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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冰炭皇室

众人都是一惊。尤其是李靖,怎么也想不通——谢康途九死一生来到江陵,好心献图,这黄口小儿居然建言梁帝杀了他!

普照低声默念“阿弥陀佛”,起身道:“小王爷熟读经史,难道不明仁义治国之理?文施主、谢施主冒险投奔梁国,献图建言,助梁国兴建舟师,小王爷却要杀仁义之士,是何道理?”李靖看见,这位一向沉稳的法师居然有些激动。

萧瑀面无表情,冷声道:“仁义二字固然好听,但易带来灾祸。我观萧摩诃、高盛道等人都是奸猾之徒。他们留下船主性命,一是断定船主不能逃脱,二来好让梁国自投陷阱。梁国国弱民贫,纵使得到船谱,如何能建舟师?兵马何在?钱粮何来?与其让宝图落入强敌之手,不如毁掉。如此一来,隋陈两国也不能大造舟舰,战事无从开展。牺牲一人性命,换来三国太平,有何不可?”

萧美娘实在听不下去,叱道:“七弟,你莫要胡说!谢船主是二姐恩人,咱们怎可恩将仇报?”

萧岿瞪了美娘一眼,扭头问一直没说话的少年:“瓛儿,你意如何?”那少年正是萧岿第三子萧瓛,平日极为自负。不过在父亲面前,从来都规规矩矩。

萧瓛躬身道:“回父皇,七弟言之有理。不过,杀谢船主似也不妥。请父皇圣裁。”

这话等于没说。然而李靖心头清楚,萧岿断难因仁义力保谢康途,开罪强隋大陈。

谢康途突然笑道:“小王爷此法甚好,不过应是牺牲半条性命,换来三国太平。”

萧岿紧皱眉头,连声咳嗽。良久,他叹息道:“谢船主,非是朕要杀你,目下情势逼人,奈何!众爱卿,还请多多建言,替朕化解危难。”

然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说话。阿月见众人说来说去,早已忍耐不住,向萧美娘要吃的。萧美娘抱起她,说道:“父皇,我看陈朝不怀好意,与梁国结盟无非是想让我们当箭靶。陈朝趁乱抢了大梁江山,这是世仇,那萧摩诃背叛祖宗,才应当抓起来……”

她还没说完,就听萧岿一声断喝:“闭嘴!何时轮到你说话了?你说,这女童究竟怎么回事?”

萧美娘平时伶牙利齿,但在父亲面前话都说不利索,此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哭出声来。普照心疼美娘,赶忙接过话头:“此事贫僧已在密信中说明,陈国竟对一女童下毒手,足见仁爱丧尽,早晚必亡……”

萧岿自然要给四叔面子,当即冷声道:“朕自然知道。然而这本是陈朝家事,与梁国何干?美娘,你自身难保,却多管闲事!你把这女童带来,为陈帝留下口实。萧摩诃杀她全家,焉能留她活口?你从小就不听话,不为梁国着想也就算了,却专为梁国带来灾祸!朕当初就不该生下你来!”

这话说得极重,萧美娘再也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阿月见美娘哭了,也跟着号啕大哭。萧岿烦不胜烦,气呼呼地返回龙案之后,抓起案上的玉砚,猛地掷在地上。“砰”的一声,玉砚化为碎片。

李靖心头一阵难过。当前情势,弄不好萧美娘受罚,谢康途和阿月性命堪忧。然而众人所议都有道理,萧岿作为弱国皇帝更是为难。

萧瓛见阿月哭泣不止,伸手摘了腰间一块佩玉,拿过去哄她:“小妹妹,别哭了。先拿着这个玩耍,稍后我带你上街买好吃的。”阿月本是孩童,离开始兴王府后东躲西藏,无人跟她玩耍。见这位哥哥和颜悦色,当即接过佩玉,仰起小脸,抽泣着说:“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萧瓛见这女童眼珠漆黑如墨,粉脸吹弹得破,不由动了怜爱之心,“你不要害怕,哥哥屋里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稍后就带你去玩。”

萧岿最烦孩童哭啼。当年萧美娘出生后昼夜啼哭,曾让他起过杀心。阿月止哭后,他心绪略平,挥手道:“瓛儿即刻将她带走!吵得朕耳朵疼。”

萧瓛领命,拉了阿月的手,走出殿外。

殿中气氛仍然紧张。就连一向沉稳的普照法师和文仲元,都不知如何回奏梁帝。平日喜欢多嘴的青妮,自进殿以来一直战战兢兢,连咳嗽一声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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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靖突然下拜:“小人自小侍奉僧璨大师,远离尘世,见识浅陋,若犯天颜,还请陛下免罪。”

萧岿“嗯”了一声:“你为神僧座前弟子,想来必有智慧。随便讲,朕不怪你就是。”

李靖道:“陛下着眼全局,深谋远虑,实乃苍生之福!当此风云激荡之际,小人窃以为和议为上。对于船谱一事,小人想了个法子:谢船主仍可绘制船谱,等图谱绘成,抄录两份,一份交予大隋,一份交予大陈,梁国留下真本。如此一来,隋陈两国断无口实,又相互忌惮。这大造舟舰之事,仅有一图尚且不足,还需文散骑这等深谙水性、船工之能人方可训习水军、驾驭舟师。到了那时,三国虽都拥有宝图,但拼的却是驭船之法,局面必然大为不同。”

众人一听,都心头镜亮:这小子直指要害,既提供了解决方案,又暗藏牵制之法,可谓一举三得。特别是文仲元,对李靖更是感激万分。

萧岿听后,微笑道:“果然是神僧高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瑀儿,你平日读书甚勤,然而世间之事变化万千,不可拘泥书本,今后还得多向这位哥哥请教。”

梁国虽是小国,但皇帝让皇子向外人称“哥哥”,显然是抬举李靖。谢康途、文仲元、普照等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微感诧异。

萧瑀向父亲行礼,口中称是,但目光扫向李靖时,分明有一种嫉恨。他道:“父皇教训的是。然而请问……请问木兄,这陈国反王的遗女,该如何处置?”

李靖一愣,随即应道:“回小王爷,适才……适才所议联姻之事,诚为上策。始兴王叛乱,小郡主何罪之有?况且区区一个女童,长大亦属女流,无法构成威胁。然而……小郡主出身高贵,聪明伶俐,长大必美貌贤淑,可与梁国联姻。小王爷若是不弃,最是适合……”

“你……大胆!”萧瑀气得小眼圆睁,恨不得杀了李靖。萧岿却道:“好了!瑀儿,人家称你小王爷是抬举你。好吧,待明年开春祭了太庙,朕封你为王便是。你尚年幼,婚姻大事须从长计议,父皇绝不勉强。然而木立所言,也算是无策中之良策。若此女未被美娘带回,也就罢了;带回却又让萧摩诃杀之,传出去有损朕之仁德。此事就这样办,先留这孤女,再讲明诚意,朕料萧摩诃也不得不从。”

于是计议已定,众人就要告退。萧岿突然对张轲道:“国舅既与谢船主、木立小居士相熟,就到你那里绘制图谱,还请普照法师照拂。此为机密,今日殿中知情者都不得说出去,若有违逆,无论何人,朕必斩之!”

众人诺诺连声。张轲跪地领命,带了萧美娘、青妮出殿。李靖负着谢康途跟随。文仲元与普照同行,低声说着甚么。

出了皇宫,来到街市,天阴了下来,冷风卷起尘土杂物,在空中旋舞。李靖远远就听到咯咯的笑声。只见阿月举着鞉鼓,边摇得咕咚咕咚直响,边追赶着萧瓛。萧美娘叫道:“阿月,跟姐姐走,不玩了。”

阿月玩得正起劲,摇头道:“我要跟哥哥玩。”萧瓛停下脚步,轻抚阿月的头,在她耳旁说了句话。阿月嘟起小嘴,极不情愿地走到萧美娘身旁。

出了水城,萧瓛、文仲元、普照等与萧美娘一行告别。守城兵士已在城外为张轲备好马车。李靖负起谢康途,美娘抱着阿月,上了马车。张轲亲自驾车,沿江边泥泞道路向北驰去。行到半途,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车篷上嗒嗒有声。阿月大概玩得累了,伏在美娘怀里很快入睡。

李靖想着孤星。他虽知有巫山渔女主仆照料极为安全,但仍悬着一颗心。此行任务,即是护送孤星安全抵达蜀中,完成舅父之命。不料屡生枝节,道途满是凶险。然而这些经历,让他不再是单纯少年。为了生存,他必须咬牙应对。这是他最初的人生体验,无法从书简中学到。

他朝萧美娘看去。美娘心情郁郁,蛾眉紧锁,自到江陵后就没见她笑过。李靖本来不善察言观色,但也明显感觉到梁帝极其讨厌这个女儿,若不是要让谢康途到张轲住处秘密绘制船谱,美娘或许会受到更多责骂。李靖斗胆向萧岿建言,本就在情急之下为了护住萧美娘才想出的歪招,不料梁帝欣然采纳。

李靖想安慰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马车缓缓而行,离江陵城越来越远。黄昏时分,雨停风住,马车停了下来。李靖掀开车帘一看,眼前是一个并不甚大的院子,厚木门,泥巴墙,墙头盖了干草。院内房舍,均是干草覆盖,在烟雨中显得极为萧索。院门上有几个灰色大字“听风草堂”,字迹古朴,写在无漆木板之上。

张轲下车,打开院门,一条大黄狗汪汪直叫,扑向主人。张轲摸着狗头,对谢康途道:“谢船主,别人称‘寒舍’是客气,张某这草舍可是真‘寒’。我们一家三口一走,连这看家犬都只能自己到处找吃的。请进吧。”说罢赧然一笑。

谢康途伏在李靖肩头,笑道:“国舅爷说笑了。这‘听风’二字,何其高妙?此等清舍远避尘世,别有风情,国舅爷会享清福。”

张轲笑道:“这里夜夜刮风,刮得人难以入眠,只能称‘听风’了。”

一行人进了院中。李靖见院内果然有渔农器具,还有磨坊、水井、鸡舍、马厩等,与普通农家并无二致,只是多了几间房舍,相比文仲元的山庄可谓天壤之别。张轲把马车卸了,将马牵向马厩,对美娘道:“你先招呼贵客,青妮去看看鸡舍里的米粮还剩几何。”

萧美娘应了,放下阿月,开门进屋,挽起袖子收拾房间。这厅堂久不住人,到处都是灰尘。美娘招呼完谢康途,开始洒扫。

李靖想不到堂堂公主,居所竟与农妇无异,还要亲自做活。于是将谢康途放在矮榻上,也绾了衣袖清理房间。美娘也不拦阻。张轲、青妮照料好禽畜,也来帮忙。阿月则在屋里跑来跑去,对这个居所甚是喜欢。

李靖在擦拭家具时发现,这房屋虽顶为茅草覆盖,但构架极为讲究,各处榫卯严丝合缝,看不见一颗铁钉;梁、柱、壁、架以及案、几、榻、柜,均由楠、柏、檀、樟等木材建造做成,连地砖的铺法都有讲究——或人字,或工字,或是制钱形,或成花瓣状。李靖出身世家,自然对这些细节极为重视。他边收拾物器边想,这张轲看似文弱,但在修造方面却极有天分,若是在长安或是建康,担当匠作监或可胜任。

晚间,张轲摆席迎客,上了三十年陈酿。萧美娘厨艺精湛,很快饭菜上席——熏鱼、炒鸡、炙肉、酥饼、烩青菜、炖干蘑等,香气扑鼻。其时南北饭食差异极大,但都较为简单。萧美娘精心烹调丰盛晚餐,显然对客人极为尊敬。谢康途心中高兴,也喝了几杯。李靖在军中时,舅父严禁饮酒,但这一晚也喝了两杯,只觉得头晕脑胀,却又兴致高昂。阿月似乎很久没吃过美食,此时吃得打起了嗝儿。美娘便叫青妮抱她到后堂玩耍消食。

酒过三巡,谢康途举杯道:“谢过公主、国舅爷。在下此番身逢不测,有赖公主、国舅搭救。此次到贵府绘制图谱,又要增添不少麻烦。”

张轲喟然叹息:“谢船主千万别客气。今日你也瞧见了,我这国舅不如农夫。若不是皇帝有诏请谢船主绘图暂住寒舍,今日或许连朝堂都进不得。”

美娘道:“舅父因我受累,女儿只恨自己不争气……”

张轲愤然道:“美娘切莫自责。你有何过错,让皇帝如此待你?命相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你皇叔薨逝,是误食江鱼中毒;你舅母离世,只因偶染风寒。若说相克,你与舅父朝夕相处,我怎会毫发无损?太卜令也好,和尚道士也罢,若真能未卜先知、洞晓天机,天下还不掌握在他们手里?用得着各国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用得着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美娘神色黯然,端起酒喝了一杯,道:"舅父待我,胜过亲生,美娘没齿不忘。谢船主,你可知我为何身患寒疾?我出生之后,母后见是个女身,直接把我扔在地上受冻;父皇却找太卜令卜问询凶吉,听我实在哭得凶了,才进来看了一眼。我曾听宦官说,他们议定要把我溺死!如此爹娘,不要也罢!"说罢泪如泉涌。

谢康途道:"公主不易,小人深表同情;国舅慈爱,小人五体投地。然而过往之事已随风而逝,公主病情渐好,还是应着眼将来。"

美娘泣道:"谢船主,你看我有将来吗?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先是要把我许给陈国太子,被萧摩诃拒绝之后,恨不得命我投江自尽——他从不反省自身怯懦,总是怪别人不好。从小到大,除了上次在大船上丢失的那颗夜明珠是他所赐,连一件衣衫都不曾得他赏赐。我恨梁国......若是男儿身,当学木立兄弟行走江湖,哪怕冻死饿死,也比受这冷眼强得多了!"

李靖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儿,心似已碎成千万片。他只恨自己年幼无能,不能保护美娘。若是此女真的愿意跟他远走他乡,他愿舍弃一切......

正在这时,屋外一个声音道:"古来皇室皆冰炭,哪有兄弟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