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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无影鬼手

李靖吃惊,萧美娘身体也微微颤动。因为,她听到了青妮的声音:“喂,剔鱼的老丈,我们快冷死了,屋里生火了吗?”

倒是屋中的两个人,显得极为沉静。王善可点完蜡烛,回到无影鬼手身旁,盘腿坐下。

只听那渔人道:“屋里生有火,各位客人请进。只是屋中简陋,还请将就些,失礼莫怪。”

谢康途的声音传来:“老丈,这么晚了还在剔鱼,莫非屋中有贵客?”

那渔人道:“是两位官人,不过也是路过……路过。”

门外众人都没再说话。

无影鬼手阴恻恻地说道:“来都来了,难道还要出来迎接?”那声音如同蛇虫嘶鸣,与先前同王善可说话时判若两人,听得李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韩重接了话:“原来是无影鬼手前辈!在下韩重,大隋庐州总管府校尉。”

王善可大声道:“区区校尉,也敢自报名号!有种,就进来;没种,就滚蛋!”

韩重道:“外头冷,我们还是进来的好。”

于是一串脚步声响起,一行人进了屋子,几乎把灶火间塞满。李靖透过木船裂缝看去,但见韩重在前,身后跟着谢康途、一位背琴的老人,接着是张轲、青妮、孤星、阿月。背琴老人怀里抱着阿月,孤星则由张轲牵着手。李靖在大船着火前见过背琴老人。当时情急没有细看,此时方才看清:此人年过六旬,一头萧萧白发,身体枯瘦如柴,眼窝深陷,但瞳仁灼灼生光。

无影鬼手屁股都没挪,对王善可道:“王将军,你我运气不错,不错!”

王善可看着背琴的老人,突然哈哈大笑:“老不死的,你能从萧大将军眼皮底下走脱,还能在大火中活下来,倒也有几分本事。倘若今晚还能侥幸逃走,本将再不追究。”

那老人半眼都没瞧他,轻轻放下阿月,低声道:“阿月乖,一会儿弹琴给你听。”再把背上的琴取下,打开灰色羊皮琴囊,取出古琴,盘膝坐下,把古琴横在双膝之上。

王善可大为恼怒:“死老头,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弹琴!”

无影鬼手抬手止住王善可:“呃,王将军,不可煞了风景。”

小阿月眨巴着眼睛:“师父,我饿。你告诉过我,琴是要焚香净手才能弹的,这里……这里又冷又脏,还没吃的,我不要听……”说罢用手指塞着耳朵。

老人慈爱地看着她,轻声说道:“阿月,你从三岁起就叫师父,已叫了大半年师父,但是师父没教你弹过一曲。一是你年纪尚小,二来也没有时机。倘若今晚你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记住师父的话:琴是神品,通过它,人可以与天地万物对谈……”

阿月不懂,歪头问道:“师父,你总说我们出来玩耍,全都得听你的,但我好长时间没见着父王了,母妃也肯定想死我了……我要回家,我不会死的。”

老人微笑道:“阿月,我以前骗了你,你不要怪我。还记得那晚我们跳墙出来时的情景吧?”

阿月说道:“记得。那晚月亮很圆,墙外边有很多人打着火把。师父说那是跟我们玩儿,若是一直让他们找不到我,我就可以得到一个陶响球(按:古代少儿声响玩具,内部中空,装有弹丸石粒,摇动时沙沙作响)……师父,我不要陶响球了,我想家了……”说罢,双手蒙着眼睛,似乎就要哭出声。

李靖听了,心头一阵酸楚。他带着孤星这才两日,且孤星似乎禀赋非常,都觉得疲累不堪。这老人带着一个单纯调皮的女童躲避追杀大半年,一路还要不停圆谎,其艰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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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叹息一声:“阿月,你父母已经死了。”

阿月不信:“母妃不会死,还要给我穿新衣服……”

老人看着沉默不语的王善可,小声道:“阿月,这位将军就是参与残杀你父母的凶手。不仅是你父母,你们全家老小、兵丁姑婆,都被他们杀得一个不剩……大船失火,就是他要烧死你,也不管几百人的性命。今夜,他要砍掉你的小脑袋……”

阿月终于哭了起来。毕竟出身王府,那哭也只是低低抽泣。李靖听了,不禁流下泪来。

王善可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大声道:“君命难违,我奉皇命诛杀反贼陈叔陵一家,于理于法,概无不当之处!老头儿,你要识相,就乖乖受缚,或可饶你一命。”

老人淡然道:“狭路相逢,生死而已。王将军能否容老夫弹奏一曲,再取我等项上人头?”

王善可看着无影鬼手,似不能决断。

无影鬼手头也没抬:“咱们本是两路人,王将军何必问我?韩校尉,你跟我在船上周旋半日,也算有点本事。但我以诚相告:若你把那男童交予我,我绝不为难你;若不听良言,这根蜡烛就是榜样!”“样”字刚一出口,众人眼前一花,却见无影鬼手又坐了回去。李靖从船板缝隙中根本看不清楚。

灶台上的蜡烛还在燃烧。韩重冷然道:“无影鬼手,果然名不虚传!短剑出鞘,一挥之间,竟然把蜡烛斩为六段,且每段长短一致。天下能做到的人,恐怕不超过十个。”

众人大骇。就连王善可也吃了一惊,没料到当年的把兄弟,如今练成了绝世武功。

“十个?”无影鬼手冷笑,“我在西域苦寒之地苦修二十年,大江南北还有九人在我之前?”

众人顿时哑了口。谢康途道:“鬼手先生,在下不通武事,但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听说过:凡是无影鬼手要杀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在世上。二十年前尚且如此,当今天下恐怕没有一人敢与先生挑战。”

无影鬼手毫无表情的脸上,肌肉牵动了一下,蛇眼盯着谢康途:“就凭这句话,今晚你可活命。”

这时,屋外的渔人提着两尾大鱼进来了,对众人道:“鱼剔好了,各位是要蒸?还是要煮?”

王善可道:“先放在锅里吧。鱼是好鱼,就怕各位吃不下去。”

众人都明白。若知自己将死,恐怕任何东西也吃不下去。

渔人把鱼放进锅里:“那小人先行告退,不耽搁各位官人谈事。”说罢转身欲走。

无影鬼手冷声道:“不忙。老先生要弹琴,多一个人听也是好的,不可扫了老先生雅兴。”

王善可道:“仇兄,咱兄弟俩联手把他们尽数杀了就是,何必啰嗦!”

无影鬼手淡淡地说:“王将军护卫一国之君,竟然没学到半点南朝人的风度!老先生说得好,琴是神品,操琴者是人与天地鬼神的使者。还请老先生抚琴一曲,以酬知音。”

王善可闭了嘴巴。众人更是不敢出声。

老人手搭琴弦,闭目凝思,似乎在追忆已经逝去的时光,又似乎在冥想曲目的玄奇。众人都凝神静听,就连李靖都提起了十分精神。

良久,老人终于弹出了第一个轻音,如同一滴雨点落入荒草之中,慢慢消逝;继而,琴声中似有烟尘蔽野,泪洒衣襟,说不尽的离愁别绪;旋即,琴声似漫漫尘沙,残月凄寒,令人肝肠寸断;忽地琴声高亢,如同百雁高飞,万马齐鸣,风萧水咽,道不尽的悲凉……李靖听得喉头发哽,感觉手心有指尖划动,是美娘在写“十八”二字。

长长一曲,终于弹完,听者无不神情凝重,就连小阿月也被师父的绝艺所吸引,挂在小脸蛋上的泪珠也忘了去擦。那王善可虽然鲁莽,也被这琴声牢牢抓住,身形如同木雕;无影鬼手虽然站得很直,然而腮帮鼓动,额头沁汗,竟似痴了一般。

猛然间,无影鬼手如梦初醒,疾伸二指,在王善可肋下一戳。王善可这才回过神来,火光之下,脑门上汗出如浆。

无影鬼手抱拳道:“在下平生所闻音律,都不如先生这一曲《胡笳十八拍》,更没料到先生竟然能将功力融入琴音之中,伤人元气。想来,先生应与巫山越女剑派渊源颇深。”

老人沉静应答:“老夫张闲,字俞钟,确为越女剑派传人。鬼手先生功力深厚,老夫无法伤及内腑,敬佩敬佩!”

无影鬼手点头道:“俞钟,俞钟,看来是向俞伯牙和钟子期这对千古知音致敬了。越女一派,本是女流为主,但秘传武学,确也算是顶尖。不过张先生痴于琴道,荒废了正业,不然,今晚血溅五步者应当是在下。”

张闲微笑道:“武学一道,本就虚妄,不如音律可与万物相通。鬼手先生的确武功卓绝,但双手沾满鲜血,纵得酬金百万,也是不义之财。”

无影鬼手摇头道:“张先生此言差矣!我本是一介杀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千金不如一诺,我岂能违逆初心?就如同先生痴迷琴事,我亦尊重我的职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靖听了心中难过。一介杀手,竟然如此坚定自己的信念,视生命如草芥,让人无法言说。

一直没说话的张轲道:“各位都是武学高手,而我则是一介渔夫,本不该插话。但听鬼手先生所言,不敢苟同。若仅为了所谓诚信而滥杀无辜孩童,与禽兽何异!”

李靖料想张轲此言必会激怒无影鬼手。然而无影鬼手却真诚回应:“国舅爷,在船上时多有得罪,在下赔罪。不过论及杀人,当年梁国建国时杀过多少?陈国立朝时又杀过多少?千古以来,兵戎不绝,又杀过多少?你说孩童不能杀,但若这个孩童不死,必引成千上万之人赔上性命,你当如何区处?”

张轲愤然道:“区区孩童,如何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赔命?”

无影鬼手道:“普通人家孩童自是不能,但生在皇室就能。今夜话已至此,我若不讲明,江湖上会传我仇仁信胡乱杀人。这男童是当今大隋皇帝与前朝嫔妃私通所生,若不除掉,将来必引皇室纷争,故在下受托除根,永绝后患!”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李靖这才知道无影鬼手名叫仇仁信。

韩重道:“鬼手先生,我自知远非你敌手,但韩某亦是忠于信念之人。动手吧。”

仇仁信看了一眼王善可:“王将军,咱俩是各干各的?还是联手行动?”

王善可精神较之先前差了很多,勉强道:“唯仇兄之命是从。”

李靖感觉自己的脚都蹲麻了,双方仍然没有动手,不由感到奇怪。韩擒虎对他讲过,行军作战,全在战机。无影鬼手一改冷漠凶残,东拉西扯,却不动手,似乎在寻找战机。

果然,仇仁信身影一动,如烟雾飘过。李靖根本无法看清,但明显感觉他朝孤星所在的方位奔去,不由得冷汗直冒。然而就在眨眼之间,仇仁信的身影又鬼魅般折回,短剑已顶在那渔夫的咽喉。突然,屋顶掉下一张大网,罩住了仇仁信和渔夫。

渔夫原来双手相握站在灶边,与孤星所处的方向相反。仇仁信身影闪动之时,韩重已横在孤星身前。几乎是在同时,王善可的剑已刺入张闲的琴中。韩重的剑还握在手里,身体却已倒下。随即,王善可喉头咯咯直响,一股鲜血涌出。原来,在一招之间,王善可的剑被木琴卡住,一枚三角铁钉钉在咽喉,显然是张闲所发暗器。

王善可和韩重几乎同时倒下。仇仁信被大网罩住,连眼皮都没抬,仍然握紧短剑,却也不往前刺。李靖使劲睁眼,通过鱼网孔隙,见那渔夫手中的剔鱼刀顶在仇仁信的腰间。接着,坐在地上的张闲把头一歪,倒了下去,琴也跌落地上。由于张闲背对着李靖的方向,不知伤在何处。

这一结果大出李靖意外。屋内血腥气扑鼻,刹时陷入深夜般的死寂。就连吓破了胆的阿月,都不敢哭出声来。

那渔夫开口道:"无影鬼手,果然是天下第一杀手!一招之间,竟取两大高手性命!"

仇仁信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渔夫道:"在下江都人来护儿。"

李靖差点从小舟中跳起来。这来护儿昨夜才见过,明明跟着易黄王子走远,怎么会是渔夫?

仇仁信叹道:"没料到仇某远离江湖二十年,长江之上竟有如此顶尖高手!然而仇某不明白,你虽故意易容,但绝非普通渔夫——数十年来,仇某从未见过一个渔人在刀剑之下淡然自若。更值得怀疑的是,你若装扮潜伏于此,如何对这草屋之中物事如此熟稔?"

来护儿道:"看来,来某还是露了马脚。不过,此处真是我家。我自幼父母双亡,靠在江边打渔为生。"

仇仁信道:"这张网也是你设下的机关?"

来护儿道:"满屋皆是机关,只是你不知而已......"

话音未落,只见那罩着二人的大网往下直落。

二人顿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