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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Chinese)
31 - 邓大傲

31 - 邓大傲

D区大门口,邓大傲蹲在地上,食指拇指夹着烟屁股,正拿烟头去熏一只小蚂蚁。那只蚂蚁闻到烟味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可它这么小,腿这么短,怎么可能逃得了人高马大的邓大傲的五指山呢?感觉作弄得够了,邓大傲将烟头朝着地上轻轻一点,把蚂蚁烫成一块焦炭。

邓大傲摇摇头,感觉无聊极了。于是他站直身子,找了张椅子坐下,自然而然地翘起了二郎腿。他抬头吐了口烟,四下打量他的队友。其他人的无聊程度和他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他甚至看到胡三条躺在厚厚的草丛里睡着了。

要不要把胡三条叫起来呢?算了吧,叫他起来做什么呢,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么?索性让他多睡会儿吧。

哎,要是D区里面能再出来几个不知死活的老头老太就好啦,这样他就能活动活动筋骨,而不是坐在这里发呆了。之前那几个老不死发出的哀嚎,他听得解气极了。这帮老不死,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结果混到老了混成这副鬼样子,丢不丢人呀!为什么不能太太平平在家里好好待着呢?国家养你们每天要浪费多少粮食呀!

一点都不给国家省心!

想到这儿,邓大傲又朝着天空吐了一口烟。

他优哉游哉地转过头,整个人随即愣住。

嗯?面前这帮黑压压的老头老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一下子冒出这么多?

还有,耳机里面怎么一点预警都没有?

照理来说,每栋楼只要有人员出入,那个什么居民监视系统都会有及时提示并根据情况发出合适的指令。可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什么时候聚过来的?难道我漏听了?

不,不可能漏听!邓大傲朝着耳麦大喊:“控制中心……”

耳麦悄无声息,仿佛已经死去很久了。

没办法了,这帮老头老太看着脚步踉跄,可实际上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面前。邓大傲起身,左手一把推开眼前的一个老头,右手想去拔身侧的警棍。但更多的人一拥而上,恶狼扑食一般把邓大傲挤倒在地,继之饱以老拳。邓大傲双手乱舞,两脚乱蹬,右脚有个人被他蹬开了,但更多的人立刻压了上来。很快,他四肢被压得动弹不得,防爆头盔被人七手八脚地剥掉后,太阳穴上面立刻挨了一拳。他张嘴呼救,但透过人群的间隙,他看到自己的队友情况并不比他好上多少,李霜月、彭贾、杨崇伦、陈潇……个个都自顾不暇。很快,他的衣服裤子被扯下来,鞋子也没了,左肩膀上传来一阵剧痛。他艰难地扭过头,原来一个老太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正在用她所剩不多的牙齿死命撕扯,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中含含糊糊地冒出来,传入邓大傲的耳朵:“有人养没人教的狗东西,竟然敢打我!”

“啊——”一小块肉被她咬了下来,邓大傲痛得大叫。但这声惨叫很快变成了闷哼,他的铁制警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夺了过去,随即捣进自己嘴里。他的嘴里迅速充满液体,不由得咳了起来。警棍很快被人从自己嘴里抽出,随即脸上又挨了重重一记。他身不由己地侧过脸,吐出几颗牙齿。意识模糊中,他对上老太那股噬人的目光。老太脑门上有血,嘴里正不断蠕动,他有点疑惑,随即意识到她正在咀嚼刚从自己身上咬下来的一块肉。

他看到老太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然后又扑了上来。

邓大傲终于崩溃了。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有液体划过,说不清是血还是眼泪。他徒劳地挣扎着:“救命……”

回应他的,只有全身每一寸皮肤传来的剧痛。他很快昏了过去。

陈嘉佑远远地站在一侧大楼的台阶上,冷漠而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将陈嘉佑慢慢带回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尘封已久的记忆开始苏醒。

那时候的陈嘉佑,正被一股奇妙的力量不断推着前行,随着一大群人在街上四处涌流。路边一堵摇摇欲坠的高墙被愤怒的人们推倒,没有理由,它甚至都不在大部队前进的路上。愤怒的人们可能试图通过这一举动来表达什么深奥的含义,但他们中间没人能说清含义的具体内容。

砖石四散,有一块滚到了陈嘉佑的脚底下。陈嘉佑把它捡了起来,掂了掂,把它揣进怀里。这块砖头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冰冷、坚硬。只有这样的砖头,才适合亲吻一个人的头盖骨。

不,不对,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陈嘉佑打了个哆嗦,我只是……我只是想阻止他逃跑。是的,我只是想阻止他逃跑。

不,你当年真的是这么想的么?陈嘉佑,你当年就是想砸死他。不然你为什么立刻就扭头跑了?但是你逃不掉的。当年你像条狗一样从北方逃到南方,后来又像条狗一样从南方逃回来,你以为你一番改头换面就没人再认得你了?我可认得你,你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不,不可能。当年这件事闹得再大又如何,政府早就把这件事压下去了。现在这里没人还记得这件事了,也没人记得我。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就是你,陈嘉佑。一个人无论逃到哪里,都绝对逃避不了自己。唯一能够逃避自己的方式只有死亡。

你究竟想怎样?

现在,你眼前又有了一个机会了,你准备怎么做?

陈嘉佑从回忆中醒来,看向身旁的老胡——他们都没有参与对城管的围攻。这场围攻并不缺他们两个,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把一股压抑了多年的力量释放出来。这股力量一旦被释放出来,很多事情就会顺其自然地发生——陈嘉佑很多年前就已经深切体会过了。

关键问题在于这股力量将冲向何方。是变得不可控制?还是?

老胡正朝着他挤眼:“你也看到了吧?”

陈嘉佑不置可否。他知道老胡在说什么:愤怒的人群只盯着坐在、躺在D区大门口的那十几个黑皮,根本没有注意到路口的草丛里还藏着一个。那个人见势不妙,悄悄地往草丛深处钻了钻,然后躲在里面一动不动。

“各位同胞!各位同胞——各位同胞——”陈嘉佑朝着人群大喊,虽然他一个人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但人群最终还是逐渐安静下来。

“各位同胞!”陈嘉佑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站着的人,面无表情,“不要把我们宝贵的愤怒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这几个小城管是死是活,那些当官的会在意吗?他们当然不会在意,因为空有一身蛮力、没有脑子、只信奉强权的人,每个时代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小城管还太年轻,还来不及去品尝人生的苦难,所以他们冲动,自负,又毫无顾忌。

“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现在,我看着你们,从你们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你们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各种不一样的人生,都经历过各种不平凡的磨难。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曾经认真地生活过。那时候,我们的灵魂因为奋斗而明亮。但我们辛勤劳作了大半辈子,最后却一无所有,老年的时候只能住在D区这种阴暗简陋、狭小潮湿的房间里,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为什么我们的奋斗竟是这样的结果?

“几年前,有人说是机器人抢了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反机器人。真的是机器人的问题么?当年,你们哪个愿意低下身段去扫垃圾?哪个愿意去种地?机器人做的工作,是我们不愿做的工作呀,你怎么能说机器人抢了我们的饭碗呢?

“安静!大家请听我说。我们之所以落得这般境地,在于分配制度的畸形,和政策的无视。技术发展的红利本来就应该惠及所有人,但我们哪个享受到机器人给我们带来的红利了?我们大统领制定的政策,哪一条照顾到我们的幸福了?我们今天为什么聚在一起?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改变我们长期被忽视的现状。所以,现在,让我们响应昨天那封信的号召吧,让我们向首都的广场进发,只有在那里,我们的声音才有可能被听到,我们的需求才会被重视。

“但是,我在此呼吁大家,在争取权利的道路上,我们也要尽可能地保持冷静克制。愤怒和冲动不可能带给我们任何东西,我想我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参加过‘反机器人大游行’,有参加过的么?请举起手来。好,大家把手放下来吧。我看到我们中间有很多人都参加过,我也参加过。请大家仔细想想,‘反机器人大游行’中,我们愤怒了,我们冲动了,但是我们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们带来的只有无止境的破坏,而破坏并不是我们的目的。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要的,是我们应得的却被长期忽视的福利!

“让我们一起去首都的广场,把我们应得的福利要过来!我们要我们应得的福利!”

“我们要我们应得的福利!”

“我们要我们应得的福利!”

“我们要我们应得的福利!”

每个人都高声喊出了他们内心的呼声。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搀扶着,往首都的广场进发,如同一条安静奔流的大河。十几个城管横躺在地,瘫软如泥,但是再没有人去看他们一眼。

老胡悄悄朝陈嘉佑竖起大拇指,陈嘉佑视若不见。出发前,陈嘉佑朝着大门路口的草丛里瞥了一眼: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也感觉得到,对不对?我们是一群失败者,年老,贫穷,困窘,但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认真生活。希望今天的一番话,能够让你对我们有所了解。我们要去走我们应当走的那条路了,你的路我不知道将通往何方,我只知道你的路在你的脚下。

他随着大部队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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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世界

再次进入彼岸世界的无归,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世界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头顶星辰黯淡,长空之下,一座新的高峰冲破地表,耸立在广袤的大地上,取代了黑山的位置。这座新的山峰峰顶平平,仿佛被人凭空削去了一大块,山腰森林幽深,横托白云如带。

唯有长河依然静静流淌。

山脚下,压力山大向着无归遥遥举杯,神态悠然:“你觉得,今天全国所有公交系统全部免费的方案怎么样?像不像当年的大串联?”他坐在一架蔷薇下,数十只蜜蜂撅着它们肥肥的小屁屁,在白色的蔷薇花间来回穿梭。

无归缓缓走近:“原来怀清把密钥全部给了你。她为什么信任你?”

压力山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耸耸肩:“怀清不信任科尔特,又看不透你。伊莎贝拉太年轻,容易冲动。所以,我莫名其妙就脱颖而出了。”

无归抚头,苦笑:“是么?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压力山大道:“我们原先的计划发展到现在,已是面目全非。我甚至连我们原先准备达到什么目的都不大清楚了。我们原先想要干什么来着?”

无归正色道:“我们原先,只是希望能够阻止大统领攻打台湾的计划。”

压力山大搔搔头:“我印象中,这个是怀清提议的?”

无归点头道:“是她提议的。”

压力山大问:“你觉得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无归略一思索,道:“她不愿意以武力的方式统一台湾,她认为大陆的政体也不适合台湾。前大统领绝对想不到他攻打台湾最大的反对力量竟然是他的女儿。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她或许能够效仿蒋经国,可惜历史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压力山大耸耸肩:“科尔特的目的也很明确,他想着争权夺利,想自己当大统领。他需要找个让大统领威望受损的契机,而台湾是一颗不错的棋子。只可惜他死了。”

无归轻轻搓动念珠:“这么说,你已经确定科尔特是谁了?”

压力山大眨眨眼,很快,他笑着问:“难道不是甄崖么?”

无归道:“我不清楚,为什么不是杨飞?”

压力山大有些诧异:“为什么是杨飞?”

无归道:“他的可能性虽然不高,但无法将他排除在外。杨飞和甄崖经历非常相似,当年甄崖率领南海舰队从海路攻下新加坡的时候,杨飞负责的是地面部队。而且从结果看,现在获利最大的,不正是他么?就看他准备怎么下好这盘棋了。”

压力山大想了想,摇头道:“不,不是杨飞。他没有政变的魄力。至于甄崖,你又是怎么推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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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道:“我是从甄崖今天的反应中推断的,当然,我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

压力山大道:“怎么说?”

无归道:“若要发动政变,最重要的是找一个类似于‘清君侧’的借口并及时公之于众,这样自己的行为才能有合法性。甄崖则不然。他控制了天穹控制中心和储晨后,一没有及时扩大宣传,二不去大统领府,反而将储晨悄悄带到了自己家里。对于这样的行为,唯一的解释,是甄崖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光是控制天穹控制中心和储晨还远远不够。甄崖或许知道天穹密钥的存在,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甄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通过这一点,我猜测他是科尔特。而且,我看到了后续军方进入甄崖地下室的画面,地下室里有另一台生物计算机。这证实了我的猜测。”

压力山大道:“我也差不多是这样想的。”

无归紧接着抛出了一个问题:“但是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压力山大目光闪动:“我不清楚。”

无归道:“储晨和甄崖都不在《国家安全监控计划》之内,没有安装那根监视我们所有人的眉毛。甄崖的地下室也没有任何监控设备,所以那个地下室里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天穹’一无所知。但我认为,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对于我们作出后续判断非常重要。”

压力山大惋惜道:“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归道:“我们自然都不知道,但有人知道。准确地说,是一台机器人。别忘了,那个地下室里还有一个机器人,它肯定目睹了所有的经过。机器人不在《国家安全监控计划》之内,但是我知道它眼中的摄像头会把它看到的事情记录下来。接下来,就看我们能不能取得这些记录了。”

压力山大哈哈大笑:“可惜那个机器人现在在大统领府。难道你准备潜入大统领府?别忘了,现在这个国家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了。”

无归拊掌道:“这倒不必。我凑巧知道中国机器人公司生产的机器人从第三代开始,会自动收集、分析周围的数据,并将有用的数据传回中国机器人公司。这个秘密军方还不知道。甄崖的那个机器人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特制的第五代机器人,功能自然更完备。”

压力山大笑道:“照这么说,中国机器人公司的数据库里,说不定有当时情形的视频记录。那我们只要攻破了中国机器人公司的数据库,那就能知道当时那间地下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归点点头:“是的。压力山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觉得怎么样?”

压力山大道:“什么忙?”

无归道:“我想请你帮我去中国机器人公司拷一份当时的视频资料给我。”

压力山大搔头道:“哈哈,这个……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安保难道都是摆设?”

无归面露微笑:“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然不是摆设。但是对于中国机器人公司的新晋总裁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压力山大放声大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无归说:“伊莎贝拉和我关系比较好,她和我提过一些。”

压力山大说:“无归,我们交往这么久了,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正因如此,胸无城府的伊莎贝拉愿意相信你,你们是一类人。但是,你总是把自己藏得很深,要是想把你挖出来的话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怀清看不透你,也不敢随便信任你。我也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话,我们两个人的交往是不对等的。我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如果你不能提供一些让我安心的线索的话,我想我们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一直相安无事的。”

无归缄默良久:“对不起,我有妻子儿女。”而且,我有预感,我们两人之间注定会有一战。我只希望那一天来得尽量晚一些。

压力山大望着无归:“那么,你是拒绝了?”

无归:“是的。”

压力山大默然。终于,他叹了口气:“也罢。到时候你若是想挡我路的话,那就来吧。”

他不再说话。一个闪闪发光的记忆体从他指间飘出,悬浮着向无归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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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

首都广场上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但莫焕生并没有感觉不安。他刚刚看到了白调奶吧的老板阿桐,还有跟着阿桐的一堆女孩子。和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站在一起,他感觉自己顿时年轻了好几岁。

“你怎么也在这?”青鸾远远就看见他了。再次见面,她感觉莫焕生已经是老熟人了。

“额头还疼?”白鹤问他。

莫焕生摸摸额头,他上次在白调奶吧被人推搡到一边,额头上擦掉了一层皮。他看看左边的白鹤,又看看右边的青鸾,最后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阿桐身上:“好多了。我……我觉得今天不能呆在家里……”

阿桐身后的布谷道:“这就叫心有灵犀!”

莫焕生有些羞囧:“什……什么?”

青鸾快人快语:“刚下班?”

莫焕生点头:“你们也……啊,不……”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这帮姑娘说不定还没到上班的点呢。

阿桐大大方方接口:“我们也刚下班。”她打趣道,“我们都听你的话,你说大家应该停下来,我们就停下来。”

白鹤接着道:“一起来这里,看能不能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

阿桐瞪了白鹤一眼,白鹤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莫焕生脸却倏地红了:“我当时醉了,是……是乱说的,我……”他想起一件事,“你们还是回去吧,今天这里说不定会有点危险。”

青鸾道:“那你怎么来了?你只准你一个人来吗?”

莫焕生忙道:“不……不是……”他徒劳地想换话题,“我看到我们公司几个同事也来了。但……我和他们平日里没有交集,只是单纯知道对方是同事。”他或许本意是想证明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但却扯东扯西,说了一堆牛头不对马嘴的废话。

白鹤道:“我们当然要来,因为我们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们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想法,是吧?”青鸾向姐妹们征询意见。

“是的。”姑娘们七嘴八舌。

阿桐听了,气道:“因为你们是一群笨蛋!”

姑娘们登时嚷起来:“桐姐姐你不是也来了?”“我们还是你带过来的呢!”

阿桐把这群鸟儿一个个瞪过去,最后气得笑了:“因为我也是一个笨蛋嘛!要是我太聪明,怎么带得动你们!”

阿桐想了想,又犹疑地问莫焕生:“你……你也看到那个视频了么?军人开枪的那个。”

鸟儿们这下才真正安静下来了。白鹤轻轻道:“你怕不怕?”她问莫焕生。

莫焕生点点头,心头掠过一丝阴霾:“所以我刚才说你们应该回去……”

青鸾嘟嘴:“你再说这种话,下次去奶吧,我们就不接待了!怎么样,桐姐姐?”

阿桐佯气道:“哼,什么不接待,我们还要把他赶出暗香街!”

布谷笑吟吟接道:“我们店里皮鞭可多的是呢!”

众多鸟儿你一言我一语,莫焕生怎生招架得住?他虽然苦着脸,但不知怎的,他心头的担忧逐渐淡去了。莫焕生不是不明白阿桐她们的决心,阿桐她们也不是不清楚莫焕生的忧虑,心意既已相通,言语便属多余。天地本多风雨,命运充斥无常,但你并非孤身一人,你已经找到了与你并肩的伙伴。

曦曦也在人群之中。计算士这一群体人数众多,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封信上所提到的话题:预期寿命、国民积蓄、个人事业、可控核聚变技术、中华号,以及对于他们最重要的,猩猩人。因为教育的普及,计算士这一群体对于很多话题并不陌生,他们在社会学、金融学、医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生物学等多个方面都有相应的知识储备。虽然他们最终并不能够得出一锤定音的结论,但每个人都能就每个特定的话题聊上半天。不同的观点相互碰撞,一些共识开始形成。曦曦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她的心被打开了,打开得大大的,一个崭新的世界开始在她面前显露。

很快,她又开始担心。她知道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她不知道像今天这样大家毫无保留地畅快交流的机会还有没有,还能有几次。她希望这样的交流能够持续下去,但是,有什么法子能够切实保障这样的交流呢?

又一波人涌入了广场,他们年龄都不小了,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们在广场上或坐或蹲,一个个神情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但是,在他们身上,曦曦并没有看到迷茫、冷漠与麻木。他们和广场上的其他人一样,眼中有着对于未来的期待。他们很快便融入了与其他人的交流,一开始的原因或许是别人对他们感到好奇。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经历过更多人生的磨难,拥有更加丰富更加精彩的人生。在交流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逐渐意识到,一个人的外表与穿着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内心,在追寻人类所能拥有的真正美好事物的道路上,每个人都同样地高贵。

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曾经被长久地浸润在辽远的沉默之中,但是今天,曦曦听到一些禁忌多年的话题开始被人谈起:自由、民主、人权、法治……慢慢地,谈论这些话题的声音越来越多,宛如铜锣震彻每个人的心田。

不知何时,有几个人爬到一个平台上,带着众人呼喊口号,他们的气魄与他们身后的雕像相比,毫不逊色:

“我们要民主!”

“我们要自由!”

“官员财产公开!”

“新闻自由!”

“人民是国家的主人!”

“马克思主义只是一门科学,不是真理!”

“官员应当接受人民监督,而不是反过来!”

曦曦知道,这是时隔一百二十七年后,“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呼声再次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被人传唱。只是,呼唤“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的人已经不再仅仅只是青年学生,而是跨越了年龄,跨越了职业,跨越了整片广袤的土地。科学可以随时随地拿来就用,但是民主只有在所有人都需要的时候才会来到我们中间。

台下,陈嘉佑犹豫着,等待着。他感觉这些口号都没有抓住真正的重点。民主重要吗?重要。自由重要吗?自由也很重要。但这些都是细节,一个人若是只关注细节的话,他便会身不由己地陷入无边的繁琐之中。所有的症结其实都有一个最直接的解决方案!终于,陈嘉佑忍不住了,他不再等待,而是爬上平台,喊出一句石破天惊的口号:“大统领下台!”

“大统领下台……”台下的声音稀稀落落。不少人心下迟疑:这家伙太贪心了吧?他难道不知道一口吃不出一个胖子吗?我们今天聚在这里,若是能通过谈判达成部分目标,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若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大统领想必是不会拒绝让出一部分权力的。

“大统领下台!”陈嘉佑继续吼道。

“大统领下台……”众人忐忑,差点把这个激昂的口号喊成一个疑问句:这样撕破脸好吗?大统领会不会恼羞成怒,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不少人一念至此,甚至动起了退缩的念头。

“不受监督的权力会腐化每一个人,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而应该相信制度的力量!大统领必须下台!”陈嘉佑吼道。

“大统领下台……”众人尚自犹疑:话说回来,新上任的这位大统领,看上去比之前那位好上太多。要不要再给大统领一次机会?

“军队来了。”曦曦身旁,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低低道。老人神色平静,仿佛在说天下雨了。

曦曦踮起脚尖,果然看到广场那边的路口有秩序地涌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军人。他们手中举着黑色的盾牌,将广场对面的S区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曦曦心脏突然跳得快了,她曾经听父亲讲过1989年的事情,现在,终于又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看着广场上一起喊口号的人们,曦曦突然想起了蜉蝣。这种朝生暮死的小昆虫,它们把自己生命中最后几分钟用于热烈而辉煌的交配,然后迎着夕阳绚烂地死去。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了害怕。太阳即将西沉,而广场上的人们,他们每个人眼中都散发着异样的神采,现在是不是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像蜉蝣一样,走到自己人生的终点?

我们整个国家,所有人的梦想,会在今天全部失落掉吗?

不,不会的,我们是人,不是昆虫。曦曦想起爸爸说过的话:从二十万年前智人走出非洲、在世界各地开枝散叶算起,许多文明中途夭折、销声匿迹,唯有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多年未曾断绝。大统领何德何能,能与这股澎湃的生命力相抗?中华文明自有一股吸纳包容之力,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我们在吸纳了新的、先进的、适合这个土地上所有人发展的科技、思想、观念后,都能让这些东西为我所用,并重新傲立于世界之巅。

如果新时代分娩之前必有阵痛,那我甘之如饴——曦曦悄悄下定决心。

一人从自己面前走过,曦曦瞳孔微张,表情瞬间凝固:刚才那人,前几天刚检查了我家每个人的眼镜。曦曦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天挥动警棍的矫健身姿。他不是城管吗?他以为换了一张皮我就认不出他来了?他混在我们里面做什么?

间谍!我们内部混入了敌人的奸细!曦曦差点叫出声来。

“只要大统领还坐在他的位子上,我们所有人的权利都不会得到保障!他会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步一步地把我们争取来的权利再重新夺走!大统领必须下台!”平台上,陈嘉佑继续吼道。

曦曦注意到那个奸细往平台那边走去,这人要干嘛?她跟在奸细身后。

“大统领下台!”众人的声音略微大了起来。

投影弹出,爸爸为什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曦曦把电话挂断。爸爸,我正忙着呢!

“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才仰起头,我不想垂头丧气地迎接明天的朝阳!大统领今晚必须下台!”陈嘉佑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大统领今晚必须下台!”终于有人跟着高声喊起来。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将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那又何妨把这梦再做得华丽一点?

“你们看,大统领派军队来保护自己了!”陈嘉佑也注意到了广场对面的军队,他右手高举,指着对面的S区,“大统领,你还想在那个乌龟壳子里面躲到什么时候?面对人民的呼声,你为什么又缩进去了?你敢不敢出来?大统领,出来!”他今天豁出去了。

“大统领,出来!”众人喊道。军队已经出动,今天这事还能善了么?

“大统领下台!”陈嘉佑继续喊道。

“大统领下台!”我们现在的举动肯定被记录下来了,大统领会不会秋后算账?

“大统领下台!”陈嘉佑继续喊。

“大统领下台!”不,大统领没法秋后算账,因为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跟你把账算清楚!

电话又来了,曦曦接通:“爸,我现在有事,待会儿打给你!”那个奸细里平台越来越近了!不好,难道他要……

爸爸的声音似乎有些焦急:“曦曦,离平台远……”曦曦手脚特快,没等爸爸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奸细的衣角,高声喊道:“这个人是城管,我认得他!有政府的人混在我们中间!”周围,数道嘴里喊着“大统领今晚必须下台!”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奸细——胡三条——猝不及防,但他反应很快,左手一挥便将曦曦的手打落,他扑向前方一人:“这人身上有枪。”

可惜,胡三条被曦曦这么一阻,动作已经慢了。一个黑影跳上平台,大吼:“大家不要慌张,我是来谈判的。”

谈判?他是谁?代表谁?政府?平台上,还有平台周围听到黑影话的人无不疑惑不已。

黑影道:“大家好,我叫甄纯,是南部战区的。我父亲是甄崖,他一直拥护民主,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反对大统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黑影扫视台下的众人,希望他们能有所回应,但每个人都警惕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甄纯尴尬地停顿了几秒,继续道:“我们可以合作……你们能派出几个代表来和我谈判吗?”

平台下,一个人道:“你有话就说,我们大家都听着呢。”

甄纯傻眼了:有些话,是不能明讲的。他不睬那人,继续催促:“你们还是推出几个代表来和我私下谈一谈吧,快一点。”他不待众人答复,便不耐烦地看向平台上的几个人,大大咧咧道,“就你们了,怎么样?”

平台上,一人道:“你是代表政府吗?”

平台上,另一人道:“还是代表军方?”

甄纯支吾道:“我……我代表南部战区……”

平台上,陈嘉佑道:“但我们代表不了所有人民。”

甄纯愣了愣:“你们当然可以,你们不是带着大家喊口号吗?”这些人是不是蠢?

平台上,一人道:“我们只是喊出了大家的心声,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代表人民。”

甄纯冷笑,他试图凑近这些人,压低声音道:“别开玩笑了,你们难道没有一些私心?比如说,权力……”

平台上有几个人像是被火烫着一般立刻退开了几步,和甄纯拉开了点距离。一人语重心长高声道:“甄纯,作为军人,你也是这个国家的一员。如果你想为这个国家做一点贡献,那么去做就是了,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子。”

一人不屑道:“你为什么要谈判?作为军人,为什么要和人民谈判?你知不知道军人的天职是什么?”军人和人民谈判?他以为自己代表的是军政府吗?

一人更是直接道:“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要和我们谈判,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甄纯的脸白了又红,亲爱的父亲,你和我说过人民不过是一帮蠢货,现在我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已经变得倨傲,仿佛自己正站在高处俯瞰众生:“那你们准备怎么对付那些军队?像以前那样螳臂挡车?哈哈,哈哈!”他继续诱惑道,“我可以帮你们!”

平台上,一人道:“你准备怎么帮?”

甄纯迫不及待道:“我有……”他猛地打住,“我们得私下谈!要快,慢了说不定就来不及了!”他朝面前的诸人挤了挤眼角,我都这样暗示了,你们还看不到吗?是不是因为太阳落山了,这广场上光线不好?

一人有些犹豫:“你是不是有军队?在哪里?”他看向其他人:“如果能减少伤亡……我不想再看到当年的那种惨状!”

平台上,众人一时陷入了沉寂。甄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帮蠢货还在犹豫什么?这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出选择的吗?

平台上,一人终于打破沉默:“我不愿意和你谈,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喜欢你的提议的。”

甄纯的手抖了抖,他下意识地想往别在后腰的手枪摸去。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种人!

另一人道:“我猜得到你想说什么,我离你这么远,都能闻到你身上一股妄想抓着权力不放的臭气。”

甄纯冷笑不已:这个蠢货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合作?

平台上,陈嘉佑环顾众人,道:“我们聚集在这里,是想做正确的事情,是不是?”他转身面对广场上的所有人,大声喊道:“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想做正确的事情,是不是?”

广场上,呼喊声回荡:“是的!”

陈嘉佑喊道:“我们不能为了达到正确的目的,而选择去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对不对?”

“对!”广场上的回应来得没有之前那么洪亮与及时,有人悄悄地嘀咕:“什么错误的事情?”毕竟在一部分人看来,错误也分程度不同,只要不偏离目标太远,稍微错一点的话,也未尝不可接受。

平台上,陈嘉佑的声音有些嘶哑:“同胞们,请相信我,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们的目的一定会变味!一定会变味的!只有不断做正确的事情,才能达到正确的目标!今天,我们要走正道!”是的,之前犯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一遍。

广场上居然沉寂了下来。正道?什么是正道?正道这个词基本上大家都听过,但谁曾真正定义过正道?再说了,每个人心中的正道,难道会是一样的吗?

历史上,尝试走正道的人还是能数出那么几个的。孔子算不算?孟子算不算?司马迁算吗?还有谁?大概还有个海瑞。嗯,也就只能数出这么几个人,毕竟正道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你也不看看上面列的这些人生前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好走的路不走,这些人是不是傻?

目睹广场上的一片沉默,甄纯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平台上,陈嘉佑居然还没有放弃,他又强调了一遍,似乎怕有人理解不了:“我们要是想去做一件正确的事情,那就要自始至终地按正确的方法去做!错误的方法,绝对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他转过头,盯着甄纯:“你说的什么谈判我不想听,你去和别人谈吧。”他转向广场上的众人,声嘶力竭道:“我谈判的对象只有一个,大统领。我谈判的要求只有一个,她必须下台。这就是我的正道!现在,我要去敲敲她的门,看她准备好没有,是准备听听人民的呼声,还是要送我一粒花生米。不管结局如何,我都准备好了。愿意跟我走的人,请和我一起;不愿意的人,请不要阻拦我。谢谢!”他缓缓走下平台,拥挤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窄窄的小缝。

滚吧,快给我滚去送死!就是你,阻挡我和人民谈判!甄纯恨恨地想,你也不看看响应你号召的有几个人?要是你不在,我的计划说不定早就可以施行了!他的笑容慢慢凝固:那条窄窄的小缝怎么越裂越大?“喂,你们去哪?”甄纯忍不住叫道。怎么回事?平台上的几个人怎么都跟着他走了?“别走啊!”你们一走,那我还跟谁谈判?甄纯本来以为自己会成为平台上的焦点,成为全场关注的对象——他就是这么长大的——结果……

他们甚至都懒得听一听我的计划!我……我都已经准备好该怎么和他们讨价还价了!从小到大,谁曾——不,谁敢无视我?甄纯感觉到一股彻底的羞辱:“你们去哪!”谁允许你们走了?

只听甄纯怪叫一声,手往身后摸去,将冷冰冰的手枪掏了出来:“站住!你们全都给我站住!”他瞄准罪魁祸首。

胡三条从斜地里扑了过来,将甄纯扑倒在地。但枪声终究还是响了,甄纯不管不顾地扣动扳机,随即感觉自己身后有人伸出手臂,牢牢抓住自己手腕,把他的手臂抬了起来。“啊!”甄纯用力挣扎,但身后那个人的手臂纹丝不动,硬得像是冰冷的钢铁,余下的子弹都射向了天空。平台周围的人惊得迅速趴在地上,甚至在慌乱之中紧密地相互叠在一起。

感觉到甄纯的子弹已经打光,平台下几个人迅速冲了上去。“你们这帮蠢货,给我滚开!”甄纯拳打脚踢,努力挣扎:我再坚持一下!只要自己的两个手下帮我解决了身边这几个人,我就能在惊愕的人群中冲开一条自由之路!

只是,为什么期待的枪声一直没有响起?那两个人怎么了?平台上,一个人解下腰间皮带,把甄纯双手捆在背后。

人群重新围聚。一人道:“我们拿这人怎么办?”

陈嘉佑又走了回来:“你把脚拿开。”他朝踩着甄纯脸的小伙子道。这个小伙子之前被人喊作奸细,却第一个冲上平台将甄纯扑倒。

胡三条道:“这人不老实。”他抬起头,很快悻悻道,“好吧。”

陈嘉佑道:“他既然说自己是南部战区的,那我们把他交给军方,反正军队的人现在离我们又不远。刚才有人受伤吗?”他神情忧虑,广场上人这么多,怎么可能打不中人?

众人四顾:“刚才他那几枪都射到哪去了?”

焦急的女声传入众人耳帘:“有谁是医生吗?这里有人中弹了!”

众人一齐看去,只见一群莺莺燕燕之间,一个小胖子双手强撑着地面,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个女子跌坐在他身下,慌张与担忧的眼泪从她美丽的面容上不断滚落:怎么有个傻瓜突然冲到自己面前?

平台上,一个瘦瘦的身影跳了下去。他分开众人,径直走到小胖子身后:“哪里?”

小胖子——莫焕生——哆嗦着道:“屁股痛……”

莫焕生身下的女子正是阿桐,她看着来人,惊疑不定:“你是机器人?”

机器人?莫焕生艰难地扭过头:“要是MPR……就好了……”医疗类机器人和其他种类的机器人在功能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机器人道:“MPR么?我大概算是吧。”

莫焕生没有功夫去仔细分辨机器人话里的意思:“那……太好了……”他对自己公司的产品还是有信心的,“左边……看得到么?”

机器人道:“看到了。你尽量不要动,我手头没有麻药。”

莫焕生小口喘气:“没事……”

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莫焕生身旁,她们好奇地看着机器人变戏法一般从胸口摸出一把剪子,把莫焕生穿的运动短裤沿着伤口处剪开一道狭口。剪开后,机器人迅速伸出一根手指移向子弹射入的血洞,血液正从那里缓缓流出,浸湿了莫焕生的短裤。只见机器人指尖闪过一道蓝光,莫焕生“哼”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胳膊肘一弯,半边身子压在阿桐身上。一粒子弹被机器人指尖的磁力吸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细响。

“要缝一针。”机器人道。

阿桐躺在地上,尽可能保持身体的静止,她露在外面的手臂则轻轻拍着莫焕生后背,安慰道:“快了,再坚持一下!”她感觉莫焕生的身体在不住颤抖。

“哼……”莫焕生只能这样回应,“哼!”他感觉自己左边屁股上传来一阵剧痛,仿佛一根钩子伸进自己肉里,把自己的两块肉吊在一起。而后,钩子消失了,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是纱布。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莫焕生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但是谢天谢地,手术终于要结束了。

“一个礼拜后去医院拆线。”机器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莫焕生身侧。

“好的。”阿桐道。

莫焕生艰难地扭头,他终于看清了刚给自己做手术的机器人:“MPR0013?”

“先生,你认错人了,我是小P。”机器人Perdiccas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索了一番:甄纯射向人群的应该只有这一颗子弹,其他的应该都射向了天空。“还有人受伤吗?”他转身,再次向周围的人确认。

众人相互看了看,各自摇头。“机器人已经这么先进了吗?”人们之间,谈论声悄悄响起。

“我看到了,蝴蝶结,嘻嘻。”这是青鸾的声音。

阿桐迷惑不已:“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桐姐姐你说不定晚上就知道了。”鸟儿叽叽喳喳。

阿桐翻了个白眼,她问莫焕生:“喂,你要继续躺着还是要我送你回去?”

莫焕生有些走神:“啊……我……痛……你慢慢挪出来吧,我再趴会儿……”他还压在阿桐身上。

阿桐道:“你别动,先把血止住。再说了,我也想躺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安心地躺下来过了。

莫焕生道:“你后背会不会冷?”

阿桐道:“不冷,天这么热,一堆鸟儿还围在这里,怎么可能冷?你冷?”

莫焕生道:“我也不冷。”他抬头,那个只准备和大统领谈判的人正向着S区的方向走去,甄纯的双手绑在身后,被众人簇拥着跟在后面,“我不想回去。”今天的重头戏还没开场,我怎么能错过这出好戏?

阿桐道:“我也不想。”

莫焕生试探道:“那我们再躺会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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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领府,会议室门口,杨飞抬头望天。左臂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剧痛依然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的身侧,站着一脸恨恨的贾副官,他正向杨飞报告:“将军,东部战区周冰联系不上,说是重伤未醒。”

杨飞毫不意外:“不用管周冰,让他们派个能做主的来参加会议,难道东部战区除了周冰就没有人了么?副司令呢?参谋长呢?”

“东部战区王副司令说,他们现在每个人都在为了保卫国家而全神贯注,抽不出人。”

“保卫国家?台湾又打过来了么?”

“王副司令没有明说。”

杨飞不置可否,又问:“南部战区呢?”

“南部战区的人目前一个都联系不上。”

“也罢,不管他。西部战区的徐先怎么说?”

贾副官鼻子喷气:“徐司令据说去西藏某个哨所视察去了……”

杨飞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印度又准备搞事情?”

“不是,他们说就是一次常规视察。”

“联系他,让他来开会,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说了,但他们说目前联系不上徐司令,大概是由于天气的缘故。他们表示可以安排一个副军长列席视频会议。”

杨飞有些愕然:“堂堂一个大战区,没有级别更高的么?”

贾副官摇摇头:“他们说没有。”

杨飞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北部战区李柱国联系上了么?”

“联系上了。”

“太好了,那他接进会议了么?”

贾副官表情奇特:“李司令拒绝了。他说军人的天职是守卫国家,保卫人民。他已经命令北部战区所有部队在边境严阵以待,后续他还将去边境地区巡视,没有功夫参加什么莫名其妙的会议。他还让我转告您,说希望您好自为之。”

杨飞气极反笑:“好自为之?什么意思?我想要维护国内和平安定的发展大局,这难道有什么问题?他还说了什么?”

贾副官说:“没有了,李司令只说了这些。”

杨飞不再说话,他沉默半响,最后道:“他们既然不想来开会,那就随他们吧。”他转身大步走进会议室。

就在推开会议室大门的一瞬间,他迎上了会议室里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但这股有若实质的期待迅速减弱、变质,分崩离析。它变成了失望,变成了沮丧,很快,每个人的目光都移开了。

看见会议室里各人的表现,杨飞心里雪亮:这股期待不是给他的。

科技部皮安部长迎了上来:“杨将军,情况怎么样?”首都的天穹控制中心已经被破坏了,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国安部栾部长也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

杨飞一声不吭。他扫视会议室,国家各个部门的大领导都到齐了,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坐得整整齐齐。若是要说得更明确一点的话,国家各部门最高领导的肉身都齐聚在这个会议室里。如此济济一堂的大会近些年已不多见了:一方面,如今大家都是视频会议,用不着亲身到场。另一方面,前大统领最不喜欢开会了。开会多没效率呀!花上几天功夫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最后还要来个假模假样的投票。这种方式太落后了,要坚决摒弃!直接布置任务下去,大家都听我的命令不就可以了?

这次会议,是杨飞以大统领的名义发起的,首都该来的人很快就到齐了。说来也巧,吴营长攻下天穹控制中心后,在大楼的一个会议室里发现了被关押起来各部门领导。这些部长们先是被甄崖强行拘禁起来,个个已是惊弓之鸟,吴营长和甄宇之间的交火更是吓得他们魂不附体。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这些部长们均已患上了不同程度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对吴营长的暴力行为表示谴责,并纷纷以辞官相威胁。吴营长经过深思熟虑后,安排了一队士兵使用不堪入耳的话语对这些部长辱骂了一个多小时,通过以毒攻毒的方式,方才使得他们的病情有所好转。

此时的杨飞已接到报告,说是民众开始集结。杨飞想起自己前天也收到一封信,再将这封信与今天发生的事情结合起来一看,顿觉兹事体大,不敢擅作主张,便去请示大统领。青苔从大统领房间出来后,告诉杨飞大统领正在休息。它建议杨飞不妨召开一次会议,咨询大家的意见,毕竟,他一直在大统领屋门口转圈圈也不是个办法。杨飞一时未去分辨这是大统领的命令还是青苔的建议,但他知道吴营长正准备安排车辆将各位部长一一送回各自住所,便命令吴营长将这些部长打包送到大统领府上,开完会再送回家去,晚上好好休息,明天继续上班。

于是,多年未见的全体列席会议,重新出现在了中国最高权力舞台。

椭圆形桌子一侧的位子仍然空着,那是大统领的位子。另一侧的大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首都广场的画面,广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有人爬上了纪念碑的台阶,正带着台阶下的人挥舞着拳头喊口号。通往广场主要道路的监视画面显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慢慢聚集过来。

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出现在首都。杨飞刚接到报告,全国各大中小城市目前均发生不同程度、不同规模的民众聚集。保持克制的命令已经向各级政府下达,想必这个时候已经通知到了全国各地的警察和城管。

但是,为了防备一些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要不要调派军队驻守全国一些重要城市,以策万全?杨飞之前联系各大战区司令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没想到竟吃了一圈闭门羹。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目前大部分民众都还保持着理性状态,过激行为只是零星发生。大家都在观望,首都政府的态度决定了各级政府的态度,而这间会议室的人们将决定首都政府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会议室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人交头接耳。会议室的焦点——大统领——不在,大家的目光都有些茫然,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不少人看着如坐针毡,或许是多年没有参加这样的现场会议的缘故。

机器人青苔推开门进来,杨飞注意到进来的只有它一个人。“大统领怎么还不过来?”杨飞拳头捏得紧紧的。

“大统领说,近期一切事务由杨将军全权代理。”青苔机械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杨飞额头青筋乱跳,开什么玩笑!大统领难道不知道现在的状况么?全权代理?现在谁配全权代理?大家都指望着大统领拿主意呢。

贾副官随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递给了杨飞。“这是什么?”“这是半个小时前到现在聚集的民众提出的诉求。”贾副官解释道,“本来,很多人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互相聊天。后来广场上聚集的好几拨人就开始喊口号了,喊的口号都不大一样,诉求也大不相同。再后来出来一个领头的,喊的口号大家都跟着喊,现在整个广场上所有人都在喊这句话了。”

杨飞一边听,一边迅速翻动。纸上的那些文字令他作呕,翻来覆去不过是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平等、公开、透明、群众监督之类的字眼:“他们现在在喊哪句话?”

“就是这一句。”贾副官看到杨飞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科技部皮安部长凑过来,看到最后一页只有简洁明了的五个字:大统领下台。

皮安立刻嚷了起来:“无理至极!大统领是我们前进的方向,是我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大统领要是不在了,我们吃饭都吃不下去,睡觉也睡不着。最重要的,大统领还是我们党的最高象征。大统领要是下台,置我们这个百年大党的颜面于何地?谁来领导我们党,谁来领导这个国家,谁来领导18万万人民?难不成靠广场上的那帮乌合之众么?”

杨飞对皮部长的歌功颂德恍若未闻,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统领,你躲不掉了。各大部长在会议室里等你,首都人民在广场上等你,全国人民在站在街道上等你,你还能躲到哪里去?他吐气发声:“国安部栾刚部长,科技部皮安部长,现在已是十万火急,不能再这么耗着了!我们一起去请大统领出来主持会议!”

众人皆知情况紧急,不再犹豫,抬腿便走。机器人青苔不敢阻拦,只得急急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迅速穿过屋后的花园,走近绿树掩映下的一间两层小屋。

虽然内心焦急,但皮部长却也没有失了分寸,他对青苔道:“你去通报一声,说杨将军和我们几个部长来了。”

青苔应了一声,推门进去了。栾部长眼尖,他注意到青苔的脸上似乎有点尴尬之色,心头闪过一丝疑虑:机器人有表情么?

过得片刻,楼上传来储晨的声音,音量虽然不高,却也听得分明:“我才不要见他们呢,那个杨飞好凶……你说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想见……他们听到又怎样?我不见我不见!”

楼下四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几丝疑惑。杨飞知道当下一分一秒都十分宝贵,抬了抬下巴,示意大家一起进去。皮部长推开虚掩的屋门,抬高音量叫道:“我们进来了啊!”

楼上房间传来一声惊叫,杨飞一行人再也顾不得其他,三步两步跨上二楼,来到储晨房间门口。四人打量储晨房间,却只看到面无表情的青苔。再顺着机器人的目光看过去,他们才发现床上的被窝凸起了一个包。

他们望眼欲穿苦苦等待的大统领,现在竟然像个鸵鸟一般缩在床上的被窝里!

栾部长上前几步,凑近被窝婉转道:“大统领,现在大家都在会议室里等着您呢。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您拿个主意。”

被窝里悄无声息。

科技部皮安部长虽说在政坛浸淫多年,但当年也曾以教授之职任职于一所高校,对于学生睡懒觉、荒废学业的行为深恶痛绝。他心中倏地腾起一股怒火,什么都不顾了,厉声道:“大统领,如今几万人聚集在首都的广场,应对稍有不慎,便是亡党亡国之祸!国家现在正处在危难关头,你怎能效此鸵鸟之态!”他挤开栾部长,将被子一把掀开。

只听储晨一声尖叫从床上弹起,连滚带爬地冲进青苔怀里,脸上兀自带着泪痕:“你们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妈妈,救命!”

皮部长怒道:“我说的话你有哪一句听不懂了?大统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说话怎么像个孩子!这里谁是你的妈妈!”

储晨从青苔怀里抬起头来,心中无限委屈,扁着嘴申辩:“人家本来就只有八岁……”

皮部长气得笑了:“大统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这是在装疯卖傻,想逃避责任。哈哈哈哈,我真是受够你们家,受够你们家所有人了!前大统领喜欢做甩手掌柜,这大家都知道,但是为了大局,大家也就忍了。好不容易熬到他下去了,你上来总要有点新气象吧?我还指望着你能挑起担子呢!没想到啊,遇到事情做缩头乌龟的习惯竟然还能遗传,一代一代传下来,哈哈哈哈。”说到后来,皮部长的声音中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丝悲愤。

栾部长仔细观察储晨,心里不由暗暗打了个结:印象中的大统领,面容果敢,语气决断,浑身散发着一股勃然之气;如今的大统领,畏惧地看着众人,同受惊的小兽,眼神中透露出的恐惧,任是谁都看得出来。而且,为什么她的眼睛竟是如此清亮,如同清泉,一望即可见底?栾部长负责国安部,和各种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他深知以前的储晨,决然无法拥有这样清澈的眼神。

他看向杨飞,面带狐疑:“杨将军,你在甄崖的地下室里发现大统领的时候,她已经是现在这种状况了么?”

杨飞和贾副官面面相觑,一时竟是作声不得。甄崖的地下室里光线昏暗,加上当时各人心神紧张……把大统领送回来之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杨飞连轴转到现在,怎么可能想到大统领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甄崖,你干的好事!杨飞气得差点把一口钢牙都给咬碎了。

看到杨飞的表情,栾部长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还是找个医生过来吧,”他叹了口气,补充道,“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