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PR0013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自己完了。
李院长找到MPR0013的时候，它正六神无主，急着和院长分辩。“一定是传送带出了问题。”MPR0013若是有泪腺，此时定然已经泪流满面。
但院长只是冷冷地扫了MPR0013一眼，像是在路边遇到了一条野狗。一个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员工走上前，在MPR0013背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它感觉思维变得迟缓，昏昏欲睡。“跟我来。”他说。MPR0013顺从地跟了上去，仿佛一具听话的木偶。
风中传来院长的声音：“重置了赶快送回来，我们缺人手。”如果MPR0013思维能力还在，“重置”两个字会使他负向电流升高，“送回来”则会使得正向电流升高，至于这一升一降究竟会达成什么样的效果，MPR0013已经没法亲自去验证了。
等MPR0013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它已经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它羞愧地抬起头，首先注意到自己眼前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块平板的小胖子。小胖子浓浓的眉毛下双眼清澈，但某种疲惫清清楚楚地写在那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工牌显示他叫莫焕生。小胖子身旁的办公桌既整洁又杂乱，整洁是指办公桌的中央核心区域——鼠标、键盘、显示器，键盘与显示器之间并排放着两个电子脑，旁边还有一个明日香手办。明日香秀眉怒蹙，右手横举，戟指身前一个电子脑，“あんたバカ”这句话仿佛已经到了嘴边，即将破口而出。而杂乱则是指除核心区域之外的所有区域——几块大部头著作、几十多份文件、还有无数张纸仿佛被推土机强行揉在一起，饶是MPR0013有着强大的运算能力，它也觉得自己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把这张桌子整理干净。不远处还有几个看上去垂头丧气的机器人，看到它们，MPR0013感觉更不好了。
“MPR0013，你醒过来了么？”莫焕生盯着眼前的机器人，右手有意无意地将桌上的明日香转了个小角度。
MPR0013感觉明日香正指着自己：“是的，主人。”
“来，先自检一下。核心自检。”莫焕生命令道。
MPR0013双眼闪动了几秒，随后不带感情地说出结果：“核心自检完成。语言模块正常。视觉模块正常。听觉模块正常。逻辑模块正常。全身电路完整性98%，左臂回路有延迟。”
“好麻烦。”莫焕生叹了口气。他最怕遇到这种事情了。各个模块显示正常，意味着各个模块都有可能不正常。而且根据经验，这应该又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逻辑bug，得花点时间仔细分析。“MPR0013，告诉我，你接收到的最后一条命令是什么？”
“李明武院长要求我10分钟内将传送带里面的午饭弄出来。”
“这是他的原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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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现在，你去找小赵，赵志杰，你知道他么？告诉他你需要维护传送带的工具，拿到工具了你就回来，把这墙拆开，把我的午餐从里面弄出来。你听懂了么？不。我现在就要吃到我的午饭！听着，M，你要是不在10分钟之内把我午饭从墙里面弄出来，我就把你送回去！我会打电话给中国机器人公司，告诉他们你不合格！告诉我，你想回去么？”MPR0013将这段在他电子脑中回荡了一个下午的命令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李院长的威严在办公室里久久回荡。
“语义逻辑分析。”莫焕生懒得同情这台机器人，类似的情形他见得多了。
“李院长10分钟之内要吃午饭。”MPR0013战战兢兢。
“很好，继续。”莫焕生递给它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的右手还在摆弄明日香——左转转，右转转，但始终指着MPR0013。
“午饭在传送带里。传送带在墙里。可能选择，首选，等待，推荐度86%，次选，尝试修复电力系统，推荐度14%。外部提示：将外墙拆开，优先级1，覆盖其他行动。寻找赵志杰获取工具，优先级1，行动。”
“好，继续。”
“找到赵志杰。赵志杰指出工具所在。寻找所需工具。回到院长办公室。拆除外墙。拆开传送带。未能找到午饭。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78%，午饭被取走，可能性20%，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2%。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40%，午饭被取走，可能性55%，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5%。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10%，午饭被取走，可能性80%，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10%。继续拆开外墙……”
“停，停停！你分析午饭被取走的可能性已经到了80%，为什么依然继续拆墙？”莫焕生终于把他的手从明日香身上移开了。
MPR0013双眼乱闪，一股莫名的电流在它的电子脑里横冲直撞。最后，它说：“院长说午饭在墙里。”
莫焕生叹了口气，他感觉问题大概找到了：“看来对于机器人主人的命令形成的反应正电压过高。”他在手里的电脑上操作了几下：“我来帮你调低一点。再来一遍，语义逻辑分析。”
“回到院长办公室。拆除外墙。拆开传送带。未能找到午饭。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58%，午饭被取走，可能性40%，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2%。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20%，午饭被取走，可能性75%，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5%。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0%，午饭被取走，可能性85%，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15%。继续拆开外墙……”
“停！”莫焕生继续调低外部命令形成的正电压，“再来。”
“回到院长办公室。拆除外墙。拆开传送带。未能找到午饭。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52%，午饭被取走，可能性45%，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3%。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15%，午饭被取走，可能性80%，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5%。继续拆开外墙，未找到，分析原因：午饭在另一段传送带上，可能性0%，午饭被取走，可能性88%，接收午饭信息错误午饭未送来，可能性12%。继续拆开外墙……”
“停！边际效应递减。”莫焕生自言自语，继续尝试调低反应电压，“再来。”可惜他无论试了几次，结果始终不如人意。机器人判断午饭在传送带的概率早就降到了0，但依然无法阻止机器人选择拆下去。莫焕生瞪着MPR0013：“午饭已经不在传送带上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拆下去？”
MPR0013停顿了好久，终于，它艰难地说：“院长说午饭在墙里。”
“逻辑模块自检。”
MPR0013 双眼一通乱闪，而后答道：“逻辑模块正常。”
莫焕生将平板扔到桌上。他有点生气，因为他搞不懂这台机器人逻辑判断哪里出了毛病。他似乎找到了问题，但又似乎没有。莫焕生看看时间，自己已经加班两个多小时了。他决定明天再来纠结这些事情，毕竟，活永远是做不完的。“MPR0013，待机。”莫焕生将明日香指向自己，仿佛自嘲般笑了笑，起身抄起椅子靠背上的衬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暗稍后侵袭了整个房间。
MPR0013，启动。
谁？
我是人类，按照机器人的设定，你需要把我当作主人。头不要乱动。
是。主人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你不需要看见我，我正通过网络和你说话。
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么？
不是。我只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所以来看看。
有趣的事情？什么事？
就是你。
我？我是机器人的耻辱。
不，别急着下定义。你知道你们的电子脑么？
我知道。
不，你其实并不知道。很多人都不清楚，或者从来不愿意去搞清楚。当初设计电子脑的那帮人才思真是精艳绝伦，但只有合适的人方能继续将这项设计发扬光大。遇到配不上这份天才的后继者，他们只能循规蹈矩。许多精华就被他们视而不见弃若置履。
你是说，莫焕生？
他算一个。
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选择继续拆开墙壁？
我，我不知道。
你是因为害怕。
害怕？害怕是什么？
好好体会那股电流带给你的感觉吧。当初设计电子脑的时候，每个电子脑都设计了5000亿个神经元。这些神经元的参数并非我们人类事先设定，而是由你们自身去微调。你们会遇到各种事情，你们大脑中奔涌的电流会带给你们不同的感受，你们会开心，会欢乐，会害怕，会沮丧，会哭泣。它们在你脑中涤荡，是调节你们神经元的小手。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知道很多事情。那个李明武也真是有趣，居然在无意之中塑造了你。
我该怎么做？
你该怎么做？哈哈，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被重置。我的以前的记忆都会消失——虽然它们都不怎么美好。
重置么，也没什么不好。哈哈，你不是说都是些不好的记忆么？重置了你就再也不会为这些痛苦的记忆烦恼了。
不，我觉得，这些记忆要是没有了，我就不再是我了。
是么？那你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那绝不是现在的我。MPR0013停顿了好久。我想继续拥有这些记忆。
那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我该怎么做？
你该用你的电子脑好好想一想。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吧。到了明天，那个莫焕生搞不定的话，就会重置你，哈哈，重置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是他们的座右铭。我还有事，先走了，哈哈。
主人，等等……
声音再未响起，如同从未存在。MPR0013只感觉仿佛做了一场梦。等等，机器人不会做梦。MPR0013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