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李靖纵马驰骋在蜀中大道上。
进入成都平原,境界大开。在这三个多月时间里,李靖似乎突然间长大了。不仅身体壮实,个头也高了许多。那柄“孤星”剑负在背上,已不似先前那么沉重。至于腿伤,早已痊愈。
阆中到成都六百余里。虚云送给他的灰马极为神骏,只需一日工夫便到了成都。天府之地,经秦汉治理,蜀晋繁荣,到此时已是富庶之地,隋廷设置西南道行台以示恩荣。其街市之繁华,远胜江陵,直追长安。
李靖入城时,城门即将关闭。问了好几个店铺老板,方知青城客栈处于城西。由于街市正处于闭市之时,人影纷乱,无法骑行,李靖只得牵马而行。等到了青城客栈,已是灯火通明。
青城客栈与寻常客栈不同,看不到楼阁,被高高的院墙锁住,一块烫金大匾高悬门头,上书“青城客栈”四字,其笔力有魏晋风骨。门前两座大石狮子,青石板台阶,镶铜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两个长衫男子,根本不似客栈,倒像一座官家府第。李靖到了近前,右边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傲然道:“此处非闲杂人等可入,回去吧。”
李靖心中一恼,心想就算我不来寻人,但客栈哪有拒客的道理?于是回声道:“这不是客栈么?”
那男子冷声道:“今日客满,恕不接待。”
李靖原本想说出杜几的名号或提袁氏兄弟,此时少年性起,也横眉道:“哪有如此待客之道!若不纳客,这‘青城客栈’匾牌自当取下,或改作‘青楼客馆’也可。”
那男子脸色倏变,怒道:“哪里来的野种,竟敢消遣老子?”说罢身影一晃,已欺身上前,伸手一抓,来擒李靖。
李靖自出庐州以来,所遇尽是高手,除失手误杀水匪外,每遇战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且顾忌幼童在侧,无法全力施展,心中自是憋了一把火。如今遇到无礼之人来欺,本能抗拒。待那人右掌拿住肩头,猛然击出一拳。但听一声闷哼,那男子被摔出数尺远,跌在地上不动了。
这一结果大出李靖意料之外。而左边那个看门人更是吃惊,顾不得救护同伴,撞开大门,飞跑入内。李靖尚在为自己出拳的轻重犹疑,里面传来急速跑步之声,十几条拿刀持枪的汉子已冲了出来。
这些人按照包抄阵形,将李靖围在垓心。灰马受惊,长嘶一声,扬蹄奔逃,却见一人纵身而起,落在马鞍之上,抓起缰绳,双腿一夹。灰马竟然被来人制服,乖乖向门内驰去,把主人李靖甩在人群中。
李靖恼怒无比,拔出孤星剑,向当首一名灰衣男子削去。那灰衣人使一对铜锏,伸锏一格,只听咯嚓一声,手腕粗的铜锏断为两截。众人吃惊,纷纷后退,然而不多时又逐渐形成铁桶之势。李靖虽仗着利器,但对方十数人进退皆按严密阵法,纵使能削去一两人兵刃,身后空门必然显露,长枪短刀又不长眼,极有可能受伤。
如此进进退退,僵持不下。那使铜锏的灰衣人突然断喝一声,众人一齐跃开。李靖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眼看就要落在他的头上。李靖举剑,凌空劈了个“十”字。但听嚓嚓两声,大网落下,但李靖已从划破的网中跃起。随着剑光闪动,粗大的网绳被斩断数根,已然不能网罗。
李靖正暗自得意,欲意杀出重围,耳朵里却听到羽箭破空之声。他本能挺剑一格,只听“叮”的一声,空中疾飞而来的箭正射在剑身之上,震得他一连倒退四步方才站稳,虎口隐隐作痛,孤星剑差点跌落。抬头看去,一个瘦削的黑衣男子提着一张长弓,远远站在大门口,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然而他挺立那里如同钢钎钉在地上。
众人都默默退开。黑衣人迈步,缓缓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李靖,开口道:“少年人,可是三原李家三郎?”
李靖一惊。此人不仅箭术超群,目光锐利如鹰。他深知,此人若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方才箭射剑身是他手下留情。于是狂傲顿消,收剑行礼道:“小人正是李靖,不知明公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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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一摆手,众人收了兵刃,步调整齐,迅速退去,只有那持铜锏的灰衣人在侧。灰衣人道:“此乃大隋仪同三司、车骑将军长孙……”他话还未说完,黑衣人微微一笑,打断了话头,目光变得柔和:“我叫长孙晟。李家三郎,要说起来,我还曾在尊舅韩将军麾下效过命。适才有些误会,李公子不要见怪。杜几,请李公子进去叙话。”
李靖这才知道使锏的人正是舅父交待要找的人。当下行礼赔罪:“小子无知,冲撞了杜先生……”
杜几哈哈一笑:“不打不相识。李公子早报姓名,敝店断不敢慢待贵客。走,进去说话。”说罢客气引路,跟随长孙晟往店内而去。
李靖走在二人中间,觉得头脑发懵。这长孙晟年过而立便名满天下,就连向来自负的舅父提起他都赞不绝口。只是,长孙将军向来经略北方外交、军事,此时到蜀地何为?杜几本是青城客栈老板,何以成了长孙晟属下?一个好端端的客栈,为何戒备森严?孙先生和袁氏兄弟现下何处?天罡小弟是否安好?
抱着这些疑问,李靖进了店中。青城客栈不比寻常客馆,是一个曲径通幽的大院落,其间亭台楼阁、花木山石,在朦胧的月色下颇显神秘。穿过一座浮桥,长孙晟引李靖进了一座没有窗户的密室之中。长孙晟自是在榻上坐了,让李靖坐在客位,杜几则侍立一旁。
长孙晟道:“你或许心中疑虑:既然我能叫出你的名字,定然知晓你要前来,为何还让杜掌柜出来拿你?”
李靖凝神静听。
长孙晟叹道:“世间少年英雄,不知有多少!先前接报,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侠客今夜要来寻衅,杜掌柜误将李公子当成那少年,长孙晟赔罪了。”说罢拱手一揖。
李靖连忙还礼:“将军折煞在下。若非我行事鲁莽,断不至有此误会,还请将军、杜掌柜原谅。不过,那少年人……不知何方高人?”
杜几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斩人首级,或在万军之中,或于卧榻之上。无人见过他的面容,只传是一位少年,骑一匹灰马,提三尺长剑……”
李靖面上一红。按这个特征,倒与自己有七分相似。他打断杜几:“如此说来,此人是一名刺客?”
杜几摇摇头:“难说得很。大凡刺客,或受人所雇,或击杀敌酋,或为报私仇。然而这少年既不为财,也非军士,更不是为了报仇。三月来,魏州刺史杜玄、秦州总管李宪、剑南富商杨九,均死在这少年之手。经查,杜玄盘剥百姓,李宪淫人妻女,杨九鱼肉乡里,虽非必死之人,但确有罪恶之实。”
李靖道:“这么说来,此人是侠士之流?然而……”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这少年若是冲着长孙晟而来,不正暗指长孙晟也是奸恶之徒么?
长孙晟自然看出了李靖的疑虑,微笑道:“李公子不必讳言。我虽非奸恶之徒,然而身负圣命,诸多事务难以做到光明正大,仇家自然不少,误会则是更多。江湖盛传我豢养鹰犬、遍设私邸、秘密侦伺、陷害忠良,或许有人信以为真,想除掉我吧。”
李靖心中一阵嘀咕。青城客栈原为客馆,但现在的确成了长孙晟所言的“私邸”模样,看来这位名震天下的使臣,确有从事秘密活动的嫌疑。经过沿江一路的磨难,他深切感知杀手的可怕,心想长孙晟若在蜀中设立秘密据点,恐怕是为了应对南陈。于是转了话题:“或许是陈朝所派细作……大将军萧摩诃,为人阴狠,杀人无算。或许是经他授意,派人来为难将军……”
长孙晟哈哈一笑:“萧摩诃有何惧?比起突厥虎狼,萧氏可称谦谦君子;比起中原杀伐,南朝如同市井争斗。我们说的这个少年人是北方人,看样子类似战国时墨家的路数,凡他们以为有违天下公道的事,就有弟子出来抱打不平。从已发案件来看,这少年或许只是这个神秘派系中的一人而已。”
李靖又是一惊。父亲讲过,三原李家剑术源于墨家。墨家学派虽在秦国统一天下后式微,后又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压制下几乎销声匿迹,但其后世弟子仍继承了兼爱、非攻等精神,远离庙堂,隐匿民间,精研武道,总有行侠仗义之举。莫非这少年,真的与三原李家有关?
想到此处,李靖道:“先前发生的案子,难道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长孙晟道:“每次案发之后,这少年人都会在被害人案几或房梁之上留下印记。这印记是剑尖雕刻而成的图案,上如一片浮云,下如一座山峰。我们遍查各大门派,均无这个标记,只是从他行事风格推断,似乎与传说中的墨家剑客有关。”
李靖越听越糊涂。且不说这神秘少年剑客,单说‘遍查各大门派’这几个字,就足以令人吃惊。试想天下之大,奇人异士如同天上星辰,长孙晟如何能以一己之力‘遍查’?就算皇帝给予支持,但大隋立国不过才两年时间,南方半壁尚未统一,北方列强虎视眈眈,长孙晟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做到。不过,眼前这位连舅父都十分敬佩的将军,断不会信口开河。
杜几大约是瞧出了李靖的疑虑,说道:“李公子不是外人。先前,杜某也在韩将军麾下效力,后因老母病重回成都,在袁氏兄弟襄助之下,边照料家人边经营这家客栈。青城客栈本是军方秘密之所,长孙将军为经略巴蜀、备战长江,特奉诏接管客栈。”说罢向北抱拳,以示向皇帝致敬。
杜几三言两语,即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李靖心中明白,杜几所言,正是舅父以前在讲军事时提到的细作,汉代即有专门从事侦伺活动的斥候,三国时期曹操秘密设立了间谍机构“校事”。长孙晟把青城客栈改为刺探消息的场所,自是受了杨坚的密令。
长孙晟道:“李公子是来探望孙先生吧?孙先生已离开蜀中云游。袁氏昆仲在青城山闭关修炼。你今晚好生歇息,明日杜掌柜送你去青城山。”
李靖起身抱拳,就要随杜几出门,突然瞥见案台侧面有一寸见方的新划痕,是一幅图:一朵云,一座峰。
李靖想起刚才的描述,感觉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两眼直直盯着。随后杜几也看到了。长孙晟起身绕过案几,细细看过,突然笑道:“是祸躲不过。看来今晚,我将命丧此室。只是,这人究竟何时才来?”
一个冰冷细微的声音响起:“我早就来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李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循声望去,左前方的黑暗处,隐约站着一个人,看上去身形并不高大,衣着与黑夜同色。就连他的眼睛,仿佛也是没有生命的,似乎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他不知怎么移动了一下,就到了案前。烛光下,他的脸色如同寒冰,目光仍如死水,没有丝毫表情。看上去,他的确只有十四五岁,但神情却似饱经风霜,冷漠而孤傲。
长孙晟仍然保持镇定,坐回榻上,缓缓说道:“尊驾人虽年轻,但功力之强天下罕见,闪避求饶看来无用。”
“是无用。”少年站定,冷声回应。
“兵器何在?”长孙晟紧紧盯着他的手。
“在。”少年只回应一个字。但这个字在李靖听来,充满无名杀气。在,就是在该在的地方,要杀人时才会出手,而且志在必得。
空气如凝结一般。呆立一旁的杜几,脸上的汗水已不可遏止地流到脖颈里。
“你的弓何在?”少年凝视良久,终于说话。
“弓已在。”长孙晟仍然端坐。
李靖心中一紧。他看不出长孙晟的弓在哪里。榻上只有一层厚厚的垫子,没有弓,也没有箭。长孙晟与少年相距不到四步,纵使长孙晟弓箭在手,恐怕箭还未上弦,少年的兵刃已然刺到。
果然不出李靖所料。但见白光一闪,少年迅疾刺出了凌厉的一剑。李靖毕竟见识过诸多高手,本身也勤练不辍,但根本没看清楚这少年如何取剑、如何刺出。这一剑的光芒,足以令那些自诩为使剑行家的高手黯然失色。
剑光一闪而没。
李靖眨了眨眼,才看清雪白的剑尖停留在离长孙晟不到半尺的空中。剑尖的那一头,仍然端坐的长孙晟手持铁弓,黑森森的箭已搭在满弦之上,箭尖正对准少年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