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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江夏孟尝

马车继续前行。夜雨打在车篷上,嗒嗒有声。除了偶有马嘶,队伍中不闻人声。想必萧摩诃驭军极严,即使是夜间行进,军队仍严整有序。

谢高二人对话之后,车内陷入长久沉默。连日所遇,李靖的小脑袋根本转不过弯来。倘若连华清风都是陈国细作,那么高盛道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李靖仍然想不通:若是一切尽在萧摩诃掌握之中,萧摩诃自然清楚江州船行没有造船图谱,为何华清风要赶尽杀绝?杨奢等人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靖想不通,干脆不去想,闭了双眼打盹。就在这时,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一名兵士打着松油火把,高声喝道:“大将军有令,人犯下车入店。”

原来在夜雨中行进两个时辰后,到了一家客栈。店主出门相迎,请萧摩诃入内。李靖等人下了车,由两名兵士引入后院客房。那普照法师领了众僧,住在前院。李靖仍与谢康途、孤星、阿月同住一室,高盛道则单独住一室。兵士们则轮番值夜,守备森严,似是防备有人前来营救。

一夜无话。次日天刚破晓,萧摩诃又整队前行,仍按昨日安排,李靖等五人同乘一辆马车。车厢小窗外部拉了白色布帘,只能透光,无法看清沿途风景。不过李靖从马蹄声和脚步声推断,队伍较之昨日已大为减少,大概只有三四百人。

昨夜车行缓慢,今日则加速行进,车厢内微有颠簸,显然是畅行于官道之上。一日奔驰,只在路边用过两次饭食。到了黄昏时分,才又寻客栈住下。如此晓行夜宿,其间除了如厕、用饭,概不停留。在多数时辰,谢康途和高盛道都在闭目养神。

第三日黄昏,队伍停下。但听车外响起鼓瑟之声。鼓吹停歇,便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山人文仲元,恭迎萧大将军!”

萧摩诃道:“仲元兄折煞小弟。路过江夏山,自当拜会兄长。”

那文仲元道:“大将军不去郢州府衙,却来寒舍,仲元备感荣宠……”

李靖在车内听了,略微吃惊。他从未到过长江以南,原以为萧摩诃要押送他们到建康,却不料反其道而行,到了汉江入口对面的江夏山。李靖听舅父讲过,当年吴国曾在此筑城。此地又名黄鹄山,其时属陈国管辖,而大江对岸事实上已由大隋控制。只是隋朝初立,沿江所辖州郡安定为要,两岸百姓仍如往常一般乘舟往来,生计不受影响。

谢康途轻碰了一下李靖:“小兄弟,我们有好吃的了。”李靖正要发问,谢康途已转向高盛道:“高公子曾问我,江州船行的大船如何建造。倘若今晚你运气好,必会知晓因由。”

高盛道来了精神:“莫非这文仲元,是专门监造大船的?”

谢康途未再言语。此时车门已开。萧摩诃笑道:“文兄,今日我给你请了两个奇人来。”说罢,亲自到车门外引见:“这位想必文兄早已熟识——江州船行大东家谢船主;这位更是大有来头——大隋左仆射家公子高盛道高著作郎。”又引见普照和尚:“这位是西域高僧普照法师,经愚弟举荐礼聘,现为江州广化寺住持。”

文仲元赶忙行礼:“在下清江宜都人文仲元,见过高公子、谢船主、普照法师。”李靖听他在称呼中将高盛道放在谢康途之前,想必以官家为贵,商人为轻,出家人则出离尘世,无意功名,故放在最后。

萧摩诃亲自为高盛道解了绳子,笑道:“一路行来,为防不测,委屈了高公子,请勿见怪。”高盛道甩了甩手,先回了文仲元的礼,居然挤出笑来:“大将军请在下乘车,生怕我磕碰摔倒,多加了一道保障,也是应该。”

谢康途则伏在李靖肩上,拱手道:“文公安好!”

普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见礼。

李靖定睛看去,眼前这人约莫五十多岁,头戴黑帽,身披黑袍,身长六尺开外,面色黑红,高鼻阔口,长须及腹,乍一看如画像中的关云长。他的身后,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飞檐斗拱,沿山势高低错落延伸开去,恐怕有上百间房舍。大门之上高悬巨匾,上书金色大字:黄鹄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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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仲元一摆手,鼓乐队缓步从侧门退走。萧摩诃笑道:“仲元兄如此排场,不愧‘江夏孟尝’雅号!兄弟都想辞官归隐,在兄台手下逍遥几日。”

文仲元欠身道:“大将军说笑了。草民身处四战之地,每日如履薄冰,只好养些乐手自娱;大将军国之栋梁,今又加封侍中、骠骑大将军,身负社稷使命,草民与大将军相比,如同萤虫对骄阳……”

“呃……加封之事,我也才知晓,仲元兄消息好灵通。”萧摩诃按住话头,“行了几日,滴酒未沾。仲元兄是故交,我就不客气了,请安排酒席吧。”

“得知大将军前来,酒菜早已备好,请!”文仲元把大手一引。

萧摩诃命手下将士驻扎庄外,只带了普照法师和八名甲士进入山庄。

这是李靖自离开庐州以来,真正算得上是盛筵的一餐饭。

烛影轻摇,宽大的厅堂亮如白昼。席位由羊毛地毯铺就,地板擦试得油光可鉴,案几上摆满珍稀佳肴,热腾腾的江鱼烤得直冒油光,酥嫩的羊腿抹上一层蘸料,让李靖不禁直咽口水。两名大汉抬了一坛泥封老酒进来,随后是八名细腰美女款款而入,纤纤玉手握住泛光金樽。一名大汉拍开泥封,向金樽中倒酒,那酒直入樽中,再轻放案上,不曾有点滴溢出。这手法虽不能与巫山渔女相比,但这大汉拿捏如此之准,显然是武功高强之人。

萧摩诃身份为尊,自是坐了上首,文仲元主陪,余下依次为高盛道、谢康途、普照法师。李靖原先被安排到侧厅与孤星、阿月两个孩童一起,是谢康途提出由李靖照顾更为方便,文仲元应允,李靖坐了末席。

李靖并不在意座席,况且自身尚在控制之中,只得听从安排,扶谢康途坐好,起身欲为众人把盏。文仲元止住:“这位小兄弟,来者是客,不必劳烦,请安坐。”

萧摩诃道:“这小子人小鬼大,自称姓木,说是僧璨大师药童,然而在南陵江大船之上与我周旋,折我一员大将,着实可恶……”

谢康途打断话头:“萧大将军何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谢某作证,小兄弟姓木名立,确为僧璨大师药童,只因大师为梁国公主治病,病未痊愈,派出二药童跟随服侍。大将军言及有陈国将军失踪,定然别有因由,木兄弟不过十二三岁,如何杀得了陈国将军?”

萧摩诃正要发作,文仲元举起金樽,笑道:“大将军和诸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文某略备薄酒,请贵客赏脸满饮,再畅谈不迟。”众人纷纷举樽。李靖和普照不能饮酒,以水替代,也跟着干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文仲元道:“今日相聚,甚感荣幸。大将军与高公子、谢船主之事,本在大将军职分之内,文某不便过问。既然来到敝处,可否赏文某三分薄面,莫要剑拔弩张搅了酒兴?至于离开本庄之后,文某概不过问。”

萧摩诃笑道:“仲元兄多虑了。其实高公子也好,谢船主也罢,若非圣命在身,萧某能与二位交上朋友亦是三生有幸。请文公放心,我已命属下在庄外扎营,绝不会搅扰贵府。”

高盛道举樽相敬,叹息道:“高某南下侦伺,不料事泄被擒,口服心服。两国之争,敌友分明,在下也知纵使萧大将军想放过高某,陈朝也不答应。因此如何处置,高某全不放在心上。今夜能饮金樽美酒,虽死无憾!”说罢一饮而尽。

萧摩诃皱眉道:“高公子放心,就算主上想放过你,我也不会手软。本将不才,但先前屡破北齐大军,全是明阵对决,而非阴谋诡计。高公子培植细作潜入大陈,犯了本将忌讳,绝无轻饶之理!”

文仲元打了个哈哈:“高公子既无生路,不如多饮几樽。谢船主,莫非你也卷入军机之事,致使半身残疾?”

“回文公,恰恰相反。”谢康途无奈摇头,“我这双腿,是拜隋军所赐。”当下简要讲了断腿过程。萧摩诃等他讲完,再说了前后因由,举樽道:“谢船主在陈国境内经商,向来安份守己,与仲元兄合作亦是顺畅,只是欺瞒朝廷窝藏钦犯,无法脱罪。”

谢康途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惨然道:“谢某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大隋杀我兄弟、斩我双腿;大陈毁我船行、杀我兄弟。天下再大,无我容身之所,更无生存之望,不如让萧大将军一剑砍了干净。”

文仲元抚须静听,突然将酒樽往案上一顿,正色道:“谢船主遭遇,令文某胆寒。文某亦是布衣,靠建造商船为生,说不定哪天也被捉住,随便安个罪名,就把脑袋砍了。”

萧摩诃强笑道:“仲元兄言过了!兄台基业遍布沿江,身处陈、梁、隋三国要冲,不用说陈国上下对你极为倚重,就连大隋、梁国都敬仰兄台为人。兄台虽以布衣自嘲,然而清江文氏家道深远,前朝之大梁、大魏、大齐,均有文氏人杰拜将封侯,沿江世族都以文家马首是瞻。别人或许不知,萧某还是清楚的——兄台虽无兵权,但振臂一呼,万众响应,旬日召集数万人马不在话下,哪是谢船主所能比拟?”

文仲元脸色一沉:“萧大将军疑我有异心么?我文氏源自西汉蜀郡郡守文翁(按:中国史上地方官办教育第一人)一脉,文翁老祖倡导教化,一心办学,虽门生甚众,数百年来从未有不臣之举。我族先辈虽有人为官,但若逢乱世必避世渔耕自保,不问军政。大将军说文某能召集数万人的确不假,但不是为了造反,而是自卫——若有灭我族人者,无论公侯匪盗,定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李靖听文仲元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大为佩服。韩擒虎曾向他讲过天下大势,但从未提到过文仲元。从刚才文仲元所言来看,这文家实力不容小觑,怪不得萧摩诃对他礼让三分。

高盛道突然插话:“请教文公,据传西晋名将王濬传有‘王氏舰船建造图谱’,后来王氏在荆襄一带衰落,而文家则为沿江旺族,不知这船谱是否由文家掌管?”

文仲元吃了一惊,随即面色平静:“王濬姓王,文某姓文,王家如何会将家传图谱给文家?说到这造船营生,不过因地制宜,沿江田夫野老多藉此谋生,对南人而言并不稀奇。”

萧摩诃打了个哈哈,端起由丽人斟上的美酒:“适才萧某失言,还望仲元兄恕罪。至于高著作郎所言船谱之事,恐怕多为传言而已。陈国在大江之南,水系纵横,全靠舟楫,上至老叟,下至孩童,无不精通,故有南船北马之说。我知高公子欲得造船宝图,大造舟舰攻陈,可是纵使造成大船,如何驾驭?当年曹孟德连舟百里,然而北方之人无法操控,故赤壁一役,樯橹灰飞,教训还不够深刻么?”

谢康途长叹一声:“当时在江州船行,谢某竭力解说,高公子就是不信。试想陈国以舟船为根本,如何会让稀世船谱流落民间?今日在文公这里,谢某就算死也得说个明白:凡我江州船行所有船只,皆由文公清江、鲁山、江都三大船坞所造,本人既不懂建造之法,更没有造船图谱。”

文仲元道:“萧大将军统御大陈兵马,最是清楚:文某所造之船全是民船,而非战舰。大陈有令:凡私造战舰者,灭九族。文某是大陈臣民,决不敢做叛国灭族之事。”

萧摩诃把手一摆:“罢了。说好不争短长,还是饮酒为要。”于是众人频频举樽畅饮。那普照法师向来寡言少语,陪坐席间,只饮清水,不沾荤腥,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文仲元见气氛好了一些,笑问萧摩诃:“有一事文某大惑不解。大将军既已扣下高公子、谢船主,本该东去,何以反向西行?”

萧摩诃道:“反正他们也走不脱。待我完成使命,再押回建康不迟。”

文仲元道:“不知是何使命?当然,若事关主上机密,算是文某多嘴。”

萧摩诃道:“也不算机密,却与仲元兄有关——此次西行,须得仁兄鼎力襄助,才有可能完成使命。”

文仲元一愕。正在这时,厅门被推开,一位青年公子闯了进来,大声道:“爹爹,孩儿捉住了隋朝奸细!”

李靖回身一看,来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长六尺,一身白衣,头束金冠,面色白里透红,剑眉虎目,四方阔口,腰悬宝剑,大步流星走进厅中。可能是刚从水里出来,白衣湿透,紧贴全身,不停滴着浊水。

"弘儿,何事慌张?"文仲元沉声喝道,"没见萧大将军在么?还不赶紧过来拜见!"

那青年止步,敛容行礼:"侄儿文士弘,拜见萧世伯。"

萧摩诃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年未见,弘儿愈见英武了!"神情甚是亲切。

文仲元似乎极为疼爱儿子,也起身笑骂道:"瞧你这个熊样,总是冒冒失失。快说,抓了何人?"

文士弘道:"这奸细一行四人到处打探消息,被我发现后凿沉船只,入水擒了他们。"

"人在何处?"文仲元问道。

"带进来!"文士弘大喝一声。

随即,厅门大开,四名黑衣壮汉,押着四人进了厅堂。

李靖一看,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

这四人正是萧美娘、张轲、来护儿和青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