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萧岿四十余岁,身材偏瘦,面色暗红。四方脸,金樽口,眉毛极淡,双目细长,鼻如截筒,蓄着三绺长须;头戴冕旒,身穿龙袍,端坐檀木雕龙长案之后。李靖看见,那冕、袍已旧,龙案也有斑驳之色,显然是位节俭的皇帝。
这是李靖第一次见到皇帝和宫殿,感觉有些清冷阴森。既无朝臣,也无宫女,只有太子和一名约十三四岁的少年,和另外一名约七八岁的孩童侍立。
萧岿见众人行至近前,立即起身走下台阶。众人下拜,齐呼“参见陛下”。萧岿独独扶起普照,说道:“四皇叔愿称法号,朕自当遵从。普照法师为国操劳,又是长辈,琮儿,看座。”普照仍然行完大礼,才在萧琮为他预备的左侧案几后坐了。
萧摩诃先到,已坐了右侧客卿位。众人谢恩后,都起身站好。
萧岿似乎没看到萧美娘和国舅,回到龙案后坐了,轻声道:“梁国国弱民贫,宫庭官舍都极简陋,请各位勿怪。”说罢连连咳嗽三声。李靖听得出,这位梁皇身子骨有些虚弱,然而目光坚定,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萧美娘道:“女儿拜见父皇,愿父皇圣体安康!”
萧岿没有正眼瞧她,只是淡淡地说:“看完病了?回来就好。”
文仲元又伏地参拜:“臣清江布衣文仲元,参见陛下。”
萧岿目视文仲元:“文爱卿请起!清江文家,虽无官爵,但可称一门忠烈!十五年前,梁国出兵保卫巴陵,文家召集水军一千,虽未取胜,但文家实有功勋。朕封你为散骑侍郎,盼今后继续报效国家。”
李靖心道,若文家有功,为何在十五年后再封?况且散骑侍郎只是一个从五品文散官,一无食邑二无权力,说是为皇帝参议,实际上是个空头官衔。
文仲元跪下谢恩。对于他而言,直擢五品,家门大幸,至少不再是布衣平民。
萧摩诃立即恭贺文仲元:“仲元兄荣封散骑,萧摩诃恭贺!”
萧岿道:“闻说萧大将军与文散骑在途中有些冲突,不知是也不是?”
萧摩诃道:“回禀陛下,臣与文散骑本是多年好友,只因臣出使梁国时借住文公山庄,文公与江州船行谢船主有旧,而谢船主为臣所控,言语上有些冲撞而已,并无不睦之事。”
“甚好。”萧岿颔首道,“大将军虽为陈国重臣,但仍是兰陵萧氏子孙,论辈分朕还得称你一声皇叔。适才你已将出使意图讲明,就是要梁国居中调停,大陈与大隋永结盟好。正好大隋高仆射家公子也在这里,朕愿听高著作郎高见。”
高盛道一直在等这个机会,闻听此言,当即再拜道:“陛下与大隋皇帝本就交厚,我皇曾派遣使者礼赠梁国金三百两、银一千两、布帛一万段、良马五百匹,以示厚谊。大隋建国之初,反贼尉迟迥、王谦、司马消难等人各自起兵,请求与陛下结成连横之势。然而陛下不为所动,视我皇为仁德之主,我皇曾数次在朝堂感念陛下恩义。臣不敢欺瞒陛下,此次南来,确有窥伺陈国之意,被萧大将军所执。臣生死事小,黎民百姓生计为大。臣观江南,民富兵强;臣见梁国,君贤臣明。因此,臣愿据实上奏我皇,言明南北分治已久,不宜发兵置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当休养生息、广弘佛法,还天下以太平。”
李靖听了,深感这高盛道心机深沉,尽拣梁皇爱听的说。其实不仅是梁皇,萧摩诃、普照法师听了也字字入耳。
萧岿果然面露喜色:“高著作郎年纪轻轻,却见识宏阔、深明大义,高仆射调教有方!高公大国宰相之才,古来罕有人及。五年前,朕曾于邺城与高仆射相会,至今难忘。这样吧,若大将军无异议,朕择日恭送高公子回长安。还请高公子将国书送呈大隋皇帝,并替朕向高仆射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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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道连声应承。萧摩诃道:“臣并无异议,议和乃是吾皇本意,微臣只是传达圣意而已。不过,本次议和是三国之举,高著作郎似不能代表大隋皇帝意愿。若是高著作郎说了就算,微臣早在江州就把他放了,何必陪他一路,还让他怨憎一路?”
这话说得表面客气,实则质疑这种议和并无实际意义。萧岿面色一变,但瞬间就平复如初。他咳嗽两声,展颜笑道:“大将军所虑,倒也不无道理。然而梁国仅三州之地,地无可割,财无所出。依将军之见,如何才能使三国缔结盟好?”
萧摩诃道:“古来结盟,财帛为下,割地次之,联姻为上。”
萧岿皱眉道:“皇家联姻,倒也是美事一桩。朕闻听大陈皇帝立陈胤为太子,不知是否纳妃?”
萧摩诃一惊。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当太子妃,等将来太子继位,他就是国丈。其时陈胤十一岁,因新皇刚刚继位,还未选太子妃。于是据实回应:“大陈太子年方十一,年齿尚幼,尚未选妃。”
萧岿看了一眼萧美娘:“大将军想必在途中已与美娘相识。美娘尚未婚嫁,容貌尚好,若是大陈皇帝不弃,可纳为太子妃,还请大将军玉成。”
萧美娘顿时脸色大变,萧摩诃也是神色异常。然而最心惊的还要数李靖——萧美娘已十六岁,如何能嫁小她五岁的陈国太子?不过李靖也清楚,生在皇家,若两国皇帝应允,大十岁也得嫁。
萧摩诃沉吟片刻,抱拳道:“诚谢陛下盛意。臣斗胆进言:此事万万不可!”
萧岿勃然变色:“你是说朕的女儿,配不上陈帝之子?”
萧摩诃道:“非是公主配不上太子,而是公主之事朝野皆知……陛下,公主生辰不吉,所到之处必有凶危,已有无数应验……不然,陛下为何不让她在宫中居住?微臣万死,断不敢向吾皇进谏……”
“不要说了!”萧岿拂袖而起,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说道:“你说联姻,朕依你所言,却又不可!你究竟要如何才肯甘心?”
萧摩诃伏拜在地:“请陛下息怒。臣所言联姻之事,还请高著作郎回长安后奏明大隋皇帝:大陈皇帝生有二位公主,虽然年幼,但可嫁予隋室诸亲王。大隋皇帝除太子之外尚有四王,若有一王愿纳陈国公主为妃,臣愿尽力说合……”
原来说了半天,萧摩诃打的是隋陈联姻的算盘。萧岿冷笑道:“陈隋联姻,与朕何干?大将军直接向大隋提亲岂不更妙?”
萧摩诃道:“外臣嘴拙,一时未讲明白,还请陛下莫怪。大陈有二位公主,一位可与大隋联姻,另一位也可与梁国王子联姻;大隋皇帝也有兰陵公主,正好与兰陵萧家暗合,可请高著作郎提亲。如此,三国互有姻亲,结盟之事水到渠成。”
萧岿沉思片刻,道:“大将军果然对隋梁两国了如指掌。朕不愿再动刀兵,然而大隋皇帝意下如何,尚未可知。琮儿,你先请大将军、高著作郎到鸿胪客馆下榻歇息,容朕再行思量。”
于是萧摩诃、高盛道拜谢萧岿,随太子萧琮去了馆舍。
萧岿在龙案之后踱步良久,对文仲元道:“文爱卿,朕知你忠义无双。目下看来,隋陈之战难免,联姻之事虽有转圜余地,断难长久。江陵弹丸之地,大隋攻陈,首当其冲。依爱卿之见,谁能取胜?”
文仲元道:“杨坚雄才大略,兵锋正盛,若兵马交战,自是隋胜陈败;若论舰船交战,胜负犹未可知,关键在于梁国。梁国虽小,但扼大江咽喉,为隋军南下之必经之地。当此之际,梁国实处夹缝之中,稍有不慎即有垒卵之危。”
萧岿转头问普照:“普照法师以为如何?”
普照道:“文施主所言甚是。南北分治多年,正是凭据大江之险。先前,梁国为复故土,曾数度出兵,然而功败垂成,主因是水师不利。筹建水师,必有战舰。若有当年王濬舰队,上可攻战巴蜀,下可收复失地,退可保卫江陵。当务之急,筹建举世无匹之舟师比联姻更为急切。据贫僧探得消息,隋、陈两国都在寻找王氏留下的造船图谱,贫僧虽是方外之人,但为了大梁复国,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岿从龙案后走下台阶,向普照施了一礼:“普照法师,请受朕一拜。大师先在西域受苦,后潜身江南,打探消息,联络义士,广收门徒,为梁国不辞辛苦,朕甚为感佩。当下,江州广化寺已不可留,朕特请大师就任江陵大报恩寺住持,弘扬佛法,护佑萧梁。”
普照谢过萧岿,随即对文仲元和谢康途道:“文施主与谢船主交情匪浅,隋陈两国为抢夺船谱,不惜杀害谢船主数十名兄弟,盼二位施主携手,共建梁国水军。”
谢康途道:“谢某诚谢法师为我行兄弟超度。然而我已身残,恐怕不能为梁国效力……”
萧岿回身看着谢康途:“谢船主虽非梁国人,但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不如屈就梁国,朕必保你周全。梁国虽小,但恪守信义。如此,文爱卿主监造,谢船主掌通航,梁国水军纵使不能尽复失地,至少也可自保。”
谢康途见萧岿说得恳切,拜伏在地:“谢陛下隆恩,小人确有船谱,愿献给陛下。”
萧岿大喜,俯身扶他坐下。李靖有些不解:若谢康途真心投梁,自当称臣,为何以“小人”自称?
果然,谢康途道:“不过小人另有所请——我献图只为陛下仁德、文公忠义,非为私利。所以,请陛下不要封赏小人,放小人回故里终老。小人少年时即离故乡,近三十年未能侍奉双亲,如今身残,万念俱灰,只求重回爹娘膝下……望陛下成全!”说罢,泪如泉涌。
萧岿至孝,听了谢康途之言,也是泪湿衣襟。“谢先生但有所嘱,朕无有不应。至于宝图之事,本是谢先生之物,先生愿赠予梁国,是梁国之幸;不赠予梁国,亦是先生意愿,朕决不用强。”
这一席话说得李靖极为感动。他哪里知道,但凡帝王将相,心中虚实并存。谢康途已是废人,若以死相逼反而坏事,以仁义诱之更易得手。
“小人并无奢望,只求陛下一事。”谢康途指向李靖,“这位木立兄弟,是僧璨大师门下弟子,一路行来,对小人细心照料,不然小人寸步难行。还望陛下准他照顾小人,待小人绘完图谱,再由他回归司空山。”
众人一时没听明白。萧岿道:“谢先生这是哪里话!木立本是世外高僧贤徒,不仅一路照顾先生,还对美娘有救命之恩,自然是梁国上宾。只是先生说要绘图,莫非这王氏船谱已不在人间?”
谢康途道:“正是。隋陈两国派人秘密抢夺船谱,以为船谱在江州船行。其实当年南北分裂之时,就有兵家到襄阳求索船谱,王氏一族被斩杀数十人。族人将这船谱视为大害,但祖上遗言又不能违逆,就由族长记熟船谱,再将真谱当众烧毁。于是一代一代,都是由族长临终前传给下一代。到了江州船行老东家王铎这一代,老先生无后,又对其弟败尽家产深感失望,这才在临终前将江州船行和船谱传给小人。”
众人听了,都暗暗稀奇。普照法师道:“王家苦心孤诣,让这稀世船谱得以传承,殊为不易。然而这造船之事极为复杂,若是没有图谱,断难体会精微之处,谢船主单凭记忆,就能描绘准确么?”
文仲元道:“法师有所不知,在下沿江有三处船坞,均是按谢船主所绘图谱建造。不过陈国禁造战舰,只是些民船而已。这些年来,在下所造船只,除偶有失火沉没外,概无因急流险滩损毁事故发生。谢船主博闻强记,天纵其才,不然王铎老先生也不会将江州船行交托于他。”
萧岿大喜过望,便要请谢康途绘图。一直肃立在殿前的那位七八岁的童子突然道:"父皇,此事或有不妥。"声音虽然稚嫩,但神态老成。
萧岿摸着他的头,含笑道:"瑀儿,你且说来听听。"原来,这个孩童正是萧岿第七子、萧美娘胞弟萧瑀,七岁前已读完诸子百家,过目几乎成诵,是江陵朝野皆知的神童。
萧瑀道:"这船谱既为稀世之物,隋陈两国自是紧盯不放。若谢船主将船谱献给梁国,父皇如何应对?那萧将军和高公子现下都在馆舍,今日假意不提船谱之事,待谢船主说出船谱秘密后定来索图。父皇若是告知萧将军,隋朝必以此兴兵来伐;若告知高公子,陈国也可藉此攻打江陵;若都不说,则两国均有口实,先取梁国,再行决战。古人云:怀璧其罪。请父皇三思。"
萧岿一心想得宝图,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萧岿道:"既是如此,瑀儿有何应对之策?"
萧瑀道:"为今之计,只能立即将这船主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