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在袁玑家中住了半月,声称尽早去巫山告知张羽消息,实则想回江陵看望美娘。袁氏兄弟也不强留,指点李靖路途,还了他的金叶子,还赠予盘缠用度,携袁天罡送到庄外。兄弟俩互道珍重,挥泪而别。
正值阳春三月,蜀地一派生机。半月来,袁家待李靖亲厚,袁氏兄弟分别指点他练功法门,袁守诚还传授他驭鸽之法,虽是初步,但对于还是孩子的李靖而言,很是新奇。原来鸽子颇通人性,只是需要精心饲养,先与它们建立感情,取得信任,再撮嘴变换不同的啸音,以便让鸽子听懂指令。其中,“鸽语”最难练习,袁守诚是从僧璨大师和老艄公甄士诚处学得,然而李靖练了数日仍然不得要领。鸽子恋家,且能自辨方向,若从青城送信至阆中,只须将鸽子带到阆中,再于脚上缚信,鸽子即可返回青城。不过,若遇猛禽攻击或羽箭射落,则不能送达。袁守诚想了一法:将信分为五份,分不同时段放出,且信的内容多为暗语,可避免泄露机密。
李靖在袁家十几日,袁氏兄弟均未提及“人字部”剑士,也未带李靖上青城山。时间越久,李靖越觉得袁氏兄弟神秘莫测。不过,先前最担心袁天罡的安危,如今看来,就算无影鬼手复活,也不能自由出入守备森严的青城山,完全可以放心。然而青城袁家养的死士难道真的是为了护山?聂云峰真的只是来学飞鸽之术?杜几掌握的青城客栈与袁家有何关联?经历一路危险的李靖知道,这些谜团只能放在心中,与自己也无多少关联。他更关心的是美娘,甚至对巫山渔女的关心也胜过青城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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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傍晚,李靖到了万川,仍宿万川客栈。那老板识得李靖,迎上来说道:“尊客房钱已付,虚云大师留有书信。”说罢取信。李靖见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确为虚云手书。信笺很短,让李靖把灰马交给店家,再乘船东下,若有事代信阆中,必出山相助云云。
次日清晨,李靖乘船顺流而行。江水湍急,船速极快。路过白帝城下,李靖想起憨态可掬的顾水生,心中生出阵阵暖意。船到巫山下的渡口,不过未牌时分。李靖下船登岸,沿山花蔽野的小路往山上走去。一路无人,行至石阵处,李靖按顾木生当时的指点,小心往阵中走去。虽是仲春天气,石阵中仍然阴气森森。幸好这次提着一颗心,没有走错。出了石阵,就见一人盘膝坐在一颗枯树之下,正是顾木生。
顾木生睁眼道:“李兄弟回来了?”好似一位兄长,在此等候归家的兄弟。
李靖上前行礼。顾木生在前引路,边走边说:“三个月前,师姐已护送谢船主去了北方。主人正在闭关,兄弟怕是饿了,我先弄些吃的。”
李靖并不想在此逗留,只是告知张羽下落,当下把聂云峰的话说了,便要告辞。顾木生道:“李兄弟不用急行,今日已无客船下江陵,明日再下山不迟。自你走后,山上只有华清风和来护儿来过,愚兄守山,也是寂寞得很,你就陪我说说话吧。”
李靖问了因由。原来,三月之前,华清风和来护儿一路打斗,到了巫山。华清风精通阵法和机关消息之术,轻松过了石阵,却把来护儿困于石阵之中。华清风被巫山渔女擒获,关在山顶石室之中;来护儿在石阵中被困三日后,巫山渔女命顾木生引他出阵,不知去向。
当夜,李靖在草舍歇息,自是向顾木生讨教剑法。顾木生不敢私传武功,但仍然指点应敌要领,夸赞李靖进步神速。天将破晓时,李靖梦见萧美娘站在悬崖边上,后有一蒙面人追赶,美娘失足跌落……李靖大喊一声,惊醒后浑身冷汗。顾木生进屋,李靖不便说明真相,只说被噩梦惊醒。二人再无睡意,掌灯闲聊。
李靖想起先前顾木生提到“师门不幸”之事,说道:“顾大哥,先前你说尊师祖为西域奇毒所害,师姑神秘逃脱之后,华清风就到了巫山,我总感觉这些事或有关联。华清风是紫霄真人弟子,崆峒地连西域,会不会他故意受擒,心怀叵测?”
顾木生道:“李兄弟真是警觉。主人闭关,其实也在暗中观察华清风。只不过……兄弟带来了张师叔的消息,主人恐怕就要去长安……你先回庐州,容我慢慢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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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李靖下山候船。这日黄昏,到了听风草堂。院墙依旧,然而江风送暖,满院花木正蓬勃生长。门开着,那条黄狗识得李靖,远远跑来,在他腿上蹭着脑袋,嘴里发出呜呜之声。李靖轻抚它的头,随它走进院门,心中荡漾着万般柔情。
夕阳满山。院中的花架下,张轲静静坐着,手捧一卷书,老僧入定一般。李靖走到近前,他才抬头,轻轻说道:“小兄弟为何现在才来?不过……就算早来,也无甚分别。”
李靖听得一头雾水。见过礼后,瞧了瞧屋内,小声问:“美娘……在?”
张轲让他坐下,叹息一声:“只怕……你此生也见不到美娘了。”
李靖心头一痛。莫非美娘出了意外?他看着张轲,想问,嗓子却被堵着一般,说不出话,只觉手在微微发抖。
“你走后……美娘就被接到宫里去了。”张轲似乎苍老了许多,声音却极为平缓。李靖心中巨石放下。美娘本是公主,回江陵宫中原本应当。
不料张轲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去年腊月一日,长安派使者来江陵迎娶美娘……随行仪仗声势浩大,聘礼珠宝黄金无数。得到皇帝允许后,第三日即迎美娘北行,当月二十八日在长安完婚。据近日消息,美娘已被册封晋王妃。”
李靖顿时眼前一黑,险些瘫倒。晋王妃……晋王就是当今皇帝次子杨广,就是那个在刘村渡口调戏美娘的“突厥王子”,也是那个暗中指使杨奢杀人的凶手!李靖只觉天旋地转,一口气闷在胸口,竟似痴傻一般。
或许张轲早已料到,连忙起身拍击他的后背。
李靖终于喘了一口粗气,眼泪忍不住淌了出来。他嘶声问道:“美娘姐姐……她怎么说?”
“美娘怎么说有用么?”张轲摊开双手,“晋王早在南巢时就已看中美娘,派将军来护儿暗中护送,回长安后即禀明隋帝下诏娶亲。”
“可是……婚事不是需要纳采、问名、纳吉……况且,美娘姐姐生辰不吉……”李靖觉得这婚事如同战事,晋王快如闪电就仓促成婚,有违常规。
“小兄弟,那晋王雷厉风行,不可以常规视之。”张轲道,“况且皇家办事可破常规。至于生辰之说,大隋迎亲使团中有一位闻名长安的大法师,卜算美娘生辰大吉,皇帝大悦,以皇室公主出嫁。梁隋两国通婚后,往来更是密切,江陵皇城还因此大庆三日,百姓奔走相告。”
李靖突然想起青妮和孤女阿月,便问去了何处?张轲道:“青妮是美娘侍女,本该随美娘去长安。然而不知为何,迎亲使者只让美娘一人北行,梁国的人一个也不准带。今年正月,皇帝有诏,命青妮带着阿月,住进三皇子府上。”
三皇子便是萧瓛。李靖对他印象尚好,知他对阿月颇为喜欢,料想是担心美娘出嫁后无人照料阿月,便连青妮也一并叫过去。至于普照法师,自是奉诏做了江陵大报恩寺住持。
李靖心中不甘,问道:“国舅养育美娘姐姐长大,难道没有封赏?”
张轲叹道:“我不需要封赏,平安自足已是大幸。小兄弟,世间之事变幻无常,你尚年幼,建立功名才是正道,不必为此事伤怀……”
李靖终于流了眼泪,低泣道:“美娘姐姐……可曾留下片言只字?”
张轲轻轻摇头:“当时宫中来人宣诏接走美娘,之后再无人来此。小兄弟,美娘已是王妃,就算她想给你留话,恐怕有心无力——这也是在保护你呀!”
李靖清楚。若杨广得知美娘与李靖有私情,极易招来杀身之祸。来护儿在沉船后曾暗示过他,从来护儿的为人来看应当不会将实情告知杨广;青妮没有跟随主人北上,亦不会乱说;张轲自是不会透露。然而,杨广为何省去结亲程序闪电迎娶?
李靖只觉脑袋嗡嗡作响,顿感自己渺小无助。张轲也不相劝,进屋弄了些饭食。李靖只喝了半碗粥。当晚在草堂歇息,仍是数月前那张矮榻,然而屋中再也没有他心中牵挂之人。月光透窗而入,江风呜咽如故,他却无法入眠。
终于,在张轲的鼾声中,他出了门。黄狗摇着尾巴,向外走去。李靖跟着黄狗,在明晃晃的月色下漫步而行。他不知该向何处去——庐州?长安?回三原老家?去父亲任职的赵郡?或如聂云峰一般万里独行?他无法知道。他只知道,丢了美娘,不会快乐,难有激情,逐步强健的身体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做何事、到哪里,又有何分别?
他随着黄狗,失魂落魂地行走在山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黄狗突然汪汪直叫,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李靖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七星潭前。黄狗爬不上白石堆,着急地叫了起来。李靖猛然想到,莫不是美娘带黄狗来过?于是俯身抚摸黄狗,让它原地等候,自行攀援过了石堆。
月下的潭水仍然清澈,只是比去年水位高了不少。几月前与美娘在此发誓的情景闪现脑际,顿时觉得天地之间了无生趣。伫立良久,李靖突然产生了投水的念头。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心底的黑暗如同不可阻挡的浓烟侵蚀着他……他举步走向月下的深潭,潭水冰凉沁骨,一下把他激醒了。他止住步子,为刚才的想法感到恐惧,赶紧拔腿回返,虚脱一般坐在一块光洁的白石上。
明亮的月光中,他的目光被扎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两行字:
身属湖海
心系玉潭
字是用笔墨书写,虽已不甚清晰,但清丽体态仍显示出书者为女人。李靖在听风草堂时,每日都看萧美娘抄录船谱,一眼就认出是她的笔迹,不由心中咚咚直跳。再看这八个字的旁边,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迹,如同书画者题款印章。他把头歪向一边,让月光直直照着这个印迹。这印迹如同两片花瓣拼合。李靖看了许久,心跳再次加速——原来,这是一个唇印。是由朱砂混合油脂做成的唇形,印在石上。几个月过去,经风吹日晒雨淋,变成了暗红色。
一时间,李靖心中涌起浪潮。美娘在离开听风草堂前,可能已知将嫁到长安,也自知不能与李靖再通音讯,于是带着黄狗来到此处,写下八字留言。李靖想起当时美娘用潭中之鱼自比,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我脱离了这里,今后就在外面的世界身不由己地生活,但我的心仍然属于这一方洁净的潭水。而用唇脂作印,则表明了心迹。
李靖呆呆地站在月下,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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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报恩寺是梁国最大的寺庙,处于江陵城西南角。张轲把李靖送到寺中后,叹息一声,自行离去。普照法师把李靖引进禅房。李靖便将自己并非僧璨门人等实言相告,普照法师其实早已知情,只是由李靖自己言明更有诚意。昨夜,李靖思量半夜,终觉尘世了无牵挂,不如拜在普照法师门下,从此潜心修行。
普照肃然道:"小施主年龄尚幼,尘缘未断,此时出家,大大不宜。贫僧劝你还是尽早归家,以免父母挂念。"
李靖合十道:"我佛慈悲,还请法师收入门下。"
普照道:"众生皆为贪、嗔、痴所苦。小施主年少生情,尚无尺寸之功,却欲跨越门第,犯了贪戒;所爱所恋,为贵胄捷足先得,心生恼怨,犯了嗔戒;不明事理,不知因果情势,用情过深,犯了痴戒。有此三毒,身心俱废,纵使朝夕诵经,心中之毒岂能自消?再说贫僧修为尚浅,你又属大隋子民,或可求教于慧可、僧璨等大德禅师,更为妥当。"
李靖心中一动。但想着若回庐州或三原,舅父、父亲岂能让他出家?而藏身江陵,家人遍寻不着,也只能作罢。于是解下孤星剑,跪地奉上:"法师武功卓绝,弟子入川时得一宝剑,请求献给法师,还请法师收留。"
普照低宣一声佛号:"此剑确属神品,然而佛家慈悲为怀,岂能收纳凶器?请小施主收回。"
正在这时,一个小和尚来报:三皇子要见李公子,马车已到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