，小金陵客从金陵客身体里完完整整地弹了出来。
金陵客惊呆了，随即将小金陵客重新抱住，往自己身体里压。小金陵客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似乎忘记了抵抗。事实证明，抵抗果然是没有必要的，融合的最后阶段，小金陵客都被弹了出来。如是者三。
四人一齐大叫：“怎么会这样？！”
金陵客瞪了小金陵客一眼：“叫什么叫？你难道不应该开心？”
小金陵客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融合，脸上带着一丝傻笑：“好玩，好玩。你要不要再试试？”
金陵客不再言语，他示意无归将他们放出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站在地面上的金陵客与怀清、无归面面相觑。
小金陵客忍不住提醒他们：“喂，一个人如果老是被压抑，很容易产生极端行为的。”
金陵客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你要我怎么办？”他瞳孔猛然大张，“你该不会要我去找小姐吧？”
小金陵客毫不脸红：“你把身体控制权交给我，自己陷入沉睡就可以了。你可以保证你自己意识的忠贞。”
金陵客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行。”
小金陵客耸耸肩：“不找小姐也无妨。你女儿，不，我们女儿也长大了，我在她身上看到我们老婆年轻时候的样子……”
金陵客惊呆了，他气得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你……伦理……你这话，哪像受过教育的样子？”
小金陵客似乎早就料到金陵客的反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再提一个建议吧。”
“你说。”
“意识世界发生的事情，那就在意识世界解决。这个女的可以分离出一个子意识。”小金陵客指着怀清。
“你……”金陵客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怀清的脸色。
怀清倒是落落大方：“你认为我分离出一个子意识，这个子意识就会和你谈情说爱？”
小金陵客反问：“为什么不会？她难道跟老头子或者老和尚谈情说爱？”
三人一时语塞，金陵客反倒突然镇静下来：“大家都别说了。别人愿不愿意分离一个子意识出来是别人的自由，谁都不能强迫，我也恬不下这个脸。”他走向小金陵客：“我既然创造了你，就应该担负起责任。”一把刀出现在他手中。
小金陵客看着他手里的刀，神色不动，嘴角甚至泛出微笑，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我等你这个决定很久了，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动手。”他闭上眼。
金陵客一步一步逼近：“你不跑么？”
“跑？我能跑得到哪里去？”小金陵客嗤笑一声，“我们可是共用一个身体呀。”
“既然如此，那便对不住了。”金陵客按住小金陵客肩头，手中利刃对准其心口。他注视着面前的小金陵客，那副面容正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种近似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奇异感觉跨越时空而来，在他心头缭绕：“对不起了。”他再次呢喃，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他闭上眼，将手中利刃往前一送。
他感到自己右手突然被人死死拉住，利刃去势稍缓，在小金陵客胸前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金陵客扭头一看，是无归：“你干什么？你想要阻止我么？”
无归神色凝重：“谁都无法阻止你，你对于你自己的意识有着无可辩驳的处置的权力。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你想说什么？”
“你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应该搞清楚为什么你们两者无法融合。”无归沉声道，“何况，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怀清不由怒道：“无归，你是读书读傻了吧？金陵客是小金陵客的造物者，权利既然是他赋予的，他为什么不可以收回来？”
无归神色不动，他注视着金陵客的双眼，那目光似乎在拷问他的灵魂：“你和子意识刚分离的时候，再融合毫无困难，是不是？”
“是的。”金陵客声音低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他把手从无归怀里慢慢抽出来。
“但是你们现在却无法融合，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子意识真正地独立于你了。一个独立出来的子意识，当他傲然立于天地之间的时候，在精神上他将不再依附于你，我们或许都应该将他称之为人。当他成为人的时候，他的造物主就不再是你，而是上帝。你杀了他，你就是杀人犯，是刽子手，我和怀清都是同谋。”无归道，他看了怀清一眼，“当然，我不介意成为你的同谋，我想怀清也不介意。”
怀清冷眼旁观，提醒道：“无归，现在不是讨论什么狗屁哲学或者伦理的时候……”
金陵客神色木然，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无归，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心里很乱，你说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可惜我现在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有个问题必须解决，我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得好几天没睡好了……”他突然倒转刀柄，向他自己脖子抹去。
无归大惊失色，向金陵客手中抢去。可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小金陵客迅速扑过来，将刀刃握在手里。怀清的尖叫声适时响起。
刀没有吻上金陵客的脖子。小金陵客手中鲜血淋漓，他反手打了金陵客一个耳光，打得金陵客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你真是个懦夫，你以为我们两个死掉一个就能解决问题？如果真要这样的话，该死的也是我，不是你。”他将自己胸前衣服拉开，露出结实的胸膛，上面一条血痕清晰可见，“你来吧！”他神色平静，似乎早就想好自己的归宿。
金陵客捂着脸，神色似乎清醒了一点：“我不会杀你的，无归说得有道理。我永远不会杀你的……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小金陵客注视着自己的主意识，心里涌起悲哀：“看来你什么都不懂……”
怀清突然冷冷道：“金陵客，我建议你听他的。结束这个愚蠢的实验吧，斩断意识连结这条路行不通的。”
金陵客和无归闻言都吃了一惊。金陵客摇头道：“不，我没有权力杀死一个独立的意识。”
小金陵客脸上似笑非笑：“你真的不杀？”
金陵客神色坚定：“当然。我突然想通了，虽然你的表现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但一切存在都有其合理性，我应该接受它，探究行为背后的因果，而不是回避。”
小金陵客道：“好吧，等你探究完了，再来杀我吧。”
金陵客似乎有些生气：“我说过我不会杀你。”
小金陵客望向怀清，又望向无归，似乎有些无奈。他低头对坐在地上的金陵客说：“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要做我想做的事了。”
无归委婉规劝：“人生在世，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事物的。”
小金陵客神秘一笑：“你以为我想要干什么？我的主意识，过得太安逸了，脑子也简单，没有一点危机意识。我觉得我还是得帮帮他。”他不再多言，凝神屏息之下，他的左臂升起一道虚影，天穹上的星光随即朝着那道虚影缓缓移来，汇聚其上，宛如雪莲绽放。很快，漫天星光开始在虚影之上流转，汇聚而融合，慢慢凝结出一个女子的绰约体态和无暇面容。
金陵客咦了一声，他发现这个女子隐约像是自己的初恋。怀清哼了一声，因为她居然也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看。
小金陵客道：“支撑一个意识存在的动力有很多，有爱，有恨，有喜悦，有悲伤。恐惧是意识最原始的生命力，而意识的活力源泉归根结底在于欲望。一个没有欲望的意识，哪怕他的肉体还活着，他的灵魂也已经死了。”那团天穹星光凝结而成的女子从他的左臂走下来，站在地面上。有那么一瞬间，无归三人感觉似乎有一道光划过这个世界，连漫天星光也失去了颜色，“你是我的一份空白意识，融合了我从这个世界上为你精心挑选的欲望。从今往后，你名夏娃，我名亚当。”
他转过身，朗声道：“我和她将在这里重新开辟一块土地，我已经选好了。欢迎各位有空去那里作客。”
金陵客惊讶万分：“这事你计划多久了？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亚当道：“我虽然每天看上去得过且过，但并不代表我不去思考。我想通了一些事过后，心里就开始酝酿这件事了。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来杀我。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没有想通，所以我还有点时间，可以做一点事情。”他狡黠地笑了：“你可不能死啊，金陵客！多运动，合理饮食，多活几年，我可全靠你了。”
金陵客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里有点后怕，他涩声道：“如果刚才我死了……”
“或许，我会占据你的身体，或许我会和你一起死亡。”亚当目光中有释然，有慈悲，也有一丝警告的意味，“不过，我是不会主动去尝试验证这个猜想的，你也要为我负责呀！”
他看看夏娃，又看向金陵客：“我想，你很快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我之前说的永远有效，随时欢迎来杀我。”他朝三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欲离开。夏娃拉住他，对金陵客道：“还有一件事：多陪陪你老婆和女儿。”金陵客闻言，不由愕然。
三个人看着那两个身影手拉着手，很快便消失在河流的尽头。无归和金陵客不约而同地羡慕道：“年轻真好！”
怀清没有说话，她白了两个男人一眼，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