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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断指图存

回到草堂,二人浑身湿透,赶紧换了衣衫。张轲在堂中沏了茶水,请谢康途饮茶。

大雨连天直下,打得屋顶簌簌有声。张轲道:“这初冬响雷,我十岁时遇到过一次,次年大旱,赤地千里,大江也变成了小河,牲畜渴死者十有八九,大梁饿死者上万人。三十年后初冬再现惊雷暴雨,莫非又有灾祸发生?”

谢康途道:“初冬打雷虽属罕见,总归还是有的。谢某见识有限,但不大相信天道、命理、征兆。凡事若是天定,那梁隋陈三国争这船谱做甚?让老天平定天下罢了。以在下浅见,人活在这世上,还得自强不息,方为正道。”

张轲抱拳道:“谢船主所言极是。命理时运,不过方士之言罢了。”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美娘和李靖。美娘正让青妮把打湿的头发擦干。李靖被张轲目光扫过,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谢康途道:“事在人为。就说木立小兄弟,形貌英俊,为人通达,虽遭逢不测,但总能逢凶化吉。谢某行商二十余年,所见之人没有一个能与小兄弟比肩。这样的少年英杰,必成栋梁之材,出将入相也未可知。只是眉心、山根隐有锁链,或有牢狱之灾。”

张轲点点头:“张某曾与僧璨神僧有缘一见,神僧所断亦是如此,说木立系栋梁之材,只是较为坎坷。没想到谢船主也是善相之人。”

谢康途哈哈一笑:“谢某相人,全凭一念,毫无根据,也无名师指点。不过对小兄弟的推断,大致不会有错。”

张轲重又抱拳道:“张轲命途多舛,一生坎坷,人到中年,丧妻无子,劳而无功。虽名为国舅,但皇帝疏远我,皇后不见我,所以只能草间偷活,时时彷徨无助,不知路在何方。还请谢船主为我相一相,此生是否再无机遇?”

谢康途回礼道:“国舅宅心仁厚,性情恬淡,多有善举,又潜心为学,智识不凡。若说出将入相,其心不狠,其志非宏,恐难以达成;然而巡牧一州,晋位大夫,却也不难。”

张轲起身再拜:“谢船主,州牧、大夫之职,张轲不敢当。然而谢公说我性情,却是直指要害。张轲拜谢。”

美娘听谢康途说李靖能出将入相,喜上眉梢,上前为谢康途添茶,笑问道:“美娘也请谢船主相一相,小女子是否难择夫婿,只能在这渔村孤独终老?”

谢康途道:“公主龙凤之姿,兰心蕙质,大贵之相。谢某平生所见女子,无一人可与公主相比,必为王公夫人。”

张轲笑道:“适才谢船主就说木立兄弟要出将入相,现在又说美娘要做王公夫人,莫非是想撮合他俩么?”

李靖羞红了脸。美娘嘟起小嘴,撞了舅父一下:“舅父尽会说笑!你瞧人家小兄弟才多大?”

张轲正色道:“你不就比他大四岁嘛!况且木立小兄弟救过你性命,你也救过他的命,我看比那些所谓的王孙公子可靠得多!舅父自知才疏学浅,也无意功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王公显贵,看似锦衣玉食,一旦遭遇政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史上罄竹难书。我只盼你安份守己,平平安安过一世,也不枉舅父疼你一场。”说完,竟然目中蕴泪。

美娘扑到张轲肩上,呜呜哭出声来。

原来,张轲一路行来,见养女在杨广和李靖之间犹疑不决,心头焦急。他为人忠厚,无意功名,故虽以国舅之尊,却无一官半职。他知杨广对美娘有意,但却利用美娘去寻船谱,心头十分不快。但美娘既然愿意,他也不好多说。对于李靖,行为举止都令他满意,因此他想在杨广再来纠缠之前,把这门亲事说破,也好断了美娘的皇室大梦。

谢康途见话已说到这份上,轻咳一声道:“若是国舅、公主不嫌木立小兄弟尚无功名,愿下嫁于他,谢某倒是乐见其成。”

张轲道:“我是极其欣赏木立才学为人,不过要看美娘是否愿意,木立家人是否赞成。”

李靖顿时手足无措,面红过耳。他嗫嚅道:“一切全凭国舅作主……在下亦是从小跟随舅父长大,我想舅父若知,亦会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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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轲推开美娘:“美娘,你意如何?”

萧美娘低头道:“我不想做王公夫人,只想与心疼我的夫君过一生……弟弟疼我,他作农夫,我为织女;他为书生,我做厨娘;他若为将相,我便为夫人。只是有一样,一生之中,不许纳妾,始终如一。”

其时婚姻制度,男子三妻四妾极为常见,但亦有婚前约定决不纳妾者,当今大隋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就是一例。李靖当即道:“若公主下嫁,我当始终如一,决不相负!”

阿月此时手拿一只鸡腿,啃得满嘴冒油。她在这里渐渐习惯,身体也逐渐壮实。此时她依在谢康途身侧,仰起小脸问:“阿公,你说我是甚么夫人?”

谢康途本想安慰张轲和美娘,见阿月红朴朴的小脸煞是可爱,便轻抚她的头:“阿月,你也是贵命,也是王公夫人。”

阿月还不懂夫人的称谓,也不懂王公夫人是何品级,只是觉得好玩。听闻自己与美娘姐姐都是王公夫人,高兴得一蹦一跳,来到李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做王公吧,我也做你夫人,好不好?”

美娘蹲下身抱住阿月:“你哥哥比你大八岁哦,你不可以做他的夫人。”

“为何不可以?”阿月眨巴着眼睛,“姐姐可以,我也可以。再说,我总会长大的。”

美娘正要解释,门外走进来三个人,将滴水的雨伞扔在廊下。李靖一看,原来是普照法师、萧瓛和萧瑀。

张轲虽为国舅,但两位王子中萧瓛已封义兴王,萧瑀明年春天就要封王,还是行了臣下之礼。萧瓛一把扶起:“舅舅折煞甥儿。今日受父皇之命,与七弟前来看望舅舅和二姐,没料到天降大雨。”说罢,示意众人回座。

阿月跑了过来,拉着萧瓛的手问:“王子哥哥,你有夫人么?”

萧瓛笑道:“还没有。”

阿月道:“我做你的夫人好不好?”

萧瑀虽才八岁,但才智远超常人。他道:“小妹妹,亲王的妻子不叫夫人,叫妃。你还小,十几年后再说吧。”

阿月不喜欢萧瑀,努着嘴道:“你这个小哥哥不好玩,凶巴巴的。我才不跟你玩。”

萧瑀没理他,问美娘:“二姐,船谱是否已绘制誊抄好了?”

萧美娘道:“七弟,尚未完成。谢船主这些日子以来十分劳累,这才稍作休整,恐怕还需时日。”

阿月拉着萧瓛的手,要他到内室去看她的宝贝。萧瓛虽自负才气,但对小女孩极为友好,便点点头,跟随她去了里间。

张轲道:“七王子是奉诏前来索要图谱?”

萧瑀道:“那萧摩诃和高盛道急不可耐,三天两头催要船谱。父皇仁厚,承诺三日内必交图谱。你们这么多人手,为何不加快进度?谢船主腿断了,手又没断。”

李靖见他年龄虽小,说起话来颐指气使、尖酸刻薄,心中不快。当即道:“小王爷,谢船主毕竟身子不便,昼夜不停绘制图谱,常常手指酥麻,已尽全力。再说船主又不欠谁的船谱,为何如此相逼?”

萧瑀气呼呼地站起,瞪圆双眼:“哪里来的野种!此事岂容你胡言!”

美娘一看要遭,赶紧劝阻:“七弟,木立说的也是实情。船主和木兄弟都是客人,你不可无礼。”

萧瑀道:“我无礼?这绘谱的馊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么?父皇也是,居然听信一个黄口小儿的胡诌之辞!”

李靖听了,才知道这萧瑀对当日进谏抢了他风头之事耿耿于怀。想着美娘难做,只得强忍恶气,不理会他的辱骂。

张轲岔开话头:“七王子,那萧摩诃未再提阿月之事?”

萧瑀道:“回舅父,他虽未再提,但料想索得船谱后会再来要人。其实一个小女孩儿,与我梁国并无干系,二姐还是把人交给他吧,省得招惹麻烦、多费口舌。”

这时萧瓛从后堂抱着阿月出来,寒了脸对萧瑀道:“七弟莫要如此说话。阿月落入萧摩诃之手,有死无生。本王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岂能容忍有人欺凌孤幼?陈叔陵夺位不成被诛情有可原,阿月何错之有?”

萧瑀怒道:“三哥,难不成你真要养阿月长大,接纳为妃?你可知如此行径,对国家极为不利?你想过父皇的难处么?”

萧瓛道:“莫说是你,就是父皇阻止,我也要留下阿月!”

萧瑀气呼呼的一甩手,冲出草堂,跑进雨中。普照低宣佛号,起身追了出去。

萧瓛道:“七弟被惯坏了!舅父,二姐,我还是先回皇城再说,免得七弟路上出事,父皇又要责我。”说罢,放开阿月的手,柔声道:“阿月莫怕,你先在姐姐这里,等那个脸上有疤的黄脸人走了,我再接你到我府上。哥哥向你保证,谁都不能动你一根头发!”

阿月哭道:“哥哥一定要来接我……还有(她指着李靖),木立哥哥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萧瓛边走边说:“再说吧。你要乖,等我……”说罢也冲出厅门。

谢康途端坐矮榻上,叹息道:“梁国的王子,小小年纪就有锋芒……公主,国舅,看来皇帝催得紧,我们还是赶紧绘图吧。”

美娘和李靖定亲之事刚刚起了个头,被两个小王子一搅,只得暂时搁置。

三日后的深夜,谢康途终于画完最后一笔,累得脸色苍白。李靖正要负他去客房歇息,谢康途突然疾伸左手,拔出李靖右小腿上的短刀。李靖吓了一跳,惊道:“谢船主,你……”这短刀一直绑在小腿上,平时藏得极好,他人难以发现。但谢康途一伸手就拔了出来,显然早已熟稔于心。

“放心,我不会自杀。”谢康途左手握刀,将右手拇指平放在案沿,只听“嚓”的一声,拇指齐根切断。顿时,鲜血喷射而出,溅在刚刚绘好的图纸上。

李靖吓得呆了。但谢康途只是咬了下牙,低声道:“快给我包扎……”李靖赶忙撕下衣衫,让他按住伤口,飞奔去找张轲拿止血药粉。

不多时,张轲、美娘跑进书房,帮谢康途止血包扎。但见他额头汗珠密布,本就疲弱残缺的身子瑟瑟发抖。

“谢公,你这是何苦……”张轲叹息道。

“谢船主这是断指求生。”萧美娘显得极为冷静,“切掉右手拇指,再也不能握笔绘图,反而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张轲一愕:“倘若有人逼谢船主左手执笔,或四指夹笔,如何是好?”

美娘道:“舅父浸淫书画多年,请用左手或右手四指写几个字看看?纵使能写出来,定然歪歪扭扭。王氏船谱结构复杂,线条精细,若有毫厘差错,这舰船就算建成,也有倾覆之忧。”

张轲黯然点头。

伤口包扎完毕。谢康途居然露出笑容:“谢某苟活四十余年,从未有今夜这般轻松。双腿既由此而断,再断一指又何妨?只是拖累了公主、国舅。木立兄弟,使命完成,我们就此离去吧。”

李靖当即明白谢康途心意:既然船谱绘成,余事全由梁国区处,若不尽快离去,恐怕夜长梦多。于是回客房简单收拾。自大船失火丢了包袱,李靖只有两件衣服——一件是枞阳店家找来的,一件是这几日美娘赶做的袍子。他仍穿着旧衣,把袍子卷了塞进小包袱,走出客房,却被一团黑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阿月。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忽闪忽闪。

“阿月,你为何不睡?”李靖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膀。

“姐姐起来,我也醒了。”阿月伸手摸摸他的脸,“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我一定会回来。"李靖低声说着,心头却一阵难过。阿月是个好孩子,遭逢突变家破人亡,今后的日子恐怕比孤星还要艰难。孤星若到蜀中,自有高人照顾;阿月虽有萧瓛喜欢,但究竟归向何处?

"哥哥,我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阿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默默走进房间。

李靖不知为何,心头突然痛了一下。但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多想。进了书房,收了短刀,背起谢康途,朝门外走去。

此时的告别,已显得多余。美娘小声道:"你尽管前去蜀中,姐姐在江陵等你......"李靖心头激荡,想起星潭之誓,狠狠点头。

夜空星光闪耀,冷风飕飕。普照法师立在院中,仿佛从未离开过。

"马车已备好。"他只说了一句,就转身走出院子。

李靖跟着普照,出了院门,上了马车。马车很小,只有一匹马。普照法师亲自驾车,乘着夜色沿江边一路疾行。

车颠得厉害。李靖扶着谢康途,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歇息。大概一个时辰后,到了一个渡口,普照勒马停车,岸边有火把亮了起来。

车外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道:"谢船主辛苦,文仲元在此恭候。"

李靖负着谢康途下车,就见文仲元带了四名身着黑衣的随从。谢康途见过礼,道:"文兄如此待我,兄弟没齿难忘。"

普照法师合十行礼,算是告别。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远远的,似乎听到了追来的马蹄声。

不久,远处的江边火光亮起,似乎听到了萧摩诃粗大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