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顾木生带领李靖兄弟到了白帝城下。
白帝城又名永安,早成古迹,现为大隋信州(今重庆市奉节县)治所。信州三面环水,背倚高峡,雄踞水陆要津,扼制三峡门户。苍苍暮色中,江边拼连一片舟船,有的是靠港停航,有的正在建造,更多的是入坞修缮。帆樯林立,走舸出没,一派繁忙景象。
顾木生在船台上问了一位正准备收工的老者。老者擦了把汗,指着一艘冒着黑烟的旧船道:“水生在上头,正烧火,想把自己烤了。”
李靖虽听得懂川音,但一时不明何意。
顾木生踩着船板上了旧船,果见船舱内有一个大铜盆,盆中炭火烧得正旺。一名青年赤着上身,真的把自己的胳膊、胸背,换着部位烧烤。火光之下,这精赤的上身肌肉隆起,加上油汗直淌,真如烤羊炙肉一般。
走得近了,李靖才看清这人浑身红肿,皮肤上的疱疹大小不一,在大火的炙烤下似乎就要炸裂。顾木生放下孤星,喊了一声“水生”。那青年转过身来。李靖见他个头跟顾木生一般高,脸型酷似,身体却更加壮实,额头有一块乌青的胎记,像一枚熔坏的五铢钱。
那人自然是顾木生的孪生弟弟顾水生。他见了哥哥,咧嘴笑了,但那笑比哭还难看。他边招呼兄长和李靖兄弟坐在火盆旁,边伸手抓挠身上的肿块。顾木生摇首道:“年年如此,不知道你有几张皮!”随即介绍了李靖兄弟。
那顾水生憨厚敦实,虽浑身又痒又疼,还是见了礼,说道:“不知兄长来此。是否想通了,要与小弟一起修造船只?”
顾木生摇头:“主人虽责我有过,然而侍奉主人当为第一。弟弟喜做船工,愚兄并不阻拦,你也不必勉强愚兄。”
顾水生摇头叹息道:“打打杀杀,既不挣钱,又有凶险,何苦!我在此修造船只,每日都有工钱,待攒够资财,也好置地造屋、娶妻生子。”他边说边抓挠身上肿块,浑身鲜血淋漓。
孤星突然道:“哥哥,你能找到蜂蜜么?”
顾水生道:“船家兄弟甚多,或可找到。”于是吼了一声,一名船工进了船舱。顾水生吩咐完,那船工出舱去寻蜂蜜去了。
顾木生以为孤星小孩心性,想吃蜂蜜。不料孤星说道:“漆树易对人体有害。我曾在太白山被漆树汁液侵害肌体,口唇、手指、膀臂、脖颈全部红肿,是欧阳公公用蜂蜜涂抹才消除斑疹。”
李靖听了不由大奇。孤星不过四岁孩童,就算欧阳信德为他医治漆树过敏症状时他记得蜂蜜,如何连“斑疹”这样的连普通人也不清楚的名称也记得清楚?当下问道:“弟弟何以知晓斑疹病名?”
孤星摇晃着小脑袋:“斑疹为症状而非病名。斑覆于肤,有红紫青黑等色,逝不蜕皮,恶而糜烂;疹如粟米或铜钱,突起于肤,扶之触手,亦有红紫青黑等色,逝后蜕皮,不致糜烂。此状,或因邪气外露,热毒深重;或为外毒所侵,激刺肌肤。水生哥哥上山采漆,经漆汁侵害而发此疹,只须纯良蜂蜜涂抹,即可清热解毒,消除痛苦。”
顾木生听得张大了嘴巴。先前,他曾对少年李靖的智慧倍加赞赏,没料到这个四岁孩童更是如此厉害。他蹲下身,问道:“小兄弟,你究竟是人是神?年纪这么小,竟然懂得这么多!”
孤星再次摇头:“我只是听欧阳公公讲过一遍而已。”
李靖脑子电闪,独自念道:“凡战,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危而观其惧,静而观其怠,动而观其疑,袭而观其治。击其疑,加其卒,致其屈,袭其规。因其不避,阻其图,夺其虑,乘其惧……”
李靖念完,对孤星道:“弟弟,你把刚才我背诵的句子重复一遍。”
孤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居然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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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木生听得云里雾里,问李靖:“兄弟所诵,是何经文?”
李靖道:“这是《司马法》里的用兵精要。十岁时,舅父让我背这一段,费了一个时辰,没料到小星只听一遍就分毫不差……”
顾水生停止抓挠,说道:“桐油、柏油、生漆、丝麻……主帆、前桅、索具、船艏、龙骨、桨柱……梁枋楠槐樟榆槠,舵杆榆榔楮铁梨,橹栈杉楸桧铁箍……小兄弟,你照实念一遍。”
李靖一路行来,听谢康途、文仲元等人数度提及舟船,知道这是顾水生背起了自己的“造船经”。然而就算是孪生兄弟,顾木生也是如听天书。况且孤星生在关中,讲的是关中话;顾水生一口川音,有些字词的发音全然不同。孤星年幼,即便鹦鹉学舌,也是勉为其难。
然而孤星竟然一字不漏,全部念对,而且全是川音。顾氏兄弟对望一眼,都极为惊诧。
这时,那船工取了蜂蜜来。孤星叫顾水生蹲下,打开泥罐,用手指抠出蜂蜜,涂抹在顾水生患处。顾水生停止抓挠,坐在舱中享受清凉。
不多时,顾水生肢体肿、疼感消失,虽未完全复原,但已无碍。他哈哈大笑,让船工备餐。川江鱼美,这一晚李靖兄弟大快朵颐,相谈甚欢。
顾水生道:“小星兄弟如此聪明,不如跟我学船工,保管一学就会。过了十二岁,就能上船做工;十五岁,即可如我这般做下师;最多二十岁,便可为上师。”
顾木生已知孤星身世,但纵使对亲弟弟也不能说破。当即道:“弟弟沉迷船工,愚兄也只好依你。但天下行当太多,不是每个聪明人都必须做船工。”
“至少我是聪明的嘛。”顾水生咧嘴大笑。“闻说大隋正筹备在信州造船。此处正宜大船建造,山上有良木、油麻、生漆等必须材料,下师以上船工目前已逾五百人。大哥,舞剑弄刀杀人不好,还是老老实实做工挣钱的好。”
顾木生没再理会他,把李靖领出船舱,塞给他五片金叶子、一包五铢钱,说道:“我只能送到此处了。明日水生会安排你们去万川的船。这些钱是主人让我转交,你们兄弟俩到万川后稍作休整,可雇车或骑马从陆路直达成都。”
李靖一阵感动,连声道谢,小声问道:“那华清风、来护儿等,会不会追踪……”
顾木生道:“此事你应当问小星。”
李靖没有听懂。
顾木生道:“小星自从翻过巫山,突然变得能说会道,是何原因?”
李靖想不出来。
顾木生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路带着小星,纵使到了巫山他仍然惊惧,是他天生具有悟感之能。这种能力如同蝼蚁蛇虫感知自然变化而搬家避险,也如同猿狐鹰犬拥有先天敏锐嗅觉和洞察。沿途走来,威胁小星的力量一直存在,但我选择从巫山之上行走而不从江边大道入川,追踪者则无从发觉,更不会想到你们兄弟要去成都。所以小星到了这里,那种无形的威胁消失,他自然恢复聪明,变得能说会道。”
李靖经他点拨,才发现自己观察事物极为粗疏,心中惭愧。想起这一路来,顾木生待他们如同亲兄弟,不由得眼眶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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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李靖兄弟在舱中歇息。一觉醒来,天已放亮,顾木生已不在舱中。顾水生道:“兄长已于夜半离去,嘱我送二位兄弟上船。”
李靖携了孤星,跟随顾水生上了一条尖艏快船。到了舱门口,顾水生道:“我不知两位兄弟去蜀中究竟何事,也不便相问,只盼你们办完事再到这里找我。我靠手艺吃饭,虽钱粮不多,但生计无忧。”说罢,拿了一包五铢塞进李靖的包袱内。
李靖拜谢入舱。舱中是操川音的工匠、商人,叽里呱啦。李靖兄弟安静坐在舱门边。那些乘客见是两个孩子,也浑不在意。
一个客商模样的人说道:“听说信州要大量征召民夫,长安那边要派王公来喽。”
另一老者道:“管他是周是隋,老百姓还不是终日劳苦?看这风向,朝廷是要对陈国开战,这大江之上就不太平喽。”
那客商笑道:“若是开战,木材、米粮、铁器、桐油、棉麻等,都得涨价。老哥哥不也跟着发财么?”
老者叹道:“我等虽能发些小财,但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这上战场并非儿戏,是要死人的。战事一起,多少孤儿寡母更加艰难?我看这仗啊,还是不打的好。”
那客商道:“古来战事频仍,非百姓能左右。我等还是尽量获利,也好资助穷苦之人。”
接下来,他们讨论如何储备粮食物资。李靖听了,深有触动。原来这战事一起,最需要的除了人丁,就数物资。老百姓出人出力出钱为国家效力,弄不好人财两空,或许只有商人方可谋利。想着帝王将相安坐皇城,平民百姓流血牺牲,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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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船到万川(今重庆万州区)。李靖下船登陆,在人气最盛的“万川客栈”住下。用过晚饭,孤星趴在窗边,看着黑沉沉的江面出神。
客栈楼下厅堂,人声鼎沸,不时有人高声叫好。李靖道:“小星,若你想看热闹,哥哥陪你下楼。”
孤星道:“我向来不看热闹,只是在想,阿月现在如何了。”
李靖道:“阿月在梁国公主那里,好得很。”
孤星摇摇头:“昨夜我梦见了她,浑身是血,恐怕不太妙。”
李靖道:“梦境往往与现实相反,你又何必当真?”
孤星道:“我做梦,跟别人不一样。我以前看到欧阳公公死了,后来就死了;我看到谢公公腿断了,就真的断了。”
李靖被他说得心惊,低声问道:“你梦到过……梦到过张国舅没有?”他心里想的却是美娘。若美娘有凶险,他自是担忧。
孤星哪里知道他的心思?答道:“张国舅在梦里平安。”
李靖心上石头落下。张轲与美娘一家,他平安,美娘自然无恙。
正在这时,店伙计敲门伸头,笑呵呵地问李靖:“客官,楼下热闹,有高人献技,要不要去瞧瞧?”
其时城中大客栈,有走江湖的奇人异士表演各种技艺,以博客人观赏娱乐,客人自愿赏赐。李靖毕竟是个孩子,自然想瞧热闹,就拉了孤星下楼。
厅中客满,僧道老幼夹杂,人声鼎沸。里间靠墙壁的地方留出一片空地,一个瘦高的中年道士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柄剑。突然,他嘴里喷出火焰,烧在剑上。剑身立即着火,熊熊燃烧,良久不绝。剑上的火尚未燃尽,道士反手把剑尖塞进张开的嘴里,一寸一寸往喉咙里送。一柄三尺长剑,竟然全部插了进去。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剑柄竟然也完全被他吞没。
道士神色自若,闭嘴咀嚼,似在品尝美味佳肴。旋即,道士转身,将头一甩,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面目俊美的少年公子出现在眼前。再一甩头,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接下来,中年客商、二八娇娘、深山樵夫、水上渔人……那表情、神态配合动作,真是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
掌声轰然间,五铢钱洒了一地。店小二赶紧俯身一一拾起。
道士恢复原貌,拱手致谢。
突然,一个站在李靖身侧的青袍老者高声喝道:“如此把戏,也敢出来现世!这不过是蜀地的小戏法,只是用人皮面具贴上而已,有何稀奇?还有那剑,也是上涂酒水,酒遇火自燃,且剑中有机关,能寸寸缩进罢了。”
道士被人揭穿,却不生气,笑道:“这位老丈,若你能做贫道的把戏,这些资财就奉送给你。”
那老者急步上前,从袍下取出一柄短刀,递给道士:“道长若能将这小刀吞咽,老夫当送你五片金叶子。”
道士含笑接过,看也不看,竟然直接将那雪亮的刀送入嘴中,一阵大嚼。李靖听那咬动铁刃的咔嚓之声,几乎要呕吐。
不多时,道士连那短刀刀柄也吃干净了。
众人无不骇然。老者无奈,只好往身上摸钱。然而一摸之下,囊中空空如也。
老者大惊,回头看着李靖。
李靖也往身上一摸。顾木生送给他的五片金叶子不翼而飞。
道士哈哈大笑,右手从左手袖袍里取出金叶子,放在掌心。李靖定睛一看,不多不少,正是五片。
道士大声喝道:"妙!"
众人轰然跟着称"妙",又有雨点般的五铢砸在道士身旁。
老者是如何把李靖身上的金叶子偷走的?道士何以能把老者偷走的金叶子隔空转移到自己身上?换面吞食刀剑是真是假?李靖一头雾水,伸手去拉孤星的手,却抓了个空。环顾四望,哪有孤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