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条现在很紧张。他一紧张,就会想到自己那已经死掉的老妈,接着也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那令人鄙弃的老爹。
他老爹,胡华,当年读了个草鸡大学。读了四年,屁都没读出来,钱反而花了不少。毕业了,胡华随大流在城里做事情,却又高不成低不就,加上不肯吃苦,钱没赚到几个,花得还不少。折腾了几年,莫名其妙在网上欠了不少债。催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万般无奈下,胡华只好换了个电话号码,悄悄溜回老家。老家地处偏远,加上交通闭塞,那些债主联系不上他,拖了几年,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老家年迈的老爹老娘虽然气得半死,但毕竟是自己生下来的,末了还是左右托人,给胡华娶了个村西边老实人家的女儿。胡华还挑三拣四不满意,因为女方只上过高中。他把想法和老爹说了,不出意外挨了老爹一顿打。娶了媳妇不久,二老便纷纷驾鹤西去,从此眼不见心不烦。这样一来便更没人管胡华了。家里虽然还有几亩地,但胡华读了几年书,顺带着见识了大城市的世面后,腰已经弯不下去啦。他很干脆地把地租给别人,自己做个包租公,每年虽然弄不到几个钱,却也不至于饿死。
刚回老家那阵子,胡华还有些向上的力气。他东拼西凑了些钱,开了一家小卖部。可在这年轻人口不停外流、只剩下走不动的老人天天搬个凳子坐在村口晒太阳的小村子里面,一家小卖部能卖些啥,一年又能赚几个钱?那帮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哪个是肯花钱的主?不过是在面子上说得好听,有个赚钱的路子罢了。加上胡华也没什么心思好好打理,日子一久,过期积灰的饼干零食方便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架子上,自然更加卖不出去。
胡华却不着急,他每天忙着打麻将呢。村子里,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最后灰溜溜回来的,可不止胡华一个。无论什么时候,总能凑齐一桌。胡三条出生的时候,电话打到胡华手机上。胡华手里刚摸到一张三条,正琢磨着要不要打出去呢——儿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他媳妇在医院里哭了半天,终于等到胡华来看他,见面第一句话是告诉媳妇今天赢了30块钱。胡华媳妇突然就不哭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哭过,直到胡三条高中毕业那天。那天胡华信誓旦旦告诫儿子,读大学鸡巴用都没有。为啥?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嘛:他胡华天天打麻将不干正事,政府还不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都盖了新楼房,全家搬进去没花一分钱。家具虽然还是原先老屋子里的破烂货,但这有什么关系?外面光鲜亮丽不就行了?过了几年,国家又搞A、B、C、D分区计划,于是离开了城市多年的胡华转了一圈,居然又搬回了城市。房子依然没花自己一分钱,家具、家用电器全部国家配好——当然,老家的地被国家收了回去,搞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了。胡华用自己半生的经历生动地诠释了在外瞎忙,不如在家打麻将的人生至理。
所以,上个屁的大学?浪费时间么不是?何况,老子也没钱供你读大学。
胡华媳妇哭、闹,胡华一概不理,继续和麻友打着VR麻将。搬到新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处处联网,可以会天下麻友。胡华摩拳擦掌,只嫌一天24小时未免太短。胡华媳妇见丈夫说不通,索性不再废话,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了出来,供胡三条去读了大学——和他老爹一样,也是野鸡大学。胡华得知此事后,心里极不舒坦,在家里隔三岔五的就要说点带刺的话。胡华媳妇也不睬他。
然后,他们突然就吃不饱了。
胡华恨啊,恨几年前没有和老婆生个二胎——要是家里有个小孩,就能吃两份D套餐和一份儿童专属的C套餐。现在呢?家里两个人只能吃两份E!但胡华媳妇早就看清了胡华的真面目,当年说什么都不愿意生。两口子因为婚内强奸这事儿还闹到了村委会,顺便帮村里喜欢嚼舌根的老头老太普及了一番法制教育。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甚至连市领导都惊动了:全国人民一个个抢着生孩子,但我们市却出现了一个丑陋的逆行者,这怎么行?你不想生,悄悄的,不生就是了,我们就当不知道。但你大声嚷嚷,那可就不对了。全国上下一盘棋,你偏偏要唱反调,大统领会怎么看?市领导还要不要评先进了?我们不知道当年胡华媳妇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但是我们知道她顶住了。事后,胡华感觉自己在全村人面前丢了老大的面子,出门都躲着人。直到搬进城里,左邻右舍老死不相往来,他才慢慢缓过劲来。
谢天谢地,吃着特供的大统领毕竟还是知道哪些人是不能饿着的。正是大统领的恩典,让读大学的胡三条得以吃了四年的C套餐。吃饱了肚子的胡三条沉浸于游戏为他创造的极乐世界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从没想过要问问家里老爹老娘有没有饿着。大学读完,胡三条回家一看,老爹虽然饿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但好歹还活着,老妈却不见了。胡三条想起前段日子同学之间的闲聊,说是全国各个城市不久前爆发过抗议吃不饱的群体事件,不由得心下一个咯噔,便赶紧问父亲。在床上挺尸的胡华掩饰不住对媳妇的恨意:“当年要是听老子的话再生一个,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老子怎么娶了这么一个背晦货!那婆娘饿得走不动路,居然还去抗议,哼,能有什么好结果。反正她出门就再也没回来。”末了,胡华老泪纵横:“要是自家地还在,说什么也不会饿成这样啊!”十多年的耳濡目染,胡三条早就知道自己老爹是什么货色。失去母亲的胡三条对这个家不再留恋,扭头去了首都,混了几个月,混成了城管。
说来也奇怪,机器人的兴起取代了很多行业,却始终没能取代城管。这么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城管站在他们头上拉屎,可要换成机器人,那可就真要造反了:饭碗被机器人抢也就罢了,它们还要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之故,城管队伍没有随着时代更迭而消逝,反而越发庞大。这一代没技术没知识没头脑的年轻人,空有一身蛮力,做不了计算士,只能做城管。做城管也好,别的先不说,至少能吃饱。胡三条已经吃了快两年饱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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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挺奇怪,集合的时候,队长神色不善。大家排队,稍息,立正,往右转,一个个爬上防暴车。队长最后跳上来,弯着腰一路走到车厢最里面的中间坐下,手里紧紧攥着对讲机。对讲机里面各种声音你来我往,胡三条离得远,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电力抢修”啦,什么“救护车”啦,什么“机器人”啦,什么“信号屏蔽”啦。队长只管抿着嘴,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一言不发。大家也不敢说话。只听“滋”的刹车声响起,车猛地停住。胡三条暗想,到了。
队长咳了一声,城管队的小伙子一个个都看了过来。只听队长缓缓道:“今天任务很简单,B104区门口有一小撮不明事理的人在闹事,阻挡医疗队进入B104区。我们的任务是维持现场秩序,劝说他们回到自己屋里去,然后和警察一起暂时接管这一区域。小胡小赵,你们之前可能没经历过类似的,到时候跟着大家,大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队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听命令就好,不要有心理负担。完成任务之后,庆功酒少不了的!”
胡三条心里忐忑,悄悄地推了推身边的邓哥,耳语道:“邓哥,我们要怎么做啊?”
邓哥名叫邓大傲,长得人高马大,队里的兄弟们在队长不在的时候,都听他的。他微微转过头,脸上似笑非笑,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他朝胡三条挤挤眼,没有说话。
这时,对讲机里传出了声音:“B104区及周边所有信号已屏蔽,全区网络已切断。行动!”队长敲敲车厢,对着驾驶室叫道:“小李,催泪弹,扔!”坐在驾驶室的李霜月拉下车窗,几个催泪弹迅速扔了出去。“全体听着,戴面具,下车,将这拨人赶回自己屋子里!”队长大声命令。胡三条随着大伙儿应了。邓大傲凑到胡三条耳边,面容竟是有些狰狞:“走,让这帮废物尝尝老子的社会主义铁拳!”
车尾的彭贾拉开车门,大家迅速跳下车。邓大傲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捞着警棍就往相互推搡的人脑门上砸。胡三条不由得看愣了,不是劝说人们回到屋子里面去么?他举目四顾,这趟城管来了八辆车作为先锋队,而在他们之前到的警察已经将马路两头堵得结结实实。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耳边传来队长的大吼:“上!”胡三条跌跌撞撞冲上去,手中的警棍机械挥舞,仿佛在驱赶一群小鸡。凄厉的警铃响彻云霄,却掩盖不了人们在棍棒下的哀嚎。
催泪弹扔出去后,外围几个见机快的早已悄悄溜走。剩下的人看到城管下车,机灵点的知道大事不妙,闷头夺路而逃;脑袋发热的却迎上去,想要和城管比比自己的骨头和警棍哪个更硬一点。待得烟雾散尽,全场只剩下十几个遍体鳞伤的人在地上艰难蠕动,他们身下,鲜血缓缓流淌,触目惊心。全程围观的警察此时迅速上前,将他们铐起来。赵阳入队最晚,只来了四个月。他拽着胡三条,手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神情竟是要哭。胡三条心里厌烦至极,直接给了赵阳一脑瓜子,把他眼泪给打了回去。队长迅速给大家布置任务:“C154342的,跟我来。我们去B104 – 10003。检查每家每户所有人的HW眼镜,凡是和这次行动有关的照片视频文字语音记录统统删除!每个人都要仔细检查!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大伙儿齐声回答。
直到这时候,胡三条才有功夫观察B104区。他知道B104区是计算士区,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块区域。一栋栋50层高的居民楼直插云霄,每栋楼在两侧与中间都有电梯与楼梯,长长的楼道将每层的100户居民联起来。每栋楼之间相隔极近,大部分路面阳光常年照不到。胡三条走在一栋栋高楼之间,只觉冷风阵阵,寒意逼人。他们身后,城管的车一辆接一辆开了进来,流向B104区的各个大楼。
到得B104 – 10003楼下,队长把队伍分成5个小队,每队负责10层楼。胡三条和杨崇伦、彭贾分到了21-30层。队员们坐着电梯一路往上。电梯里,赵阳哭丧着脸,声音低低地问身旁的邓大傲:“邓哥,我们这样好么?”邓大傲一脸不屑:“什么好不好?老子两年前就这样,哪个敢反抗?”他拍了拍赵阳肩膀,给他打气,“不要怕,看到不顺眼的,一棍子下去就老实了,哈哈。”
胡三条听了,背后隐隐发寒。他意识到邓大傲说的就是两年前全国各个城市爆发的抗议吃不饱的群体事件,原来那次事件就是这样迅速而血腥地镇压下去的。妈妈,胡三条心里默念。他看着手里的警棍,上面尚留有红色的血迹。别人的血是红的,妈妈的血也是红的。妈妈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没的?胡三条突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厌恶自己当年的麻木不仁。大学里的他,对镇压略有耳闻,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从来没想过有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胡三条更厌恶现在的自己,厌恶自己成为了暴力的工具。妈妈的血债里面,现在也有他的一份了。
21楼到了。胡三条走出电梯,如同走在棉花堆里。杨崇伦见他神思不属,笑着碰碰他:“下次你就习惯了。只是不知今天要搞到几点,我们快一点,我可不想加班。”
下次我就习惯了?胡三条哼了一声,勉强笑笑。彭贾却贼笑着接上了杨崇伦的话:“你他妈是不是在想你的老相好了?这么等不及要去见她。”杨崇伦脸上挂着傻傻的笑,也不答话。
三个人开始一家一家按门铃。“例行检查,眼镜。”检查的过程异常顺利,每家每户都乖乖的把眼镜递过来,个个宛如惊弓之鸟——看来刚才的暴力还是有效果的。检查了一圈下来,三人发现基本没啥好删的。大部分人都缩在家里没有出门,偶尔胆大的在外面围观的,也早就明白拍不到什么东西,就算拍下来也传不到外面给别人知晓,便索性都不拍了。现在人们能做的,不过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藏在脑海、记在心里,让记忆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唯一要花些心思的,是出事的计算士家里。他们的家人要么双目含泪无语凝噎,要么哭爹喊娘寻死觅活。但看见穿制服的人,再多的泪也只能默默咽回心里。每层楼都能遇到几个目光闪烁的家伙,胡三条留了点心,仔仔细细在他们的HW眼镜里面翻了又翻,却也没找出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一辆救护车不久后也开到了楼下,很快,几个医生带着几十个机器人在各层穿梭。胡三条听到他们的对话,“植物人”、“窒息”这类的词语时不时钻进他耳朵。一个医生和胡三条擦肩而过,两人眼神交汇,那人迅速转头,似乎不敢和胡三条对视。胡三条耸耸肩,自从当上城管,每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他当然知道别人对城管的看法:政府的走狗,专制的爪牙。大家都躲着他,可他只不过想吃饱饭而已。
那医生接着和上面报告:“院长,我检查了几十户,大部分只是失去意识,嗯,可能成了植物人。有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了,这些人都是独居。我认为,B104区这么多家病人没必要每家都去。我们要给他们发通知,那些有自主呼吸的计算士,先让他们的家人照顾就行了。”胡三条默默驻足听了会儿,敲响了下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人。胡三条看着大门旁边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户主姓名:“符萧,是么?”对方点点头,随后主动将眼镜摘下递了过来。“我们没有拍照,也没有上传。”那人朝身后招招手,很快将另外三副眼镜也取在手中。胡三条略微皱了皱眉头,将眼镜的记忆库翻了又翻,没啥发现。另外三副眼镜也是一样。胡三条仔细打量这家人,男主人女主人,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男主人头发已经半白,精神却依然很好,不卑不亢。女孩比自己小一点,似乎有些怕他,半个身子躲在父亲背后,脸上隐隐有些惊恐,目光中似乎还有些恨意。
胡三条微微愕然,随即意识到之前B104区门口的景象他们应该是见着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了半天,末了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几天不要出门。”他觉得自己口气太过僵硬,于是把声音尽量放软:“外面不太平。”他隐约觉得,这次事件没这么容易结束。看着躲在大人背后的两个孩子,他心下不由得有些不忍。要是自己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他可不希望他的亲人也遇到这档子事情。他再次看了女孩和男孩一眼,也不待回应,便转身朝着下一家走去。男主人眼光闪烁,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悄悄在他身后掩上了门。
检查整栋楼所有住户的眼镜花了整个下午,加半个晚上。走完十层楼的胡三条疲惫不堪,累到脸上表情都欠奉。小队的其他人也一样疲惫。不过最辛苦的还是那帮医生。胡三条敢打赌,那几个医生既然上了楼,没个两三天是下不来了。队长随后将队伍分成三班倒,点了五个人值第一班。“跟着那帮医生,随时准备帮一把。晚上不要睡太死。大家辛苦这么几天,千万别出事。”他叮嘱道。胡三条暗自庆幸,自己分到的是明天早班,他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地铁,公交,步行。花了两个多小时,胡三条终于回到了自己在C209区的小家——吼了一路的肚子此时已经不叫了。从传送带里拿出来的B套餐早就凉透,胡三条也不热一下,便草草吃了。洗完澡,躺在床上,胡三条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胡思乱想。他想着今天看到B区每户人家屋子都挺大,而自己这狗窝其实就一个小房间加上一个卫生间,以及一个超级小的窗台——胡三条更愿意称之为阳台。他知道自己要是结婚了,能换到C208区的房子去,但那也不过是换个比现在稍微大一点的房间罢了。他又回忆起警棍敲在人身上那软软的感觉。咦,竟然是软的,好奇怪,骨头难道不是硬的么?今天接受检查的面孔在他眼前跑马灯一般流转,每个人的面容都逐渐变得模糊。末了,他不再纠结。他打开眼镜,调出一个app,在里面翻了翻。花舞半个小时后有空,他毫不犹豫地订了她后续的整个晚上,并为此花费了三个虚拟币。
四十分钟后,门铃悄悄响起。他开了门,而后径自走回躺下。浴室水声哗哗。稍后,被子掀开,一个温暖的身子紧紧贴了上来,耳边呵气如兰:“小王同学……”
胡三条堵住她的嘴,良久,又将头埋入她胸前的丰腴。她等着他的接下来的举动,可他却似乎睡着了。“妈妈……”她听到他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