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声音。李靖正想从小舟中出来,却见那大网盖住的地方一动,来护儿爬出地面,轻轻掀开渔网,站了起来,把剔鱼刀扔在地上,捂着小腹,显得极为疲惫。他扫了一眼小舟,说道:"出来吧。"
李靖这才和美娘从舟中爬出。张轲吃了一惊。青妮哭出声来,赶紧上前抱住美娘。
李靖抱起小孤星,俯身查看韩重。韩重眼睛仍然睁着,但咽喉上的剑痕很深,鲜血染红了衣襟。再看张闲老人,双眼微阖,似乎还有微弱气息。而王善可,早已气绝。
小阿月扑到师父身上,使劲摇晃。老人挣扎着使劲睁开眼睛,微弱地说:"阿月,师父......师父这就要死了......那把琴,留给你,谱子在琴里......若你将来能碰到你哥哥,他自会教你......"说罢强露笑容,闭上了眼睛。
"师父......师父......"阿月哭得嗓子都哑了。
谢康途叹道:"张先生真乃世间少有君子!为兑现诺言,护佑孤苦,不惜牺牲性命。阿月,你要记住,你师父是世间最讲信义之人!"
此时,来护儿已包扎完伤口,再把面具取下,露出本来面目。张轲一揖道:"我等多谢来先生救命之恩。"
来护儿道:"国舅不必多礼。这无影鬼手着实厉害,故先前不敢轻动。论武功,来某远非敌手,因此等张老先生以琴声破了王将军的功力,伤了鬼手的元气,再发动机关,这才堪堪将其击杀,而我也受了重伤。"此时他已面如金纸,冷汗直流。
谢康途道:"来先生如何得知我等会前来此处?"
来护儿道:"谢船主,其实我就在船上的二等客舱。大船起火之后,我先跳水入江,到了此处。因大船沉没之地,南岸只有我这间草屋,料想会有人来......"
萧美娘突然插嘴:"来将军,恐怕你是追踪我们而来吧?"
"来护儿参见公主!"来护儿躬身行了礼,没有直接回复美娘,"公主万金之躯,末将有护卫之责......"
李靖突然想到,来护儿原是跟易黄王子一路,似乎还是王子的贴身护卫,显然是王子暗中差遣追踪护卫萧美娘的。
谢康途叹道:"大火毁船,数百条人命葬身江中,来将军作何区处?"
来护儿道:"此处是陈国地界,明日自有官差前来理会。各位先行歇息,还请张国舅、谢船主和这位小兄弟帮忙,同我一道处理尸身。就葬在屋后吧。"
于是来护儿点了几根蜡烛。谢康途找来两把锄具,李靖负责秉烛照明,在院后挖了三个土坑。来护儿把无影鬼手从陷坑中拖出,连王善可尸体一起埋在坑中,铲平泥土。对张闲和韩重的安葬要费力得多,先是找了几块木板充作棺材,再将尸身装入盖好,填平后又把两坑的泥土堆在上面,形成两座新坟。谢康途建言,应给张、韩两坟作个标记,以便来日祭祀。来护儿找了块木板,刻上"琴师张闲公钟俞之墓"几个字,插在坟前。正要为韩重刻第二块木板,李靖阻止道:"来将军,这里是陈国地界,若刻上'大隋庐州总管府校尉韩重之墓',恐怕会引起不便。小人以为,就连张公的碑文都不必立了。"
来护儿、谢康途、张轲听了,都不约而同望着这位少年。张轲道:"死者为大。张先生和韩校尉为信义而死,不留个记号纪念,极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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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道:"若是平时,张老先生和韩重大哥理当修坟立碑,然而大船就在附近沉没,陈国官府必来追查,刻写碑文无异于提供线索,官兵必然发掘。若如此,不仅不能纪念张老先生和韩大哥,反而连他们的尸骨都难以保全,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魂。"
谢康途点头道:"小兄弟所言极是,然而张老先生与韩校尉为我等而死,不能同无影鬼手和王善可两恶人一样。再说无墓无碑,将来也不好分辨找寻。"
李靖道:"死者已矣,何必找寻?若论感情,韩重大哥与我朝夕相处,情同兄弟。但从实情来看,不容我等表情达意。忠骨埋于何处并不要紧,活在心中才最为重要。"
来护儿击掌赞道:"小兄弟一语解百忧!好,就依你。"
于是将木碑损毁,把两座新坟刨平,匀开泥土,看上去地面平整,不过新土无法掩盖。张轲又起担忧:"若有陈国官兵来此,仍然会因新土而掘墓。"
来护儿道:"国舅放心,我已有应对之策。"
于是,谢康途让阿月在埋葬张闲老人的地方跪下磕头,送别师父;众人都低首默哀。李靖则对着坡上一株老树,将张闲老人和韩重大哥的墓穴方位默记心间。
此时已是半夜。众人又困又饿,却闻到了鱼香。原来,在众人忙活之时,美娘已煮好一锅鱼。众人饥不择食,捧起粗碗喝鱼汤。小孤星和阿月毕竟年幼,由于喝得急,还呛了几口。
众人这才有机会相互问候闲聊。原来,谢康途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市)经营船行,共管辖大小运输船只百余艘。谢康途与张闲早就相熟,在船上提供了阿月的藏身之处;而韩重亦亮明身份请船主相助。当时,谢康途接到船工来报,发现船上有便衣官军在各处舱室放了引火之物后,立即带着张闲、韩重、孤星、阿月从底舱搭乘小舟出逃,在江上碰到了跳水求生的张轲和青妮,一起划船到了南岸,远远看见来护儿的草屋就结伴而来,未料到放火烧船的王善可和无影鬼手先行一步。众人分析,王善可是萧摩诃手下,应是萧摩诃下船后留下来行使毒计的将领——大船太大人员混杂,寻不着人就干脆放火烧船,也不管数百人死活。
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厘清。李靖虽有未解之处,但也来不及细想。韩重大哥战死前,竟未能见他一面,极为遗憾。然而毕竟孤星无恙,让他心头稍安。
饭后,来护儿让众人在中间那屋的干草上歇息。李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倒下就睡着了。不知何时,有人轻轻敲击他。凭借屋外淡淡星光,李靖睁眼一看,正是来护儿。
来护儿领着李靖出了草屋,来到山坡上。夜风吹动,李靖感到一阵寒冷。来护儿蹲下身,让他坐在地上,轻声道:"小兄弟,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是韩总管的人,那个童子的来路我亦清楚,独孤皇后花费万金取其性命,所以无影鬼手才重出江湖。"
李靖对来护儿没有恶感,便说道:"来将军,韩重大哥已故,你是否要将我们锁拿送往京城?"
来护儿道:"纵使你韩重大哥没死,我要捉拿你们也易如反掌。我在这条江上长大,两岸一切,了如指掌。只是,我不是来捉拿你和你那小弟弟的,而是为了保护公主,你明白么?"
李靖想起昨夜与美娘肌肤相亲,来护儿本就隐匿屋中,完全知情,先前没有现身是为了对付强敌,而今把自己找出来单独说话,料想不是好事。
来护儿说:"小兄弟,你虽年幼,但你处置新坟方略极妥,足见你天赋异禀。然而你要明白,公主为贵,你为布衣且年纪尚小......"
李靖道:"来将军,那易黄王子究竟是谁?前次你故意对我手下留情,又是为何?"
来护儿道:"王子就是王子。你既然知晓王子喜欢公主,就知道该如何做。至于你那小兄弟,你知我知则罢,就算对王子我也不会说出实情。"说罢伸出掌来,击掌为信。
李靖伸出右手,碰上来护儿手掌,说道:"诚谢来将军。"
于是二人轻步返回。屋内鼾声和匀匀呼吸混杂在一起,直搅得李靖心绪烦乱,无法入眠。他现在除了身上的衣服,一无所有,不知明日该当如何。
次日天刚破晓,谢康途先到江边收拾昨晚逃命时的小船,准备渡江。众人都是仓皇逃命,都失了包裹,不用收拾即可启程。谢康途失了大船,损失惨重,要回江州船行善后。阿月死了师父,不知该往何处。李靖带着孤星,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来护儿自然护着萧美娘、张轲、青妮三人回江陵。
来护儿等众人出了门,提了斧头沿屋后的柱子砍了一通,放火烧屋。细心的李靖发现,柱子虽未砍断,但房屋着火后开始倾斜,压向昨夜掘坟之处。那么,就算陈国官军追查至此,不过是一堆柴灰焦土,极难发现掘土痕迹。
于是一行人上船渡水。江面宽阔,江水茫茫,昨夜失火的大船不见踪影,更没有发现一具尸体。然而毕竟遭逢一场大祸,众人都默不作声。
小舟到了北岸,天已大亮。北岸地势较为平坦,草木萧疏,四处无人。来护儿道:"谢船主,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将手一引,请张轲、美娘、青妮上路。李靖察觉得出,来护儿已经私下向张轲一行讲明,要一路护送到江陵,看样子是弃水登陆。
谢康途拱手作别。李靖见萧美娘低头走向前方,半眼没瞧自己,不免心中怅然。直到一行四人消失在丛林深处,李靖还是没有望见萧美娘回头。
谢康途直到此时才说:"小兄弟,你是跟我去江州?还是自行上路?"
李靖道:"谢船主,我身无分文,能得谢船主相助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带着小弟极为不便,若船主急着办事,我再想想办法。"心下却想,这船主宅心仁厚,料想会带上他俩。
谢康途"嗯"了一声:"那就请小兄弟自行上路,就此别过。"说罢,弃了小舟,背负古琴,拉起阿月,轻撩衣衫,走向大道。
阿月回头看着李靖,那晶亮的眼神里,似有不舍。
李靖心头一片茫然,拉着小孤星的手也感觉一片冰凉。
沙滩有些潮湿,李靖还是拉着孤星坐下了,望着滔滔江水出神。孤星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腿上,突然开口说话:"哥哥,你在伤心?"
李靖吃了一惊。自接触这孩子以来,他基本没有开口说话。不料一开口,竟然说出了三四岁孩童难以理解的"伤心"二字。
"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们了。"李靖看着他的眼睛,"所以哥哥是有些伤心。"
"我看到那位美娘姐姐,眼里有泪。"孤星说,"她是为你伤心,你也为她伤心。"
李靖更加吃惊。孤星眨巴着眼睛,继续说道:"船主人好,他不会不管你,可能因为那位小妹妹也很危险,才暂时离开我们。"
李靖这才认真看着孤星。他的眼神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晶亮而深邃,如同夜空的星辰。不断遭逢的磨难,似乎对他幼小的心灵没有丝毫损伤。他仍然平静,冷静,观察细致入微。李靖虽自三岁起就开始接受各种训练,但他认为自己在三四岁时,最多有些智力,但根本谈不上智慧。而眼前的孤星,天生就具有超凡的智慧。
陡然间,李靖有了信心。他站起来,拉着孤星,一步一步向林中走去。
江边莽林,落叶纷乱。李靖带着孤星,穿过林间,上了大道。江北大道路面平整,可以清晰看到车辙,看来平时这条道路常有车马奔驰。
李靖背着小孤星向西而行。
天气由晴转阴,午后下了大雨。路边有个山神庙,李靖背着小孤星进了庙中,寻思找些吃的。然而破庙年久失修,香火凋落,神龛上厚厚一层灰土,蒲团已被尘泥染成灰黑色。
李靖又累又饿,放下孤星后只觉头晕目眩。他刚扶孤星在蒲团上坐好,外头就传来了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