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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劫后余生

激流涌动,江水寒冷彻骨。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喉咙已被江水灌满,身体如同一块石头急速下沉……李靖下意识地挣扎着,但越是挣扎,越是沉得快。在他微弱的意识里,已接近生命的终点。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从他头顶上方的水中急速下落,落到与他身体平齐的地方,那人影抱住了他。即使在微弱的意识里,李靖仍感到那身体非常柔软,如梦中母亲的暖怀。那人影紧紧抱住他,把脸贴上他的脸,再用嘴寻找着他的唇。李靖突然觉得,口中有了呼吸,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他的喉咙,随即,他的鼻腔冒出了水泡,身体也止住下沉,开始上浮。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极了,如同一片羽毛,划破层层水波,向上飞升,飞升……嘴里源源不断的气流仍在持续,维系着他的呼吸。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靖感觉头顶一轻,整个脑袋浮出水面,张嘴拼命呼吸。睁开眼,他看到了美娘。

萧美娘如同一条游鱼,在出水后稍稍辨别方向,顺流踩水,托着李靖向岸边游去。不多时到了岸边,美娘把他拖上岸平平放倒,俯身挤压他的腹部。李靖一阵恶心,终于喷出了带着泥腥味的江水。

二人浑身湿透。萧美娘只穿单衣,此时瑟瑟发抖。李靖呕吐完,只觉眼前金星直冒,但也恢复了神志,回头向江面看去,前方约二三里的江面上,大船仍在燃烧。想起方才骇人场面,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萧美娘不待李靖说话,便爬了起来,举目四望。只见岸上不远处,隐隐有一户人家,便对李靖说道:“木兄弟,咱们得赶紧找到人家生火取暖,不然必受寒凉。”

李靖挣扎着站起,只觉得脚步虚浮。萧美娘再不说话,拉起他的手,借着天空微弱的星光,向坡上走去。

到了屋前,萧美娘推开柴门,见是几间破旧茅屋,却不见灯火。萧美娘喊了几声,屋内无人回应,就推开木板门,进了里间。屋内漆黑,李靖有些害怕。萧美娘道:“木兄弟先等着,待我找到火石生火取暖。”

李靖心头纳闷。在这黑黢黢的破屋之中,如何能找到火石?就算能找到火石,哪有引火之物?但他此时惊魂方定,只得依了美娘,就地坐下。

萧美娘小心摸索,逐渐朝里屋走去,不时传来轻微的碰撞声。李靖心头十分害怕,加之身上湿透,浑身不停打战。为缓解这种恐怖,他颤着嗓子朝美娘的方向喊道:“找着了么?”美娘在里屋答:“快了,木兄弟莫怕……”

黑暗中,李靖觉得面上热辣辣的,惊觉自己的胆怯让美娘发现了。于是不再吭声。鬼使神差之间,他竟然想起在江水深处被萧美娘嘴对嘴送气的情景,不由得脸皮更烧了。

突然,里间有了火石撞击的声音。李靖精神一振,循声走了过去。当他小心跨过门槛时,美娘已点燃了干草。借着火光,李靖才发现美娘此时在第三间屋中,正往灶火坑里添柴。

柴火燃起,美娘在地上铺了些干草,让李靖坐下烤火。衣服上蒸腾的水汽如烟雾般升起,破屋内顿时有了生气。李靖忍不住问道:“姐姐如何能一下就找到灶火?难道是神仙下凡?”

这句奉承让美娘很是受用。火光下,她红扑扑的脸蛋明艳动人。“你看……”她指着灶火坑里的余烬,“这些柴灰显然是渔人平日里生火做饭留下来的,而柴灰有特别的味道,我是凭嗅觉找到柴灰的。既有柴灰,就有灶坑;既有灶坑,就有火石和柴草。”

李靖感到惊奇:“姐姐怎知这家主人是渔人?”

美娘回身一指。李靖借着火光,见屋子靠窗的地方有一条侧放的小船,船底向着灶火坑,几乎遮挡住了墙壁。美娘说道:“这条渔船年久失修,故放在灶火间,平时生火烘去沉积的水渍,才能免于腐烂。这是江边渔人必做的功课。”

李靖如同学生一样静听,但还是没有明白她为何能嗅出柴灰的味道。萧美娘微微一叹:“姐姐就知道,你是官家子弟,从未上过灶台。倘若你从小生火做饭,就不用我多言了。”

李靖更是惊愕:“姐姐贵为公主,还用得着生火做饭?”

萧美娘道:“木兄弟有所不知,我因生在二月,被视为生辰不吉,因此从小就被六叔收养。不到一年,六叔就去世了,宫中更加认定我是大克星,差点命人将我处死。舅父可怜我,收养了我。但舅父家境贫寒,与母亲从小不睦,也不想领受皇恩,自行捕鱼行舟为生,因此我从小就在家中生火做饭……”讲着讲着,眼里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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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万万没想到一国公主竟然如此艰辛,不由心生怜悯。萧美娘伸手一拭,把眼泪擦了,强笑道:“我知道木兄弟万难相信。其实就算是在宫中,日子也不如想象的好过。现在所谓的梁国,只剩江陵方圆二三百里国土,新立的大隋和窃夺大梁的陈国都虎视眈眈,皇室上下,过着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惊惶日子,倒不如住在舅父家心头踏实。”

李靖突然道:“姐姐,我想拜你做我姐姐行么?”

火光之下,萧美娘的脸如雨后梨花:“好啊!古时有桃园结义,如今我们姐弟在江边结义,也是一桩美事。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我姓李名靖。”李靖正色道,“只恐出身卑微,配……配不上姐姐……”

萧美娘听到“配”字,不禁面上一红,赶紧岔开:“原来是李兄弟……姐姐名为公主,实为渔女,捕鱼潜水、烧火做饭,倒也难不倒我。你既然认我做姐姐,今后休要再提门第之事。”

李靖满心欢喜,就地跪倒,向萧美娘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说道:“美娘姐姐在上,请受小弟李靖一拜。今日蒙姐姐搭救,才侥幸活命。他日若有差遣,虽千里万里,定当效劳。”

萧美娘扶起他,动容说道:“姐姐长这么大,从未有谁真正关心过我。舅父虽有养育之恩,但舅母死时似乎有些怨我……弟弟年岁虽轻,但属非凡之人,将来必成大业!他日若有辛劳弟弟之处,姐姐绝不客气。”

李靖心花怒放。萧美娘却蛾眉轻舒,问道:“在船上时,你先被谢船主带走,后又回来救我,谢船主他们呢?还有那个小弟弟……”

李靖虽在心底认了姐姐,但自知孤星身份干系重大,不宜告白,便说道:“请姐姐放心,他们应当无事。倒是张公和青妮,此时不知如何……”

萧美娘道:“弟弟毕竟是北方人,不知我们江畔人家全靠江流过活,三岁小童亦能潜水。舅父和青妮,其水性远在我之上,遇到危险自会跳水逃生。”

李靖这才放了心,说道:“谢船主将我带到底舱后,我见到了兄长韩大哥,还有那位背琴的老人……突然有船工来报,说船上有人做了手脚,发现多处舱室放置引火之物,断定歹人要纵火烧船。于是谢船主即刻命船工解了一艘备用小艇,从底舱放入江中。小艇还未下水,一层舱室就起火了。我随谢船主、韩大哥、小弟弟、背琴老人和阿月上了小船之后,大火就烧起来了。我……我担心姐姐安危,不顾韩大哥喝阻,找了一根绳索,就返回……”

李靖讲得嗑嗑巴巴,但美娘听了,眼泪溅眶而出。她一把把李靖拥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低声泣道:“弟弟为我,不顾生死,以身犯险,姐姐这是哪世修来的福气……”

李靖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触到一个绵软的身体,听到有些急促的呼吸……自三岁起,他就脱离母亲的怀抱,开始了近乎苛酷的文武训习。然而在心底,他不想离开母亲的怀抱。那里有温暖、护佑和疼爱,有安宁、酣眠和自由。如同梦境是现实的归宿,亦如同巢穴是鸟兽的温床。李靖不想习文,也不想练武,他想在母亲和美娘这样的怀抱中沉沉入梦,不再醒来……

忽然,萧美娘推开了他,起身跑到水缸边,取瓢舀水,把火浇灭。李靖从刚才的美梦中醒过来,侧耳一听,远处似乎有人声,不禁暗暗佩服美娘耳力非凡。

萧美娘浇灭了火,屋内顿时一片黑暗。她拉着李靖,爬进了小舟之中。小船在灶火间日夜熏烤,果然舒适干燥,且足够容纳萧李二人。李靖本来可以离美娘远一些,但他仍然紧贴美娘。美娘浑不在意,默许让他挨着。

此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在门外喊道:“有人吗?”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就说:“看来是个渔家。仇兄先请,我们进屋看看再说。”

那“仇兄”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火石撞击声,灶火间有了光亮。李靖沿着船舷上的裂缝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手持烛火之人,正是“无影鬼手”。

跟着进来一人,身着黑衣,眼如铜铃,腰悬宝剑,脚步沉沉,鼻息粗重,大概四十多岁。无影鬼手仔细察看刚被泼灭的柴草,蹲下身嗅了嗅,嘶嘶声响起:“王兄,这里明明有人,火堆刚被泼灭,料想这草舍主人为了躲避我们,隐身屋中。”说罢,毒蛇般的目光四处搜寻,最后定定地看着侧放的小舟。

李靖心头一寒,暗暗祈祷这鬼手不要走近。但事与愿违,无影鬼手无声地向小舟靠近……李靖感觉到紧挨着自己的美娘,温暖的身体瑟瑟发抖。

无影鬼手离小舟只有两步远时,草屋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无影鬼手迅捷回身,跃过门槛,一把抓住一人,如同拎小鸡一样提了进来,扔在地上。李靖一看,原来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瘸腿驼背,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浑身不停地发抖。

那姓王的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躲在屋中不出来?还把灶火浇灭?还不快快生火!”好像他是这屋的主人,有权对不速之客查问一样。

那老头儿战战兢兢回应:“官爷……小人几十年都在江边捕鱼,这是小人的窝……夜风寒冷,小人生火取暖,听到有人前来,十分害怕……所以……所以才把灶火扑灭……”边说边取柴草,重新点火。

李靖听了,暗自心惊。原来这老头儿早就躲在屋中。令他迷惑的是,这老头儿为何要承认浇灭灶火?又为何在无影鬼手即将发现自己和美娘时故意现身?

柴草重又燃起。无影鬼手盘膝坐在干草上,问道:“老头儿,你家人何在?”

老头儿回复:“我……小人孤身一人。”

那姓王的拿出一块铜牌,在老头儿面前一晃,声调缓和了些:“我是大陈右监门将军王善可,负责皇帝禁宫宿卫。今日到江边公干,夜晚落脚于此,此时腹中饥渴。门外放着两条大鱼,你且去收拾煮了充饥。”

老头儿磕了个头,爬起来点了灶上的松枝火炬,勾着背出门收拾鱼去了。无影鬼手待他一走,低声道:“王兄,这跛脚老头是否可疑?”王善可道:“一介渔夫,有何疑处?我看仇兄多年未出山,胆子变小了。”

无影鬼手冷笑道:“你现在做了将军,瞧不上我了。想当年咱们兄弟同在岭南道上行劫,王兄还欠我百金未还。”

王善可哈哈一笑:“我虽作了将军,但哪有仇兄运气好?你后来遇到异人,习得绝世武功,身价暴涨,哪次下手少得了万金?你做一次活儿,顶我十辈子俸禄,还不知足?就说这一次,做的是大隋皇后的买卖,天下几人有这等通天本事?”

无影鬼手道:“王兄,你不也是大陈皇帝密派的差使么?若非如此机缘,你我兄弟不能相遇。不过,人头尚未拿到,怕是不好交差。”

王善可道:“不然。我手下二十余人分派各舱,放了引火之物,大船在江心烧毁,数百老少无一上岸,不是烧死就是淹死喂鱼了,身强力壮者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孩童!”

李靖听了,确认无影鬼手系独孤皇后密遣刺客。看来,这姓王的将军还与他早年同为盗匪,现今受命于陈叔宝。二人一个要杀孤星,一个要杀阿月,相遇船上。想必二人各自找不到目标,不知是谁想出烧船毒计,不惜让数百无辜之人赔上性命,当真是罪大恶极!想到此处,李靖的手微微颤抖。身侧的萧美娘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掐了他一下。李靖回过神来,咬紧牙关稳定心神。

无影鬼手阴笑道:"王兄多此一举,找不到人就放火烧船,虽面子做了将军,里子仍是强盗!"

王善可有些恼怒:"仇兄本事大,怎不见厉害手段?船上五六百人,舱室如同迷宫,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却来消遣我!"

无影鬼手摆手道:"王兄莫恼,我无意消遣。既已做下,无需后悔。只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算不付所托。"

王善可情绪缓和了些,从怀中取出一支蜡烛点了,滴出油脂,粘在灶台之上,说道:"滔滔大江,别说几百人,就是上千人,须臾之间便已沉尸。仇兄要不放心,待明日破晓,兄弟陪你再行查访。"

无影鬼手"嗯"了一声:"依江段地势来看,南岸地势高,北岸地势低,若有死尸出水,必先冲往北岸滩涂。"说罢侧头看着那艘木船,"这里有艘木船,明日让这渔人划过江去,仔细......"话刚到此,突然闭嘴,侧耳倾听。

只听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朗声道:"请问主家,可否借宿一宵?"

李靖听见这声音,心快蹦到嗓子眼。

正是韩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