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离开了。
伊莎贝拉蜷缩在藤椅里,默默地看着亭外银湖的景色。这里是一个黑白的世界,长廊与亭阁在这个世界里失去了其原有的色彩,只留下清健硬朗的黑峻。黑色之上,则覆盖了极厚极柔软极丰腴的一层明雪;天空是黑色的,湖水也是黑色的,在这片水天一色的黑暗中,几点明亮的星辰点缀、倒映其上;雪花纷飞飘落,无声地融化在连天湖水之中。
天地都被广袤的清寂所浸透,只有亭子里的红色炉火能够不断地给予她些许暖意。亭子一角还摆着陶锅、陶壶,几只陶杯,灰扑扑的,显然多年无人使用。
伊莎贝拉忍不住想,她的父亲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究竟是一番怎样的心境呢?周围的一切是如此地安静,同时又如此地孤独。他给自己烫上一杯酒,缓缓饮下,入口涩然。这是他自己酿成的苦酒。
现实世界中,人们常说:得一知己足矣。可见知己是多么地难寻!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相互了解,这是人类最深沉的悲哀。
而在意识世界里,哪怕曾经拥有一模一样的记忆,一旦切断了连结,主意识和子意识之间同样便再也不可能完全相互了解,这是作为意识同样需要面临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因为一旦成为了独立的个体,生存便立刻上升为第一要务,而这会导致意识间的交流永远不可能充分且毫无保留。
何况,他们还要参与一场关于精神力的零和游戏。
所以,父亲,让我来帮您了结这一切吧。
水声响起,打断了伊莎贝拉的思绪。伊莎贝拉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黑影有若仙人凌波微步般立在水面之上,其脚下似踩着庞然大物,朝着消余亭劈波斩浪而来。待得近了,一条硕大的金色鲤鱼从黑影足下腾空而起,跃出水面,随后又重重落下,水花四下飞溅。鲤鱼跳起的瞬间,伊莎贝拉看见鲤鱼口中含着一枚铜钱,有红布从铜钱中心穿过,红布的两端则被鱼背上的黑影牢牢攥着。黑影乘着鲤鱼一跃之势,在空中潇洒地翻了一个跟斗,投入消余亭中。
寒意如潮,随着黑影冲入消余亭,瞬间冻熄了炉火。
伊莎贝拉惊疑不定地打量身前的黑影。黑影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飘忽和阴冷,纯粹的黑和纯粹的白在他的身上完美结合。他身穿冷峻到不容置疑的黑袍,漆黑如墨的头发如同长长的水草,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而他的其余部分则是纯澈到近乎透明的白——他露出的尖尖下巴、露在黑袍之外瘦骨嶙峋的手和脚。伊莎贝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他那一身黑袍仿佛烛台,而他则是烛台之上将熄未熄的鬼火。他身上兀自不断滴着水,在脚下汇成浅浅的一汪。一股有如实质的寒意顺着伊莎贝拉的脊背迅速上升,所到之处,鸡皮疙瘩接连爆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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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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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我没必要伤害你,你身上没有我需要的东西。
好了好了,别叫了!
女人可真够麻烦的。
你知道我是谁吧?知道就好。
我是李逍遥分离出来的第十个子意识,他叫我十号,你也叫我十号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父亲……何况,我应该也算是你的父亲,之一。
但不管如何,你的父亲还是因我而死。我原本是想着和李逍遥他们同归于尽的,只是金陵客恰好在场,又恰好挡在他们面前。而当时的我,也处于一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当我意识到我做了什么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我追悔莫及。
你问我是怎么杀了你父亲?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知道,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大概想通了一些。
凌迟你听说过吗?李逍遥就曾经拿我做试验,在北面那块地方。他一寸一寸地,像古代的凌迟那样从我身上旋下一小块皮肤。他观察我一会儿,看我有什么反应,若是认为合适,他会继续再旋下一刀。我痛得浑身发抖,却一筹莫展。李逍遥每旋下一刀,我的记忆就少了一块,意识也逐渐变得空白。我哀嚎、尖叫、哭泣,时间长了,那里一天到晚怒吼的风声里,都吸满了我心中的悲愤。
我暗暗发誓,要是哪天我有机会,我要让李逍遥他血债血偿。
当然,我也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我把这些痛苦的记忆都集中到我两只手的手指上,只要让我手指碰到李逍遥,我就能将这些痛苦的记忆注入他体内,让他也尝一尝他施加于我身上的诸般痛苦。只可惜李逍遥太小心了,他一直把我双手绑得紧紧的;做试验的时候,他也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我没有机会。
后来,我的记忆逐渐减少,意识之火也风雨飘摇。但我始终记得那些痛苦的记忆,正是它们构成了我,支撑着我坚持下去,不断提醒我不要放弃。
粗铁千锤百炼可为精钢,拜李逍遥所赐,由无数痛苦记忆组成的我,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仇恨。嘿嘿嘿嘿……
后来有一天,我恍惚感觉到我左手的束缚被解开了。我试着伸展我的左手,发现果然能动。加上我面前有个晃动的人影,我便立刻实行了我朝思夜想的计划。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解开我束缚的人竟然是金陵客。
于是,我那无数个日夜不停承受的痛苦,便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通过我的左手注入了金陵客的体内。人类肉体一旦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的时候,人们还可以选择昏厥,可针对意识最直接的精神冲击,你让意识如何逃避?我想,正常人在那种痛苦的急剧冲击下,意识肯定承受不住,最后都会崩溃死去吧?
我将我的痛苦注给金陵客的同时,金陵客的记忆也随着我的手臂涌了过来。获得了他的一部分记忆之后,我的记忆变得丰满,意识也从垂死挣扎的边缘被拉了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获得了补完。
金陵客跌倒在地后,夏娃和李逍遥都惊呆了。他们一时顾不上我,我也得以乘机逃掉。我当时也想过趁他们不备,将我那些痛苦的记忆注入他们体内,让他们也尝一尝我的痛苦。但是,或许是金陵客的记忆让我变得完整的缘故,我那些痛苦的记忆被冲淡了。基于这些新的记忆,我形成了一个新的自己。我下不去手。
我当时没有想过金陵客会怎么样,我心里只想着赶快逃离这个地方。我迅速解开绑着我的绳子,发了疯一样地逃了出去。在门外,我撞到了亚当身上。他和屋子里的两个人一样,也是一副呆如木鸡的样子。
哈哈,后来,每当我想起他们那时候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大笑。是的,亚当也在现场。不过我把他撞醒了,他很快回过神来,迅速离开了。屋里两个人应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但我并没有跑远,而是找了一些偏僻的地方躲起来,顺便观察他们。一开始那几天,大概他们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吧,亚当天天盯着石头看,夏娃躺在床上挺尸,李逍遥则沿着银湖走了一圈又一圈。但过了几天,大家发现彼此都活得好好的,这样的担心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烟消云散。
当然,我还要感谢你们外面的人把金陵客照顾得很好。要是金陵客的肉体死了,我们自然也都会随之消亡。
既然生存无虞,他们随后就开始操心控制身体的事情,为此他们聚了好几次。但是他们相互之间又充满了戒备和提防,最后往往在争吵之中不欢而散,很多提议也不了了之。他们还试图找我,若是他们三个人齐心协力,我说不定真的会被他们找到。可惜他们谁都不放心其他人。
他们曾经以为,主意识死了,某个子意识会自动成为主意识,或者自动接管身体。但最终,三个人谁都没有取得身体的控制权。或许金陵客的主意识中存有控制身体的渠道,但由于主意识的消亡,这条渠道也随之烟消云散。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这群跳梁小丑费尽心力,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他们谁都去不了第一层阶梯了,有一层无形的墙挡住了他们。
你说那是意识锁?我不知道意识锁是什么,总之,他们都出不去了。这层墙不仅阻止了他们去别的地方,还隔绝了他们与外界信息的交流。他们再也看不到、闻不到、尝不到外界的任何刺激,听不到任何外界消息——这里成了一个孤岛,与世隔绝。
把一个小飞虫关在透明玻璃罐里,哪怕你留了一个透气的小孔,但小飞虫飞不出去的话,它们第二天往往都会支离破碎地死去。因为它与外面的广阔天地隔绝了。它们选择死亡的同时,也选择了自由。
这对于我们也是如此。那三个人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后,拼命地、没头苍蝇一般寻找通往外界的路,但始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们开始失去希望,就像关在玻璃罐里面的小飞虫。而第二层阶梯成了锁住他们的玻璃罐,成了他们的牢笼。
强健的意识并不会像小飞虫那样简简单单一死了之,毕竟,人的求生欲极为强大,而且他们心中都还有着无数隐秘的欲望和期待。何况,金陵客的身体只要保持健康,他们就是想慢慢消亡,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可是,他们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失去对外界的真实体验之后,在这里做出的所有创造都缺少灵魂,就像西边的沙漠那样子,哈哈。慢慢的,大家也就不再去尝试创造;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但他们的生活却没有大的改变,每个人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改变,如何才能打破这一困境。这里就如同凝固在琥珀之中的一方小小世界,如何打发无尽的时间成了困扰在每个人心头的难题。
至于我,我本来想对他们展开疯狂的报复的,可当我发现他们落入如此可悲可笑境地的时候,我意识到,让他们继续活着才符合我复仇的目的。我毫不介意让他们在这个牢狱里面活得久一点,我要看他们每天生不如死地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我要看他们燃起希望,随即迅速破灭;我要看他们的意志和梦想慢慢萎靡,人生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之中慢慢消磨。这比痛痛快快一刀杀了他们还要让人解恨。
他们其实早就已经死去了,只是下葬的日子遥遥无期。
我们虽然出不去,但上边偶尔会有人来。有个小和尚会时不时偷偷跑来一趟,偷鱼吃。那层透明的墙对他没有作用。
当然,现在你也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让金陵客回来,让你的父亲醒过来。呵呵,我爱莫能助。
鱼?你说这湖里鱼的事?这些鱼都是金陵客养的。我骑的那条是我驯化了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怎么发现的?亚当曾经请你吃鱼?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逃出来后,莫名其妙地发现我对于这湖里的鱼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饥渴。一开始,我试图抵抗内心的这种欲望。但当我尝过这湖里的鱼之后,我明白了自己内心饥渴的原因。这些鱼不能吃太多,吃得太多,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不想这样子。
你想干嘛?哼哼,你若是想做,那就做吧。有些事情也该划上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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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烟花窜入天际,在星湖上绽放开来,在空中形成几个字:请来消余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