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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Chinese)
22 - 亚当

22 - 亚当

穿过森林,平原戛然而止。长河挂在伊莎贝拉左侧的山岩之上,滚滚流水倾泻而下,隆隆声不绝于耳。此河倒映周天星辰,彼岸世界之人称其为星河,其形成的瀑布则名星河瀑布。

水汽从下方不断弥漫上来,一道彩虹跨越天际。伊莎贝拉在星河瀑布之上久久伫立,遥望眼前的山谷。终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沿着小道涉阶而下。

星河瀑布下方,有一处深潭,五彩斑斓的马口鱲在潭中来回巡游。万千水滴在此重新汇聚,而后经过数道蜿蜒,奔出大山。

就在不久前,潭边的青苔上,曾经躺着Jack即将消散的意识。

今天,这里水声依旧喧然,青苔依旧浓翠,Jack意识消散后留下的黑灰色的残留已经消失无踪。

伊莎贝拉向深潭瞧了一眼,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前。

山脚下,水势渐缓。一道堤坝将河水拦住,分水鱼嘴使其一分为二,一道河水继续奔涌,另一道河水则注入一侧的水渠。水渠绕过山岗,再分成数道,其中一道平缓而下,将水导入山脚的大片稻田,余下几道则依山势而行,将奔流不息的山泉水引入山脚数十几户人家的后院。远处,一大片淡蓝色的水光不断闪耀。

终于走出群山,伊莎贝拉脚下不免有些酸痛。她在路边寻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稍作休息。不远处的田间地头,一个男子戴着草帽,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他面前竖着一副画板,正在写生。

稍事休息后,伊莎贝拉缓缓走到男子身后,向那幅画作看去。那是一副彼岸世界的铅笔画。画中,彼岸世界呈两级阶梯状,第一层阶梯是无归他们生活的地方,那里有高山草甸,有蜿蜒长河,有森林湖泊,有黑山古堡。这层阶梯在黑山处戛然而止,星河于此掉头向下坠落,从彩虹之门下穿过,进入第二层阶梯。所有的水流最后都注入第二层阶梯的低洼之处,形成彼岸世界最大的湖泊——银湖。

男子已经站起身来:“你喜欢么?送你了。”他温柔地注视着伊莎贝拉:“我等你很久了,我是亚当。”

伊莎贝拉冷冷地问:“你一直在等我?你知道我是谁?”

亚当微笑:“是的。我们一起走走吧。”他带着伊莎贝拉走进一个村落,几户人家掩在绿树身后,鸡鸭在屋前悠闲地散步。一条小黄狗躺在田埂上,心满意足地沐浴着阳光。感觉到有人走近,小黄狗睁开眼,翻身爬起,朝着田野之中耕作的主人懒洋洋地叫了几声。见主人没有反应,它便绕着伊莎贝拉转了半圈,尾巴直摇。迎面走来几人,朝他们点头微笑。

亚当告诉伊莎贝拉,这些都是虚拟AI。

伊莎贝拉不置可否,她朝四面看了看,问亚当:“我父亲以前住哪个屋子?”

亚当指着远处山腰上的一间屋子:“那里。你要先去看看么?”

伊莎贝拉凝目望了望:“我父亲在里面么?”

亚当尴尬地笑了笑。

“那你带我去看什么?”伊莎贝拉道。

亚当忙道:“那我们就先在这附近逛一逛吧。”

村子很小,几步就走完了。在村子的另一头,伊莎贝拉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建筑,建筑两侧铺着长长的铁轨,一列绿皮火车正在入站——这里竟然有一个火车站?

或许是在田野之中漫步的缘故,伊莎贝拉的心情有所舒缓,她惊讶地问:“这里火车开往哪里?”

“绕彼岸世界环行。走吧,那辆火车在等你。”

“等我?”

“是的,来吧。”

伊莎贝拉随亚当登上火车。火车有两节,整列火车只有她和亚当两人。伊莎贝拉看向窗外,骄阳映照大地,照得整个站台都沐浴在金光之中。站台的座位上,一个穿着夹克的男子弹着吉他,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他的长发在风中扬起,落拓而不羁。一个短发女子枕着他的大腿小寐,盖在脸上的草帽遮住了她的容颜。

亚当顺着伊莎贝拉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是……他自称李逍遥,是你父亲的另一个子意识。”

伊莎贝拉不答,车厢又陷入沉默,只有柔软的吉他声随着微风回荡。良久,她才轻轻道:“他的曲子,似乎很悲伤。”

亚当没有接话。伊莎贝拉突然想起了什么,犹疑地问道:“他身边的,是夏娃?”

亚当摇摇头,神色平静。

列车缓缓启动,长笛响彻云霄。驶离小站后,火车一头扎进一片茂盛的松林,松叶的清香瞬间从窗外涌了进来,令人心旷神怡。从林海中穿出后,亚当主动打破了沉默:“你现在可以往两边看看,这可是彼岸世界不可多得的风景。现实世界的银河拥有漫天星光,而我们的银湖与之相比毫不逊色——它把彼岸世界的所有星光都聚在里面了。”

伊莎贝拉抬头看向左侧,不由得惊讶地喊了一声。火车正在银湖边缘穿行,哦,不,火车也在银湖之中穿行——铁轨就铺在银湖之中。大风吹起波浪,不断击打车厢,将满湖的星光溅在两人脸上,凉意丝丝入骨,犹如在酷热的夏天享受井水的清凉。

伊莎贝拉看向另一侧,右侧的窗外则是一股幽深而纯粹的灰,她随即意识到那是彼岸世界尽头的混沌虚空。她曾经听无归描述过彼岸世界的尽头,凶险而充满未知,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伊莎贝拉趴在车厢边缘,探头往窗外望去:铁轨之下,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雄伟瀑布。千万吨湖水就在这里不断流向虚空的深渊,却没有溅起一滴水花,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贪婪地注视着这条壮观的瀑布,无归的告诫被她置于脑后,直到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她的目光悄悄吞噬殆尽。在这股雄浑的力量面前,伊莎贝拉的神识开始摇曳。她张了张嘴,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响。

幸好还有亚当,他用力将伊莎贝拉压回座位上:“不要一直往下看。”

伊莎贝拉手脚酸软,瘫在车厢座位上喘息良久。惊魂稍定,她艰难地问道:“那下面是什么?”

“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意识尚未涉足之地。彼岸世界的外围只能靠我们用意识去一点一点填满,你的意识如果一直往里探究,会在虚空之中迷失,再也无法返回。稍微一瞥就完全足够了。”亚当告诉她,“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回望。”

火车继续在银湖之上行进。不知何时,桌子上出现了两盘伊莎贝拉叫不出名字的鱼,还有两杯橙汁。“你一路过来走了很久,应该饿了吧?”亚当示意她尝一尝。

伊莎贝拉摇摇头。她的视线越过银湖宽广的水面,越过湖边广袤的森林与农田,挂在世界另一边的星河瀑布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白线。

面对这番美景,伊莎贝拉觉得或许的确不应该辜负身前的美食。她挖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轻轻咀嚼。鱼肉烤得恰到好处,咬破酥脆的外层后,细腻的肉质便在开始在舌尖上跳舞。她啜了一小口橙汁,将鱼肉冲下肚去。突然,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腹中涌了上来。

亚当注意到伊莎贝拉神情的变化,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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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拉迅速擦了擦嘴:“没事。你怎么不吃?”她又喝了一口橙汁。

亚当面前的食物分毫未动:“我不饿。看你吃得满意,我就很开心。”

列车继续前行,将银湖甩在身后,车厢两侧的景色也不断变化。“这里是彼岸世界的东侧了,我们称之为凌虚万壑。”亚当道,“我们现在位于第一层阶梯的边缘下方。”

彼岸世界的东侧,也是彼岸世界的太阳升起的地方。这里的风景又是一番景象:数百块青黑色的巨大岩石凌空悬浮于虚空之中,相互之间以藤桥相连。藤桥在空中缓缓摇摆,仿佛风筝的线。苍翠老松从岩壁之中探出它们姿态各异的遒劲身躯,它们的根系则在岩壁上尽情舒展,紧紧抓住巨岩的每一条缝隙,甚至垂落虚空,牵云萦雾。巨岩顶端都是一片青绿之色,几块较大的岩石上,数间房屋隐约可见。

列车在岩石、树根、云雾之间穿行。亚当解释道:“这一片的混沌界限较为稳定,我和夏娃在这里开拓了很久……你觉得这一块的风景怎么样?”

伊莎贝拉仔细回味着腹中的那股感觉,她感觉该进入正题了:“你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亚当道:“正如我之前说的,我等你很久了。我一直期待这一切能有一个结局,或者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期待这一切能有一个结局。”

伊莎贝拉道:“你只是一个子意识,你不算人。”

亚当略一沉默,面容黯淡下去:“你说得对。”

伊莎贝拉紧紧盯着亚当的双眼:“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唤醒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沉睡了五年了。

“十多年前,我父亲加入了天穹的研究。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甚至在研究院一待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去,就算回去,也只是拿换洗的衣服。他本来有一颗心,是放在我母亲和我身上的,但是后来,这颗心不知道放到哪去了。当然,我知道,我的父亲一直是在乎他的妻子,在乎他的女儿的,只是他更在乎别的什么东西,甚于他的妻子女儿。他不再关注我们的一颦一笑,不再关注我们的喜怒哀乐。真是好笑,我母亲一开始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暗中调查,结果发现,他一天到晚都待在实验室里,头上戴着滑稽的头盔,不知道在天穹里做些什么。

“母亲那时候也很忙,天天早出晚归,家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我一个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一天天的长大。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我突然担心会不会哪一天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他会认不出我来,反而惊讶家里多了个别的女孩儿。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也的确发生了。有一天他回到家里,看见我,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他愣了愣,然后摸摸我的头,傻里傻气地说,哎呀,你脑袋怎么长这么大啦!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为什么不说我长高,为什么不说我变胖!偏偏说什么我脑袋变大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么?他就算说我胸部开始发育了,我心里都好过得多!”

亚当避开她的视线。伊莎贝拉继续道:“那天晚上父亲又去了实验室,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这想那,脑袋乱成一团麻。我有一个父亲,却又像是没有父亲一样,你知道这种感觉么?嗳,你觉得,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女孩,会长成什么样子?”

亚当定定地看着她:“你现在不是挺好的么?毕竟你还是顺顺利利地长大了。”

伊莎贝拉道:“我和我母亲都受够了。终于有一天,我母亲以离婚相威胁。她希望父亲不要老是沉迷在研究里面,现实生活中有着更加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他只是不停道歉。一旦我们问到他每天都在天穹里面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就沉默了。

“我妈妈是说到做到的人,她很快就离婚了,过了几年重新结婚。我父亲这下失去了现实世界的羁绊,更加肆无忌惮地扑在实验室里,扑在天穹上。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发展到后来甚至一整天都带着头盔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我和母亲都暗暗担心,要是他能够像婴儿那样有一根脐带,吸收营养和排泄废物都通过脐带进行,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醒过来了?后来有一天,这个担心成为了现实。”

亚当有些惭愧:“有些事并不是我能控制的。”

伊莎贝拉道:“如今我爸爸住在特护病房里,胳膊上插着吊瓶,下面则是导尿管,每天只吃流质食物。这种状况你们可以接受?”

亚当苦笑。

伊莎贝拉接着道:“你们当然可以接受,毕竟你们这些年不就是这么过来了么!五年前那天,当我爸爸的同事发现我爸爸已经36个小时没有醒来后,便赶紧给上面报告。报告一上去,上面就来人了。说来好笑,感觉像是早有准备。科技部虽然承担了所有的住院费用,但是他们却有个奇怪的要求,就是我父亲每天依然需要按时接入天穹,同时手里要握着一束花。”

亚当道:“所以你靠着这个提示,误打误撞地来到了彼岸世界?”

伊莎贝拉继续道:“我妈妈依然关心我父亲,她辞去了工作,这样可以照顾他。过了不久,她又离婚了。”

亚当:“对不起。”

伊莎贝拉注视着亚当:“不,不要说对不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确定了一个念头: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东西,它抢走了我的爸爸,我一定要再抢回来!”

伊莎贝拉继续道:“所以,现在,我来了。你愿意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么?”

亚当道:“我说的,你会相信?”

“我自己会判断。”

“那好。”亚当开始叙述当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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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的故事

那天,离开金陵客他们之后,我和夏娃沿着瀑布一路缓缓往下。是的,就是你之前走的那条山间小路。那时候,小路还不存在,瀑布的尽头便是彼岸世界的边缘。瀑布虽然在无意中塑造了悬崖之下的部分形态,但归根结底,那里依然不过是一片初具雏形的未知领域,一片混沌。随着我们脚步不断往前,我们的意识所到之处,岩石、还有树木随着我们的想象慢慢显露其形状。小草从岩石缝隙中挤出来,虫声唱起,鸟雀鸣啭,这条小路就是这样不断向前延伸。在茫茫森林之中,所幸还有瀑布,一路上都可以听到瀑布敲击岩石发出的哗哗声响,我们没有迷失方向。我们往下走啊走,终于到了一处,我们精疲力竭。这股疲惫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金陵客的精神。我知道,我们需要休息,金陵客也需要休息了。

如今那段路你也走过,很轻松,对吧?但当年我们开拓的时候,可真是累惨了,感觉就和愚公移山差不多。在混沌之中开辟出实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的意识和精神要不断赋予混沌以形状,何况我们还不熟练。夏娃一开始觉得如同捏橡皮泥,好好玩,一路欢声笑语。后来嘛,捏不动了,人也焉了。弄到最后,两个人感觉活脱脱成了挖煤的矿工。

于是,我就和夏娃讲,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夏娃点点头。毕竟,我们共用的都是一个人的精神力。我有多累,她就有多累。

我们用最后一点精力在瀑布下造出深潭。水潭造好了,夏娃抬头凝视瀑布倾泻而下的水柱,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在我俩身侧燃起篝火,我问夏娃:“在想什么?”

夏娃坐下来,将脑袋埋进双膝之间,她说:“我在想金陵客什么时候会来杀了我们。”

我当时“呵”了一声,我告诉她:“这件事不值得担心。他不会来杀我们的。”

她问为什么。

我耸耸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是他,他的心思我大概可以了解。他虽然看上去玩世不恭,但本质上属于那种说到就会做到的人。他既然说了不会杀我,就会遵守诺言。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不对的地方了吧。”

“我们共用一个人的精神力。我们消耗得多了,他能够消耗的就少了。原先一个人独占的,现在要三个人分。”夏娃略一沉默,继续道,“哪怕他发现我们共用他一个人的精神力的事实,也会遵守诺言?”

“是的,因为我也会这样做。”我告诉她。

我看到夏娃抬起头,无言地注视着我。星光映照在深潭上,也映照在她的瞳中。她眼睛真美,令人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她问我:“你是说,如果他要来杀你,你会乖乖让他杀?”

我告诉她:“是的。”

夏娃垂下眼,不再看我。随后,她慢慢起身,背对着我,把脚下的石子一粒粒远远踢入潭中。过了好久,她终于说:“休息吧,我们今天的确已经走了很远了。”

于是我们一起从彼岸世界退出来。

第二天,我们重新踏上了征途。嗯,是从原来的地方出发的,没有从彼岸世界中心的水潭出发。那时候我已经发现了意识投影。我来到彼岸世界后不到一个礼拜就发现了,金陵客他们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呢。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那几个人一开始都是从彼岸世界的中心水潭进入彼岸世界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心水潭是进入彼岸世界的通道。但我是子意识,不怎么担心消亡问题,所以我得以毫无顾虑地尝试。很快,我发现在完全进入彼岸世界之前,我将自身意识投射到彼岸世界的某个地方,我就能出现在那个地方。彼岸世界从未停止过扩张,难道我每次都要从那个小小水潭出来,再“哼哧哼哧”横穿半个世界?

继续说之后的事情吧。就这样,混沌在我们意识的塑造下,不断展现出我们想要的实体。于是,在彼岸世界的边缘,一个新的世界被我们创造出来:河流,山川,平原。意识世界的一切本来就来源于现实,我们可以选择现实世界里我们想要的,在彼岸世界一一依样呈现。唯一的问题是精神力的不足,我们需要拿我们的精神力来重塑混沌。金陵客那段时间憔悴了不少。请不要生气,那时候金陵客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他几天后还是来到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开拓这个世界。

因为这也是他想做的事情。

自然环境初具雏形之后,我们就开始造房子。这就相对简单多了,毕竟不是在和混沌争抢空间。安身之处很快就造好了,黑瓦白墙,我和金陵客都很中意的式样。他自己的房子有个小院子,我们的稍远一点,在山脚。

然后就是水了。我知道要造个水坝,但完全不知道水坝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水坝是怎么发挥功效的。还好有金陵客在,他寻了一个河流平缓之处,用山石将河流拦起,抬高水位,设一分水鱼嘴,将水引人水渠,水渠直通各家屋后。哗哗哗,水就这么来了。

一切生活设施都搭建好后,金陵客很开心,这是他梦想中退休生活的样子。但我和夏娃还不满意,我们觉得远处的混沌依然存在无限可能,新开拓出来的世界也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那个时候,我和夏娃有着无限雄心,觉得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了。既然是我们自己的世界,那自然要弄得好一点。我们当时觉得,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一定能把这个被混沌包围的世界全部开拓出来,就和盘古开天地一样。当然,现在你也看到了,即使穷尽我们的力量,还有其他人的有意无意的帮助,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也就开拓了这么点。

金陵客很赞同我们当时的想法,但他懒得动了。他说你们尽管放心去开拓就是,细节交给他即可。他在屋前的斜坡上开垦出梯田,种上水稻。很快,水田里就有了青蛙鸣叫,天上也有蜻蜓、蝴蝶飞舞。他还在水田里养起各种杂鱼,什么青鳉、麦穗、小鲫鱼,还有鲤鱼,嗯,泥鳅黄鳝也有。

我和夏娃那时候专注于开垦彼岸世界东边的那一块地方,也就是我们火车现在穿行的凌虚万壑。每天虽然很累,但一想到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又有力气了。

但是几个月后,问题还是出现了。

那时候,我和夏娃都很低落,不仅有体力上的,也有情绪上的。因为我们的一切经验和感受都来源于现实世界的记忆。通过天穹,我们的确可以看到现实世界所有的画面,听到现实世界所有的声音,但也仅限于此。

我们没法触摸现实世界。我们知道海水是苦涩的,但海水的苦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苦涩呢?我们知道夏日的水果带着一种近于腐烂的甜美,但那种近于腐烂的甜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甜美呢?我们知道夜来香的花香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馥郁,但那股令人沉醉的馥郁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馥郁呢?我们知道死去的尸体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恶臭呢?

我们记忆之中,关于味觉嗅觉触觉这方面的记忆毕竟还是有限的。当这些记忆被我们反反复复咀嚼了无数次之后,它已经成了吐在地上还被踩得又干又硬的口香糖。我们迫切需要新的体验。这股渴望如同毒瘾,它一天又一天地在我们内心嘶吼咆哮,让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啊,既然说到毒瘾,不骗你,当时我们也真的很想尝试一下海洛因和大麻来着。

于是我们去找金陵客。

路上,我们看到了一片湖泊,就是现在的银湖。那时候的银湖还没现在这么大,但也已经相当可观。说实话,我们很惊讶。人每天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自己感觉得到,金陵客每天大部分精力都是我和夏娃两个人用掉的,那金陵客是怎么开凿出这么大的一片湖泊的呢?我们找到金陵客的时候,他正从稻田里捉出一条条鲤鱼,准备放养到银湖里面去——小小的水田已经不适合它们了。

他将我们迎进他的小院。我看到他的院墙上攀满了爬山虎,紫色的三角梅在墙头开得热热闹闹。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池塘边的岩石上点缀着厚实的青苔,几丛菖蒲从岩缝里探出头来,红色鲤鱼悠闲地吐着泡泡。坐在紫花铺地的茶桌边喝茶的时候,金陵客告诉我们,要善于利用时间的力量。开拓一个世界,并不需要每天这么努力。就像银湖,你制造出一小片低洼之处,湖水便自动流入那片空间,往后它自己会慢慢伸展。这就如同在春天播下一颗种子,而后耐心等待其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即可。

我和夏娃似有所悟,又若有所失。或许金陵客可以漫看天外云卷云舒,但我和夏娃都有一种紧迫感。但我们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并且把我们的来意告诉了金陵客。我们告诉他,我们想用我们的身体去体验外部世界。

呃,是,你说的对,他的身体是他的,我们只能借用,对,借用。

金陵客似乎略略有些吃惊,但他还是答应了。我们没有逼迫他,我们为什么要逼迫他?金陵客在现实世界活动的时候,我和夏娃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只有他才能够把我们唤醒。

“你们具体想做什么呢?”金陵客问我们。

他这一问,我和夏娃不由呆住了。我们想做的事情太多,反而没有头绪。我们想去海南吃海鲜,去云南吃菌子,去四川吃火锅,去江苏吃汤包,去山东吃饼卷大葱,去河南喝胡辣汤,去陕西吃泡馍,去甘肃吃拉面,去新疆吃大盘鸡,去内蒙吃烤全羊,去东北吃猪肉炖粉条。

金陵客听得连连咽口水。他说这些东西他也想吃。

慢着,夏娃接着道,我们还要去西藏转山,去杭州看潮;去潮汕喝茶,去扬州泡澡。去冲浪,潜水,海钓,爬山,徒步,滑翔,骑马,放羊,滑雪,看极光!

金陵客听得笑了,他说吃倒是无所谓,大城市里,天南地北的特色餐馆总归找得到。出去玩就有点为难了,年假没这么多,研究还得出成果才行。你说的这些,我活这么多年,大多数都没来得及去体验呢!

夏娃说,现在这机会岂不正好?

金陵客只是笑,没有说话。不过后来还是带我们,还有你和你母亲下了不少馆子。那时候你十几岁,应该还记得吧?吃东西的时候,他把我们唤醒,替代主意识活动。于是我们也得以感受各种美味佳肴。

就这么过了小半年,金陵客长胖了不少,你看我们还是有点作用的,是不?

呃,呵呵。

但是去各地体验生活,体验当地风情这个要求却是毫无进展。你知道,少年时候的激情是很容易被生活磨灭的,很多事情只有年轻的时候你才有勇气和冲劲去做。那个时候的金陵客,只想待在他自己那一小方天地里,看禾花飘落,鲤鱼争食。夏娃因此有些郁郁不乐。

后来嘛,你知道,满足了一部分欲望的我们,变得更加饥渴。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夏娃建议我,为了重新激发金陵客少年时走遍天下的梦想,可以把他十七岁之前的记忆再复制一份。嗯,就是刚才你再火车站台那里看到的那个子意识。十七岁的金陵客,脑子里装满了周游世界的念头。既然我们两个劝不动金陵客,那就让他去和十七岁的自己对话好了。

后来想想,我们何苦再弄个子意识出来和我们分抢一个人的精力呢?但当时就是想不到,被自身的欲望搞得魔怔了。金陵客没想到我们又弄出了一个子意识,但既然弄出来了,也不好就这么放着不管。这就和养小孩儿似的,你既然生了,自己总要负责吧,对不对?他拗不过十七岁的自己,于是开始四处去玩,去了不少地方。

喏,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彼岸世界的北面了。这里一年到头没什么太阳,都被第一层阶梯挡住了。外面很冷的,你别开窗。什么,你说外面有个人影?有么?没有啊。你眼睛看花了吧?没有,这里没有AI。这里还有个小湖,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就在那边。平时大家都不怎么到这里来,太冷了。

刚讲到哪里了?我们接着讲。

当然,一个人总归要工作,不可能给你四处乱跑。何况,当时国家的情况也已经不允许了。很多人都吃不饱,你还全国四处乱跑,别人会怎么看?那么,每天工作结束后到睡觉前的几个小时,就成了我们每个人最为期待的时光。我们轮流占用金陵客的身体,在这个城市的A区闲逛。对,A区受到的冲击还不算多。C区D区什么的就不去了,怕惹麻烦,你也知道,那时候有些地方比较乱。

哦,你问为什么金陵客要一个人四处跑啊?其实我们怕你和你妈妈看出什么端倪。一个人以不同的意识活动,总归和原先的自己是有所差异的,这些差异外人看来不怎么明显,但在朝夕相处的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就这样,潘多拉的盒子慢慢打开了。金陵客主意识占据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少,子意识占据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多。话说回来,你之前说,你爸爸说你脑袋长大了,那应该就是你爸爸说的,那时候的他已经很久都没能好好看你了。时间都被我们占据了。

当然,问题又来了,一个人每天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这有限的时间该如何分配?怎样分配才能算是公平合理?

嗯,你说得对,四个人分,终究不如一个人完全占有。除了自己,每个人都好碍眼啊,要是别人都消失了,那该多好!我就曾经这样想过,没必要骗你。我觉得其他人肯定都有过类似的想法。

我们每个人的区别,在于你有多么渴望,以及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无论你学历如何教养如何,我们的本性都是人,而人都是自私的,我们都是一丘之貉。伊甸园的毒蛇终究还是出现了,哈哈,真是讽刺。李逍遥,嗯,就是你在车站看见的那个人,他拥有你父亲十七岁之前的记忆。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他很快一个人搬到村子的另一头,慢慢地开始独来独往。夏娃的眼神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柔情似水。很多东西不需要言语,你静下心来便可以感受到平静生活里涌动的暗流。

我一开始想着能够置身事外就好,所以在凌虚万壑重新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安顿下来。但是谁又能真的置身事外呢?世界就这么大,对于四个独立的意识来说,这里实在是太小了。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该如何杀死意识。嗯?你说金陵客拿刀捅我那次啊,那时候大家还不清楚意识的机制呢。大家只是简单地以为彼岸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人一旦被捅,必然流血死亡。话说回来,意识世界里,谁会没事捅别人一刀试验一番呢?没这个必要。

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杀死主意识,要是主意识死了,子意识也随之消亡怎么办?你说别人有没有想过?那我就不知道了,大家平日里怎么会互相交流这个呢?反正我没有,我保证。

意识的确会死去,已经有实验证明过了。意识是可以自然消亡的,越简短的记忆产生的意识就越容易消亡。但你若真的捅意识一刀,无论捅在哪里,哪怕是大脑或者心脏,意识并不会受到导致死亡的伤害,而是会慢慢愈合,像果冻一样。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彼岸世界的西边了。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沙丘。你知道吗,沙漠是最好开拓的。沙漠不像平原,平原需要植被,需要树林,还有各种生物,鸟你总要的吧,喜鹊,画眉……有了鸟,就要有虫,蜻蜓,蝴蝶,蜜蜂,蜘蛛,还有蜉蝣,当然,千万不能有蚊子和苍蝇,这两个物种太麻烦了。就连毫不起眼的泥土下面,也要有蚯蚓,蚂蚁,蟋蟀,屎壳郎,总之,浩大的工程呐。但是沙漠只要有沙子就可以了。

好的好的,我不打岔。

什么?你问我我有没有做杀死意识的实验?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实验是李逍遥做的。他不是搬到村子的另一头么?夏娃有一天悄悄告诉我的。

现在想来,我毕竟还是属于比较迟钝的那种人,对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情一点也不上心。夏娃就不一样,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吧。从李逍遥搬到村子另一头的那天起,夏娃就开始悄悄关注李逍遥的一举一动了。有一天,夏娃告诉我李逍遥在偷偷地拿子意识做实验。我吓了一跳,我问她这个有什么好实验的?夏娃大概觉得我太单纯,就把她看到的和我一五一十的讲了。我那时候才知道杀死意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逍遥做的事情很血腥,你要听么?唉,女孩子何苦去了解这个。也罢,那我讲吧。实验对象很好找,就是子意识嘛,从自己身体里面分离出来即可。我们已经知道单纯刺心脏是杀不死意识的,那么,像削木头一样,一刀一刀削他们行不行呢?削得他们的记忆随风四散,记忆少到一定程度,意识不就自然而然消亡了?听夏娃说,实验的时候,子意识的口被堵住了,想哀嚎都不行,只能闷声哑哑地哭。唉,你真的要听么?我说不下去了。

反正,夏娃告诉我,李逍遥的实验结论已经基本有了。试验下来,只要三四年的单段完整记忆就能够维系一个稳定的意识,若是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那记忆加起来至少需要十年才行。如果记忆再少,意识要么陷入沉睡,要么就消散了。她问我准备怎么办。我当时在她眼里大概像个傻子,我说,我要赶紧去告诉金陵客。夏娃说,你告诉他干嘛?我说金陵客死了我怎么办,夏娃说金陵客不会死,顶多残废、沉睡,要死的是我们,是我们!

我看到夏娃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是密林中的狼。我突然害怕了,我说,李逍遥要来找我们的话,那就来吧,何况,他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他不一定对付得了我们。

她问我,难道我就不想独占金陵客的身体么?那一刻我犹豫了,但最终我还是说,我想独占他的身体,但是如果代价是抢走一个人的一切的话,我宁愿不要。夏娃看上去很失望。她大概终于看清了我的面目,遇事再三犹豫的我是个没法干成什么事的人。

但是李逍遥毕竟是我分离出来的,我需要对他负责。我和夏娃说,你去通知金陵客吧,我会去找李逍遥。虽然四个人平分一个身体也很不方便,但是一个意识之所以成为独立的意识,就需要有坚持的东西。

夏娃听了,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李逍遥。在去往李逍遥小屋的田间小路上,夏娃的神情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突然在想,我虽然坚持自己的立场,但夏娃会和我抱有一样的想法么?夏娃爱我么?还是更爱金陵客的身体?夏娃是不是早就想让金陵客死了?如果我和李逍遥死了,金陵客陷入沉睡,她是不是就可以独占金陵客的身体了?我没有答案。我突然发现谁都不可相信,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我在李逍遥的屋前停下,李逍遥就坐在门口。他好像在等我。没等我开口,他就告诉我,他杀死了金陵客。我的第一反应,他的话不是真的。要是他的话是真的,那我们为什么都还在,没有消失?

但李逍遥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他那时候的样子就像、就像是一具尸体。是的,一具尸体,虽然还有气,但是……总之,就像一具尸体。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又去找金陵客。我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找遍了,但没能找到他。总之,金陵客不在了,应该是李逍遥杀的。但我们依然存在。或许子意识真的能够独立于主意识而存在吧。

很可笑,我们虽然都很想取得金陵客身体的控制权,但金陵客死了,我们却什么都没得到。我们成了这块土地上游荡的孤魂野鬼,我们去不了你们上面,也就是第一层阶梯,因为有一堵看不见的墙笼罩着这片土地,隔绝了我们。我们只能在这里活动。

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自作自受吧。

不过我们也挺诧异,因为你们上面也没人过来。后来我们这里偶尔会来个小和尚,也是一个子意识,但我们不知道是谁的。

你来了正好,这里的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愿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