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只觉眼前发黑,冷汗瞬间遍布全身。一路行来,历尽艰险,丝毫不敢大意。方才明明牵着孤星的小手,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人群纷乱。李靖大呼“小星”,无人回应。他使劲往人群里挤,四处张望,还是不见孤星。他跑过去,抓住刚才领他们下楼的店小二:“请问你见没见到我那小弟弟?”
店小二摇头。李靖心想,可能是孤星对道士的把戏不感兴趣回房歇息了。抱着一线希望,他疾步上楼,推门一看,又是一身冷汗。
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一人甲胄整齐,手按刀柄,大马金刀坐在榻上,大概四十来岁,四方大脸,胡须浓密,面目温和;一人纱帽绿衣,站在武人身侧,文士模样,稀稀疏疏的胡子,双眼细长,目光如电。
李靖以为走错了房间,想转身退出。文士叫道:“小兄弟往何处去?”
李靖只得回身道:“回尊驾,小人走错了房间……”
文士道:“你没有走错房间。”说着,走过来关了房门。“这位是广平郡王、御前左卫大将军杨雄。”
李靖赶紧行礼。杨雄道:“小兄弟不必惊惶。我只是受诏南下寻找皇家骨血。小兄弟一路护送辛苦,现请将小主人交给我,我当禀明圣上,定有封赏。”
见李靖不出声,杨雄又道:“这位是万川县令许法光。许县令已查知你带着小主人溯水而上,在此下榻,因而我等在此相候。”
李靖见他说话轻言细语,全然不似那些武将凶狠,心下稍安。然而皇帝亲派宗室郡王、京师十二卫之首的左卫大将军来查孤星,显然是志在必得。
李靖只好抱拳行礼:“小人参见王爷、县令。小星的确与我沿江而上,但方才不见了踪影,我也正在寻找。”
许法光道:“小兄弟,广平王与我绝无歹意,否则怎会关起门来叙话?昨夜,你和小主人在白帝城下的旧船上歇息,今日搭乘快船到万川住进此店,我们有人证。再说,皇帝血脉,非同小可,若有丝毫闪失,你我担当不起!”
杨雄道:“你们沿江的曲折,我已知悉。实话告诉你,我受圣上密诏迎接小主人,绝不会让他受半点伤害。”说罢起身,向北抱拳,肃然道:“圣上口谕:朕之血脉,必保周全,凡蓄意加害者,无论王公布衣,杀无赦!”
李靖自然知道,这是杨雄在向自己昭示绝无相害孤星之意。不过孤星突然不见,他也心急如焚。于是实言相告。
杨雄听罢,霍然起身,对许法光道:“劳烦许县令即刻彻查客栈,今夜派人巡查街道、商户、民居,子时前若找不到小主人,你这县令就不要做了。”
许法光领命而去。
杨雄再次坐下,让李靖也坐了,安慰道:“许县令办事干练,小兄弟放心。小主人或许只是走失而已。万川不过一小县,就算掘地三尺也不过一夜之间。”
李靖却不那么想,联系起自己丢掉金叶子、道士变戏法的情景,脑中突然一亮——这道士既然能变,就有可能把孤星变没!或许,这场表演正是为了孤星而来!道士故意向自己展示金叶子,就是在暗示自己——你的金叶子可以不知不觉到我手上,小孤星也可以!
想到此处,他不再惊慌,但仍表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杨雄也不多问,闭目养神,等候许县令消息。
然而过了戌时,仍不见许法光回报。杨雄再也坐不住,起身道:“你跟我来。”
李靖跟着杨雄下楼。客栈早已打烊,只有店家受命坐在门口。见了杨雄,赶忙起身行礼。杨雄道:“店家,若许县令到此,请告知他回县衙等我。”店家诺诺连声。
万川县城依山而建,街道极为狭小。此时阒无人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杨雄从怀中摸出一物,用火折子点了,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类似烟花的物件在高空炸开,照亮了一片天。不多时,十几名带刀的黑衣人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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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雄道:“县令无能,仍无结果。尔等速速锁定江边船只彻查,防止有人劫持小主人!”
众人齐声应答,迅速四散而去。
杨雄正要对李靖说话,长街上一骑驶来,正是许法光。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滚鞍下马,把一张纸呈上。杨雄打了火折子,瞧完纸张,黯然不语。
夜风掀动他的衣衫,使他的人看起来如同一尊石像。良久,他才叹息一声:“小兄弟,回房歇息吧。许县令,我们这就回县衙。”
说罢,一振衣衫,向长街走去。许法光牵着马,默默跟在身后。
李靖只好独自回客栈。进了房间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杨雄看到的那张纸上写了何语?孤星究竟去了哪里?那道士是谁?这一连串疑问搅得他睡不着。
辗转反侧至四更天,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红日已上窗棂。江边小城,罕见地出现了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李靖一骨碌爬起来,提了包袱下楼。店家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纸。李靖接过展开,见上面工整写道:
千里护卫,金志兰心。今有异人襄助,终有归宿,亦属善缘。盼为国效力,早得功名。雄 字
李靖读了,心头镜明。杨雄语焉不详,不提孤星,但意思很明确:孤星得异人收留,算是有了好去处,也可能是最好的归宿——若真接回长安,恐怕难逃皇后毒手。看来,昨晚杨雄接到的字条,一定是高人所写。
这高人是谁?
李靖站在门口,仔细回想昨晚的细节。猛然间,他脑海里再次出现道士摊开金叶子时说的“妙”字,众人也轰然回应。看客见到奇事称“妙”,原本寻常,然而表演者自己称“妙”极不正常,除非有所暗示。
李靖再将孤星在身侧——道士演奇技——金叶子被盗等情节串连起来,突然明白了:道士是暗示自己去一个地方找孤星,“妙”即是“庙”!
想通这一层,李靖暗骂自己愚笨。当下问店家:“万川有多少寺庙?哪个庙香火最盛?”
店家道:“先前有四座庙,其中三座年久失修,僧人都纷纷迁走。只有城西关公庙,香火不算太盛,但关公常常显灵,因此百姓常有拜祭。”
李靖道:“在下时运不济,想请店家帮忙购些祭品,我好前去拜谒关公。”
店家道:“小店就有香火果品,稍候可取。”当即命店小二去取。
李靖付了两枚五铢,取了包好的祭品,按店家指点径向城西而去。万川城依江而建,南北短,东西长。行了数里,果见江边有座关公庙。庙宇简陋,墙垣斑驳,屋宇破败,只有院中古树亭亭如车盖,勃勃有生机。
李靖上了石阶。落叶遍地,也不见有人打扫。进了大殿,果见几名香客跪在蒲团之上拜祭关公。关公塑像高大威猛,右手持大刀,左手捋长须,凛然一身正气。李靖上香,摆了果品,跪下磕头。
半个时辰后,香客散尽。李靖仍然跪在那里等待。殿中空无一人,江风吹进殿来,香火的烟雾飘向后堂,传来了几声咳嗽。一个五十来岁的短须僧人边咳边走向前殿,到了李靖近前,低声道:“小施主跟我来。”
李靖随那僧人进了后堂。僧人身形高大,走路却没有一丝声响。爬上狭窄的木板楼梯,穿过一条仅容一人的通道,进入一个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孤星。昨晚在客栈献技的道士和那位青袍老者,盘腿坐在竹编席上。孤星坐在老者的身旁,穿着干净的青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对李靖微微一笑。
李靖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孤星走了过来,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平和,如同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终于回家。他轻声道:“哥哥,我已找到家了。”
这话让李靖莫名奇妙。他带着孤星跋涉两千余里,此地离成都亦有千里之遥,为何说“找到家了”?莫非眼前的道士或老者,就是舅父让他寻找的异人孙思邈?看孤星的神情和昨夜杨雄接到书信时的反应,应是孙先生无疑——孙思邈江湖异人,行医济世颇有贤名,当今皇帝若得知私生子跟了孙先生,纵使心有不甘,也比流落江湖好得多。
于是他抱拳道:“在下三原李靖,拜见二位……舅父韩擒虎命我入蜀寻找孙思邈先生,不知哪位是孙先生?”
那道士哈哈大笑,起身道:“李兄弟辛苦。孙先生在阆中闭关,让我们兄弟前来迎接。我叫袁守诚,这位是家兄袁玑。”说罢指着那老者。
青袍老者道:“小兄弟不必多疑。当年我在梁州时,曾与韩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韩将军与孙先生是知交,我们兄弟与孙先生亦是好友。孙先生入蜀采药行医修道,与我们兄弟亦有关联。所以,你们小哥俩入川后再无凶险,把心放下吧。”
李靖再拜,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下。舅父提到过袁氏兄弟,赞为蜀中奇人。怪不得孤星神情怡然,想必是感知到了袁氏兄弟的存在。
那僧人一直守在门口。袁守诚笑道:“这位是虚云大和尚,是个酒肉和尚,也是个游方和尚,脾气怪,本事大,小兄弟若是让他高兴了,或可得一两门绝技。”
虚云和尚嗓门粗大。听袁守诚调侃,怒目而视:“别人怕你袁老二诡计多端,大和尚却知你肚皮里头有几根肠子。你那套骗人的把戏,蒙三岁小孩尚可,但在大和尚眼里形同儿戏!”
袁守诚笑道:“我肚子里就两根肠子,一根小肠,一根大肠。不像有些出家人,只有一根鸡肠。”
这话是暗骂虚云和尚小肚鸡肠。虚云果然生气,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来抓袁守诚。袁守诚身形一晃,如同猿猴一样吊在梁上。虚云一把抓向案几,顿时木屑横飞,一张硬木案几在他手里形同豆腐。李靖一路行来,见过不少高手,但虚云和尚指力之强,实在罕见。
袁玑袖袍一拂,虚云和尚前扑之势顿时被阻滞。虚云怒道:“兄弟联手,又奈我何?”说罢疾出一拳,打在袁玑胸上。只听“砰”的一声,袁玑退了一步,楼板咯的一声,裂了个大口子。
袁玑硬受一掌,虽早有准备,仍然喷出一口鲜血。袁守诚从梁上飘然而落,赶紧赔罪:“袁老二得罪大师,还请大师见谅。”
虚云伤了袁玑,甚是后悔,当即一拳打在自己胸上,也吐了一口鲜血,道:“袁老大,你为何不避?”
袁玑稍作调息,微笑道:“大师这脾性,不把人打伤如何出得了气?这天下虽大,能让大师听命之人,恐怕只有孙先生一人而已。”
虚云盘膝坐下调息。半晌,才睁眼看着李靖:“你这娃儿长得清秀,功夫也有些根柢。小星既然归在袁家,你就做我徒弟吧。”
李靖一愣。孤星归袁家?这是从何说起?自己的使命是送孤星入蜀交予孙思邈,并不想做谁人的徒弟。再说,韩擒虎功夫为当世顶尖,何必做他人的弟子?
虚云见他不应,怒道:“我知你是韩擒虎的外甥,以为他很了不起是不是?我既然看上你,你就得乖乖听话,不然一把捏死你!”
李靖只好回答:“承蒙大师厚爱。然而拜师这等大事需经家父首肯。在下家住关中三原,容我返回故乡禀明父亲,再拜老师不迟。”
虚云挠挠光光的头皮,竟一时发作不得,只得说道:“小子说的倒也有理。然而我这师父可不是谁人都可拜的。十年前,安州总管李昞、南安县令许法光,几次求我收他们的儿子为徒,我都没答应。你可不要错过良机。”
袁守诚笑道:“大和尚真是脸皮够厚。那李昞是西魏八国柱之一李虎之子,许法光是安州刺史许弘之子。这些世家子弟,如何会拜你这山野和尚为师?”
这回虚云没有生气,笑道:“都说袁家老二身在山中而知天下事,却不知这些世家子弟亦是求贤若渴。由不得你不信,许县令和公子,此刻已到殿前。”
袁氏兄弟同时点头。李靖侧耳一听,不闻任何声响。不多时,果然听到楼梯响动。虚云转身出门,在门外迎接。
许法光进了屋中。李靖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肤白貌端,一身书卷气。
虚云引见完毕,请许法光落座,说道:"昨夜之事,劳烦许县令了。袁氏兄弟蜀中奇人,孙先生更是当世高人。有袁、孙两家护佑小星,许县令尽管放心。"
许法光微笑道:"不用说孙先生、袁家二兄,就是大师一人作保,许某也好交差。大师乃桓侯之后,忠义无双。圣上若知,亦可欣怀。"李靖心头一动。这"桓侯"是张飞谥号。张飞当年被手下杀害,葬于阆中城西。没料到虚云和尚是张飞之后。
虚云道:"先祖往事如同云烟,不提也罢。许县令和广平王,均知当今皇帝对孙先生礼敬有加。"
许法光颔首道:"大师此言不虚。先朝静帝时,当今圣上执掌朝政,特下聘书请孙先生入朝任国子博士,先生婉拒;圣上承继大统,又礼聘孙先生为太史令,先生回书歉称自己才学有限,愿为皇帝教化百姓、行医济世。小主人得以归在孙先生门下,圣上必然心安。"说罢,以朝臣之礼向孤星跪拜。
孤星毫不慌乱,起身扶起许法光,正色道:"许县令放心。我无意功名,能得孙先生教诲行走江湖、造福百姓,不枉此生。请许县令照实回奏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