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想通了这一层,心中豁然洞开。晋王南下原本与太子目的相同,只是化装成突厥人亲力亲为而已。察地形、收人心、寻船谱,甚至下令擒杀孤星,李靖都能接受,唯独晋王调戏萧美娘、让来护儿护送一事,让李靖心如针扎。最令李靖难过的是萧美娘似对这“王子”并不反感。自分别之后,他何曾一日不思念美娘?纵使此刻与她相距只有数步之远,仍然觉得远隔万水千山……她是公主,晋王是王子,倘若文士弘所言是真,极有可能“船上六人”中就有这位晋王,只是中途下船隐匿,继续让高手来护儿护卫美娘周全。
李靖心中还有一个疑点:张轲、美娘、青妮水性极佳,来护儿武功极高又在江边长大,如何会让初出茅庐的文士弘在水中擒获?
李靖止住思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至少,他最关心的孤星和阿月有这位公主护着,暂时不会有生死之危。
然而他想错了,他看见萧摩诃口中说着话,径直向萧美娘走去。这看似平常的敬酒之举,却让李靖毛骨悚然。因为,他看到小阿月清亮的眼睛里发出恐怖的光芒。
萧摩诃左手举樽,右手按住剑柄。他将金樽往前一递,随后抽出宝剑,迅疾往前一刺。李靖失声惊呼,然而那剑却被另一剑架住。正是来护儿。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萧摩诃一击不中,回剑与来护儿斗在一起。来护儿凝神应敌,但萧摩诃力大剑沉,又有铁甲护身,几招一过,来护儿立处下风,只听“嚓”的一声,一幅衣袖被萧摩诃割去,而萧摩诃樽中之酒一滴也未溢出。
“住手!”文仲元长身而起,拔出佩剑,往中间一格。三剑相交,来护儿退了一步,萧摩诃退后半步,各自都目露凶光。
“想不到堂堂陈国大将军,竟然当众行刺梁国公主!”文仲元怒不可遏,“萧摩诃,你眼里还有我文某么?”
萧摩诃没理会他,冷冷地看着吓得呆了的萧美娘:“臣并非要行刺公主,而是公主身侧这女童必须死!个中因由,公主最清楚,不用臣多说。”
萧美娘抱住瑟瑟发抖的阿月,定了定神:“叔祖,你已杀尽始兴王一家,这个女童孤苦无依,长大后不过是一介女流,绝不会找你寻仇,你就饶过她吧……”
萧摩诃摇头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主绝不容许陈叔陵有根苗留在人间。”
高盛道一直备受奚落,此时抓到机会反击,离座笑道:“萧大将军要杀这女童,为何不在路上动手?难道在文公府上击杀,好收惩一儆百之效么?”
这话就连李靖都听出有挑拔之意。话音刚落,就听“啪啪”两声,高盛道的两颊立时肿起老高。原来在这一瞬间,萧摩诃已然移步动手,打了他两记耳光。
高盛道是文人,哪里禁受得住萧摩诃的击打?顿时,鼻涕、眼泪、鲜血,一齐涌出。
文仲元气得双眼喷火,厉声道:“萧元胤,你要杀人出了我家再杀!在我家中舞刀弄剑,你眼里还有文某么?”
萧摩诃一咬牙,回剑归鞘,恨恨地道:“好!看在文公面上,先留你小命。”又回身瞪着来护儿:“恭喜公主有个好护卫!”
来护儿收剑,一身不吭,站在萧美娘身后。
萧美娘迅速恢复镇定,轻拍阿月肩膀:“阿月乖,阿月莫怕。有姐姐在,就有你在。”
文仲元这才整衣回座,口气缓和了些:“萧大将军,始兴王一案,文某也有耳闻。陈叔陵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将军奉诏灭门,非你之过。然而这女童只有三四岁,历经艰险而不死,实乃天意,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拔剑行刺,传出去有损大将军威名。”
萧摩诃昂然道:“先前,萧某本想将她带回建康复命,然而公主执意护她周全,萧某一介武夫,不会那些花花肠子,只想一剑砍了干净,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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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美娘冷笑道:“说起这‘始兴’二字,对梁国来说却是‘始乱’。大将军父亲原为大梁国始兴郡丞,忠于梁室。二十年前,陈霸先借侯景之乱夺位,大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改旗易帜投了陈氏,以换取荣华富贵。连叛国的事你都敢做,杀个小孩子还怕人说么?”
萧摩诃投陈确为荣华,早年曾有愧疚,后来渐渐忘却。今夜被萧美娘揭了疮疤,脸色极为难看。他强忍怒气,朗声说道:“良将择主而侍,良禽择木而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为大陈特使,必为主上分忧,岂能因口舌之争改变主意?”
萧美娘漆黑的瞳仁闪动:“我知大将军是奉诏行事,若放过阿月甚是为难,不如据实而奏,把责任推到本宫身上,说本宫已将阿月收为使女。这样,大将军既全了名节,又可向陈朝皇帝交差,岂不两全齐美?”
萧摩诃摇头:“放过此女,万万不能!”
萧美娘道:“萧大将军,今夜你杀不了阿月。文公不容你行凶,本宫也不容你胡来。”
萧摩诃冷笑:“我尊你一声公主,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梁帝若是疼你,怎会把你送到张国舅那里受苦?连宫城都不让居住?你左一句本宫,右一句本宫,请问你的宫在何处?是江边的茅草屋么?”
这话刺到了萧美娘痛处。萧岿迷信方术,美娘出生时张皇后难产,命太卜令详细推算过生辰,定为不吉,若住皇宫必有灾祸发生。张皇后欲将其溺死,萧岿不允,命六弟东平王萧岌领养。才不到一年,萧岌突然薨逝,皇帝皇后更是深信不疑。其时萧氏皇族都不敢收养美娘。张轲与姐姐张皇后从小不睦,虽被封了些闲职,但只能住在江边,与平民无异,闻说此事,入宫求见姐姐,请求收养美娘。皇帝、皇后立时应允。过了几年,张轲夫人李氏病亡,于是江陵朝野盛传萧美娘是扫把星降世,都在躲避她,皇族更是避之如瘟神。所以,美娘从小受尽奚落欺凌,根本无人把她当公主看待。
萧摩诃揭穿此事,一来表明自己对梁国了如指掌,二来吃定萧美娘被揭短后不敢造次。哪知萧美娘笑道:“萧大将军要是认定本宫为假,可以砍了人头,作为贡礼献给梁帝,或许对拉拢梁国也有好处。”
萧摩诃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文仲元道:“公主是当今梁国皇帝次女,举国皆知。只因从小患有怪病,不宜住在宫中,是以张国舅在江边专设茅舍供公主静养,并非大将军猜测的那样失宠。如今闻名天下的僧璨神僧施救,又派药童随侍,料想不日将根除恶疾,还归皇宫。萧大将军此次西行,重在与梁国修好,似乎不宜得罪公主。今日公主驾临,高朋满座,还是饮酒作歌为上。大将军,你说呢?”
萧摩诃当即借坡下驴,抱拳道:“仲元兄所言极是,是萧某鲁莽,搅了各位兴致,在下致歉!”说罢归座饮酒。
文仲元击了三掌,厅中鼓乐重开,八名细腰丽人随乐起舞。众人频频举樽,似乎方才剑拔弩张之事并未发生。
当晚,文仲元安排众人就寝。黄鹄山庄房舍甚多,都有男女侍者引领进入客房。阿月自是跟了公主,李靖则负着谢康途、牵了孤星,住在后院厢房。萧摩诃留在厅堂,似有要事要与文仲元商议。
已是深夜。残月从窗口照进来,屋里依稀有些光亮,但又看不清人脸。谢康途躺在榻上,低声对无法入睡的李靖道:“小兄弟,我料想今夜巫山女侠必来相救。但萧摩诃带的都是好手,恐怕难以万全……”
李靖心头一喜。三天来,他一直对巫山渔女耿耿于怀。“谢船主,只要能将小弟和阿月救出,我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谢康途道:“虽是两个孩子,却牵动大隋大陈两国皇室,着实艰难。那日女侠离开,不是不救,也不是怕了他们,而是无法保证你我和两个孩童周全。”
李靖道:“谢船主,若今夜女侠和顾大哥来救,不也一样么?”
“不一样。”谢康途道,“先前在江州,现在是江夏。虽然都是陈国地界,但‘江夏孟尝’颇讲道义,并不会因萧摩诃与之有旧,就听他一面之辞。况且在江州时阿月处在危险之中,而今阿月有公主庇护,一时不会有危险。最主要的就是你这小兄弟了。所以,若女侠来救,首救木星,就连你自己都不必考虑逃走……”
“那谢船主呢?”李靖的使命是护送孤星到蜀中,自身安危从未考虑。不过一路行来,谢康途舍己为人,让他极为感动。
“我是个废人,谁能拿我怎样?”谢康途道,“再说他们不会杀我。无论隋朝陈朝,暂时还不会……”
“莫非……莫非那船谱,真的……”李靖压低嗓门,声音几不可闻。
“小兄弟聪明。”谢康途未置可否。
“船主要是没有船谱,此时焉有命在?”一个声音传来,吓得李靖差点摔下榻来。
谢康途没有动。只听一声轻微的声响,房间板壁轻移,开了一扇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内钻了出来,站在榻前。
“船主放心,院内都是我们的人,任何人都不许靠近。”来人正是文仲元。
“文公,我等可以离去了么?”谢康途坐起身来。
文仲元道:“我已与巫山女侠计议,只能救船主和木星离开,木立小兄弟若离开,萧摩诃会搜查暗室。”
李靖一想,也是实情。巫山渔女的功夫,萧摩诃清楚,她和顾木生一人救走一个,说得过去,但救走三人则会疑心文仲元。
谢康途当机立断:“一切听从安排。”
计议已定,巫山渔女、顾木生果然从门后钻了出来。她背了一个黑布包,看上去像是负了一人。顾木生没有说话,背起谢康途,抱着孤星,走入地道。文仲元合上机关,轻轻开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大声喝斥庄丁:“尔等都把眼睛睁大了,公主和大将军都在歇息,小心有刺客!”庄丁们诺诺连声。随即,文仲元的声音从别的院落隐隐传来,渐次消失。
巫山渔女一动不动。此时听文仲元已走远,悄声对李靖道:“我料萧摩诃必来阻击。你随我上房,再跳下房来让庄丁抓住,不要出手,然后跟着公主,到江陵后伺机脱身,再到巫山寻我。记住,巫山石阵不要硬闯,只等有人来领你上山便是。”
李靖答允。想着巫山渔女数度相助,跪下磕头。
巫山渔女袖袍轻拂,李靖自是跪不下去。“为人不要婆婆妈妈,这就行动。”说罢,她起身轻轻推开门,拉着李靖右手,向上一跃。李靖但觉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一般,瞬间到了屋脊。
院内值守的庄丁察觉有异,大叫起来。突然间,一条人影出现在屋顶,与巫山渔女斗在一起。借着稀疏的月光,李靖大致分辨出是普照法师。数招一过,普照渐处下风,竟向李靖冲来,一把扣住李靖脉门。巫山渔女却如鬼魅一般,蹿向对面屋顶,消失不见。
普照提了李靖,跃下房顶。院中松油火把亮起,文仲元正下令搜捕刺客,一时间整个山庄人来人往、大呼小叫,如临大敌一般,过了半个时辰庄内才安定下来。萧摩诃自然没有解甲歇息,此时来见文仲元,请他清点人数,再回厅中计议。
不多时,宾主又聚在厅中。除了谢康途和孤星,余下的人都在。小阿月早已入睡,此时趴在萧美娘肩上,嘴角流着口水,这一通热闹居然没有把她惊醒。
萧摩诃问普照:“法师,与你交手的确为巫山渔女?”
普照答道:“昏月之下虽没看清,但八成是她。不过,她负了一人仍然走脱,贫僧深感惭愧。”
萧摩诃道:“大师不必自责。这女子武功之强,天下罕有,本将也不是她的对手。她带走一个,你擒获一个,也算平手。”说罢,盯着李靖,喝道:“究竟如何?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李靖知道孤星和船主已经走脱,一身轻松,然而面上仍装作懵懂的样子:"小人正在睡觉,突然女侠闯进屋中,拉起我就走......"
萧摩诃问:"你屋中三人,巫山渔女负了一人,拉起一人,还有一个呢?"
李靖摇摇头:"小人不知。"
文仲元道:"小兄弟,你在说谎。据我的人说,今晚来的刺客是两个。潜入房间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你必须告诉我,另外一个人是谁?"
李靖只得低头道:"那一位是顾......"
突然,厅外有一声音道:"今晚来的人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众人一惊。
厅门推开,只见华清风手里提着一个人,闯进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