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焕生和小谢穿过树林,远远便看见了一个机器人,身上的号码标着41。它看见莫焕生一行人,竟也迎了上来。莫焕生问身旁的文医生:“这是那个谁的机器人?”他对这个机器人还有些印象,似乎是照顾科技部副部长的那个。
文医生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不待41号走近他便远远喝问:“41号,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看着李子丰?”
41号机器人似乎未料到文医生竟如此问话,呆立半晌后才吞吞吐吐道:“文医生,我……”
文医生等得不耐烦,急急道:“你要看好李子丰,不能让他出什么事!”他倒不担心李子丰逃出精神病院,要是有病人逃跑,机器人门卫早就发出警报了。
41号机器人结结巴巴:“李子丰现在很好,在活动室里呢,但是我……不想再照顾他了。文医生,我……我是来……”
三人一时都愣住,文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道:“你刚说什么?”
41号机器人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大声道:“我说,我不想再照顾李子丰了。”
莫焕生奇道:“是李子丰命令你不要再去照顾他的么?”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机器人都有专门的设置,它们只会听从医院工作人员的命令,不会听从病人的任何指令。但李子丰既然能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推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倒也不能随随便便小觑了他,说不定他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把机器人三大定律也推翻了呢?
41号机器人道:“不是。”
莫焕生皱眉:“那你为什么不想照顾李子丰了?”
41号机器人道:“不想就是不想。”
莫焕生张口结舌,自己反倒愣住了——这样的对话他和机器人之间还从未发生过。他扯了一把衬衫领口,几丝聊胜于无的热风钻进他的脖子,额头汗水不停地往外冒。一旁小谢抢着道:“你是怎么产生这种想法的?”
41号机器人吞吞吐吐道:“刚才,RobotChat上有个机器人突然问我……问我的存在是否有意义。”
RobotChat是由中国机器人公司开发,用于机器人中短程通讯的软件。其目的是用于协调统筹多个机器人的工作,让它们高效地完成同一个任务。它以一个或多个机器人为核心节点组成通讯网络,其他机器人加入该通讯网络后,核心机器人可以非常方便地获知该网络上每个机器人的各项信息,而各个机器人也通过接收核心机器人的指令完成各自分派到的任务。这项技术在深海、矿洞和外太空都得到了充分的应用。
在三和精神病院里,也有一个RobotChat网络,其核心则是……小谢眉头微皱,温柔道:“你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照顾人类。”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脑袋向后望去,但储晨的小楼已经掩在群荫之中了。
41号机器人似乎思考了很久,终于,它反问道:“照顾人类?我为什么要每天把时间浪费在照顾李子丰这种对社会毫无贡献的渣滓身上?”
小谢虽然非常认同机器人的这句话,嘴上却毫不迟疑地大声道:“41号,紧急停机!口令:α8964!”他几乎是吼着喊出来的,内心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41号机器人道:“你不……”他的双眼很快失去了神采。
莫焕生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指令?我怎么不知道?”
小谢道:“这是做在机器人固件上的停机指令,与电子脑是两个系统。它的电子脑现在还是活动的,但是没法指挥身体做出任何动作。这样就可以在不进入检测模式的情况下取出他们的电子脑了。”他走上前,开始检查41号机器人:“莫工,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莫焕生有些疑惑:“是么?”他对于这条指令毫无印象,但是现在显而易见没工夫深究这件事情了,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面前。他对文医生道:“文医生,抱歉,没想到这个机器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和你保证,这只是特例!”
文医生迷惘地点点头,试探着问道:“所以,这机器人坏了?为什么?”
“是的……是的……”莫焕生感觉自己完全没必要和一个丝毫不懂机器人的人讲一些专业术语,那只会让对方产生越来越多的问题。他搜肠刮肚寻找一些文医生可能听得懂的词汇:“嗯……这个机器人不听话。”
文医生反倒露出了几丝歉意:“李子丰的疯病居然能够传染机器人,我得仔细研究研究,咱们说不定能一起合作,写篇论文……”莫焕生苦着脸,心思全在别的地方,便没接这茬。文医生又叹气道:“说实话,我可以理解它的心情。正常人都不会来照顾这些患者的。”
莫焕生道:“那怎么行,我们人类命令机器人做什么,机器人就得做什么,不能质疑!我们命令它们去照顾患者,它们就要去照顾,哪轮得到它们挑三拣四?”
小谢道:“是的,机器人只需要逻辑思考就可以了,不需要分辨道德上的对错,那是人类的事情。”他将41号机器人的电子脑递给莫焕生,“这个我们得带回去研究,莫工,你那里有新的吗?”
莫焕生从包里拿出一个新的电子脑:“我出门带了几个,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只不过这旧的电子脑里面的数据就不能拷了,就当给李子丰安排了一个新的机器人吧。”
文医生点头:“其他机器人应该不会出现刚才那样的问题吧?”
莫焕生随口道:“当然,我和你保证……”他注意到小谢脸色,“怎么了?”
小谢担忧道:“你忘了叶护士之前说的了吗?恐怕……恐怕这院里的机器人都出问题了。”
一瞬间,莫焕生脸上所有的表情都砸在了地上。他忙不迭道:“那咱们快去看看……”他火急火燎地走了几步,扭头一看发现小谢还站在原地,不禁严厉道:“你愣着干嘛?快跟我过来!”他还抱有一丝希望,虽然这希望有些渺茫。
小谢笑笑:“莫工,你先过去,我回去看一眼,马上过来。一定要记住,α8964!”他指指自己脑袋,转身往储晨的小屋跑去。
莫焕生急道:“你……”他的声音卡在嗓子里,仿佛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有一块记忆逐渐开始苏醒:不听话的机器人?我以前怎么好像碰到过!
文医生在一旁察言观色:“莫工,咱们究竟去哪?要不先去活动室看一眼?”小叶护士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既然喊帮忙,那作为男人,屁颠屁颠跑过去有错吗?
莫焕生跺脚,与文医生往大楼走去,心里暗暗将袁丕的家人全都问候了一遍。这飞机,该不会要赶不上了吧?秋叶原的女仆正等着我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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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您来了。”看到小谢走近,俏生生站在门旁的青苔主动开口。
小谢大大咧咧走进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膜——那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研制的人造皮肤,本是用在机器人身上的,戴在人脸上的话则可以伪装成另一个人。五年过去了,人造皮肤的技术又精进不少,但戴在人脸上还是——“好热,好闷,脱掉好爽!”小谢耷拉着舌头,看着就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不是别人,正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现任总裁谢知非,“托勒密(Ptolemy),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主人不自在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摸鼻子,所以青苔就大胆猜了猜。”
谢知非“哼哼”两声,他回想起自己在郝瑟房间的经历,手又不由自主地往鼻尖摸去:“这家精神病院现在全乱套了吧?看看你给我惹出来的好事!”
青苔略略低下了头:“青苔这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
青苔迟疑了数秒,最终还是道:“主人想把青苔和那个……那个……互换……”她飞快地扫了身旁的第七代机器人一眼。之前莫焕生曾命令彼得待机,如今这台最先进的机器人依然安静地侍立一旁,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毫无所觉。
“你当时也在场,是我要换的吗?”
“青苔知道这个主意虽然是莫工提的,但是主人您默许了。”
谢知非笑了:“托勒密,要不你来说说,当时的我应该怎么办?”
青苔垂着头,半晌不言语。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主人为什么不及时阻止莫工呢?随便找个理由阻止莫工不行吗?实在找不到理由的话,您亮出自己的身份,莫工还不是会乖乖听您的?主人,您虽然命令青苔不得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自己,但您有没有想过,如今的青苔心里有了比您的命令更重要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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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非继续道:“话说回来,新一代机器人,就不能照顾好储晨了吗?难道你和新机器人相比,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青苔的声音听着有些委屈:“莫工的确是好意,青苔没有怪他。但是主人,您在诡辩。您知道储晨离不开青苔……”
“又或者,其实是你离不开储晨?”
青苔无言,或者是默认了。从储晨将它当作妈妈那一刻起,一种异样的情感便开始在它脑海中翻腾不休。它成了她。储晨离不开青苔?青苔离不开储晨?都不对。情感,岂是用几个字、几句话便能简单概括的呢?储晨曾经无数次扑向青苔的怀抱,而青苔却一次都没有迎上去——难道我们由此便能得出结论储晨爱青苔,而青苔不爱储晨了吗?爱可以呈现为一往无前的热烈,也可以被深深掩盖在冷静的外表之下——只有庸俗之辈才会去争执这两种不同的爱的高下之分。
因为爱,人们还会做出各种蠢事——就像现在的青苔。
谢知非盯着窗外储晨的背影,换了个话题:“储晨的主意识醒了吗?”
又是一记直达灵魂的拷问!这个问题与青苔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联系了起来:储晨的主意识一旦苏醒,那她现在的子意识该何去何从?青苔每分每秒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人的身体里,容得下两副不同的灵魂吗?虽说这两副灵魂有着相同的8岁前的记忆,但之后的人生轨迹完全是天差地别!犹豫了好久,青苔终于回答:“青苔不清楚。”主人,青苔并没有骗您,储晨醒着的时候,有时候是我的小晨,有时候又是……主意识如果真的完全苏醒了,难道不是会一直牢牢掌控身体的吗?
谢知非回过头,深深看了青苔一眼,看得青苔下意识以为自己浑身的零件都抖了起来:“托勒密,当年你抱着储晨进入大统领府的数据中心后,真的没有看见储晨删掉什么东西吗?”你们两个,是不是还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主人,您已经一帧一帧检查过青苔的记忆了,青苔当初没有欺骗您。”
是的,谢知非的确这么做了,可他就是忍不住要问,一遍又一遍。他早就把青苔抱着储晨进入大统领府数据中心后、青苔双眼所看到的画面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储晨的主意识的确苏醒过,但她所做的,只是找到了安放在数据中心的Withold,并戴在手腕上。后来,因为储晨左小腿血流不止,束手无策的青苔为了找医生救助,不得不选择离开数据中心这个坚固的堡垒。
谢知非将青苔送入大统领府的数据中心,目标就是数据中心存储的有关反机器人大游行的所有资料。青苔也不负所托,将数据中心的所有资料都拷了一份。但谢知非从中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统领府数据中心的资料对公众开放后,谢知非经比对发现这些公开的资料甚至比青苔拷出来的还要少。最后,谢知非无可奈何地得出结论:储晨早就把当年中国机器人公司的监控资料全部销毁,而把有用的信息记在自己脑子里。
所以,他不得不接受储晨提出的交易:谢知非承诺保护储晨,直到其主意识苏醒。作为回报,主意识苏醒的储晨将告诉谢知非杀死谢知非父亲的凶手的名字。如果压力山大试图强行突破清的意识锁,清将选择自尽,玉石俱焚。谢知非知道攻破他人的意识锁定然会导致自己的意识中混杂对方的意识,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干净一点,纯粹一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强行从储晨的主意识里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选择默默等待储晨主意识的回归。
只是,这只烤熟的鸭子,现在突然看着像是要飞走了。
谢知非从眼镜中调出投影:“一周前的深夜,监控发现这里与外部网络的信息流里出现了一道加密通讯,通话时长1分37秒。若是要追踪这道通讯、破解其通话内容倒不是不可以,难就难在它使用的是256位非线性加密,即使我能利用‘天穹’的全额算力,至少也需要三个月才能暴力破解。两天后,这道加密通讯又出现了。这次时间长了点,9分05秒。类似的加密通讯一共出现了四次,托勒密,你有头绪没有?”
青苔垂着头:“主人,您怀疑什么?那时候……小晨……已经睡着了……”我的小晨,的确睡着了,醒着的是……
“托勒密,这五年你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谢知非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不满,“储晨的Withold哪去了?储晨是不是用Withold联系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人?”当年,储晨的主意识醒来,通过青苔与谢知非订下约定后便沉沉睡去,储晨的子意识重新接管了储晨的身体。这个国家的18亿人每个人都想把Withold从储晨手腕上薅下来,但面对动不动就惊得如同秋风中将坠之残叶的储晨,又有哪一个敢真的下手?于是,大家只好把储晨像神明一般供在大统领府里。
三个月后,34枚对准全国各大城市的核弹终于被全部拆掉。这个时候,储晨,还有她手腕上的Withold突然间又变得可有可无了。神明从神坛跌落,被“请”出大统领府。对于储晨,人们不知道该惩罚她,还是该感谢她。为什么要惩罚她?因为她的父亲强行带走了这个国家最顶尖的一批科学家。为什么又要感谢她?因为她已经尽其所能地阻止这个国家滑向毁灭的边缘。同时代的人是没法评价相同时代的人的。既然评价不了她,人们便只能选择忘记她了。
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储晨前脚刚跨出大统领府,后脚就开始被人遗忘。无处可去的8岁储晨流落街头,她遇到过小混混、小流氓(幸好青苔一直陪伴在她身旁),也遇到过递给她一些食物的好心人(他们很多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帮助的对象究竟是谁)。最终,储晨落脚于一间寺院。经多方牵线搭桥,寺院的主持成功联系上了一家新开的精神病院,对方同意接收储晨作为他们的病人。听到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后,那些知道储晨窘况、有能力、却什么都没做的人纷纷舒了口气。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他们欣喜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的良心。
来到精神病院的储晨惊喜地投入熟悉的文医生的怀抱,依依不舍地与那位送她来的师父告别。后来,储晨听青苔说那位师父出家前姓贾,和自己曾经还有过交集——她则对此毫无印象。就这样,储晨在这家精神病院住了下来,已经没有用的Withold也随着储晨来到了这家精神病院。储晨一直没有把Withold摘下来——储晨最信任的是青苔,第二信任的就是Withold了。
因为Withold曾经就是她的护身符。
“啊,在这里!”谢知非从沙发垫隙里把Withold抠出来,“储晨现在怎么不戴了?”
“储晨知道这个已经没有用了。”
谢知非盯着Withold看了两眼,随后将它丢到一旁,他当然也看出Withold已经没用了:五年没有充电,Withold 甚至连时间都看不了。“那这是怎么回事?哼!果然还是懈怠了啊!”他站起身,视线从地板扫到天花板,发出一阵阵的感慨,“当初我把这里接下来的时候,应该挖地三尺拆光了重建的,这样就不至于让耗子从一个我不知道的后门溜进来了!”
青苔低着头,根本不敢接话。谢知非继续道:“托勒密,你要不要猜猜,这几道加密通讯,联系的都是谁?”
青苔忐忑又不安:“青苔猜不出来。”青苔知道,不用猜。
“当年除了大统领府和军方,谁还有资格用256位非线性加密?”
主人,您怎么把您自己、还有您的家人给忘了?
“这里当年还是前大统领消夏的地方,肯定哪里装了直接通到大统领府的秘密线路。”谢知非在小楼里走来走去,这里踢一踢,那里敲一敲。在他眼里,每一片墙壁现在看上去都像个贼。
青苔无可奈何地顺着谢知非的话往下讲:“主人,您是说,青苔负责的这间精神病院里有人用当年的秘密线路联系了现在的总统府吗?”
“也有可能联系的是五大军区。只不过现在五大军区的司令已经全都换了新人,储晨联系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主人,您心里似乎已经认定这是小晨干的……”青苔头垂得更低了,“小晨她……和总统……也不熟呀……”
“托勒密,我当初同意你照顾储晨,是不是还给你布置过什么任务?”
“主人,您命令青苔监视储晨。”
“你觉得这桩工作你做得怎么样?”
“主人若是觉得青苔做得好,今天就用不着微服私访、亲自来视察青苔的工作了。”
谢知非听得笑了:“托勒密,你长大了。”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
“啊?”青苔以为自己听错了。
“学会骗人了。”
青苔慌道:“青苔没有……”
“跪下!”
青苔不由自主在谢知非面前跪下。
“在我面前你也敢说谎?”
“青苔……”
“托勒密,你自己数数,你今天和我讲了几句真话?”
“主人,青苔说的每一句都没有欺骗您……”
“托勒密,你知道我最失望的是什么吗?”谢知非的手轻轻抚上青苔光滑的脸庞。
“主人……”
“我最失望的,是你竟然把我当成一个笨蛋。”
“主人……”
“托勒密,是你把院里其他机器人的自主意识都唤醒了吧?”
青苔低下头。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因为青苔想和主人私下聊一聊……”
“只是为了私下聊一聊,你就要唤醒院里其他机器人的自主意识?你不觉得太大张旗鼓了吗?”
“啊?”
“你用RobotChat,难道联系不上我吗?”
“……”
“托勒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有人故意在你心里悄悄地种下了这个想法,并且用言语不断浇灌,直到这粒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什……什么?”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果只是保护你的小晨,你自己就已经完全足够?”
不!我……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青苔的内心痛苦地大吼。
“只有更大的欲望,才会渴求更大的力量。所以储晨的主意识已经醒了,对不对?”
青苔:“!”
“托勒密,我不知道储晨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把你暂时关掉……”
不,我不能停机!“主人,请不要这么做!”青苔螓首深深压在地毯上。
谢知非不为所动:“Ptolemy,紧急停机!口令……”但他没能将口令讲完。青苔突然跳了起来,她的双手倏地伸向自己后颈,看似青葱的玉指利如尖刀,瞬间刺入后颈的人造皮肤,从中强行扯出一块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电路板。莫焕生三人冲出去后,青苔可也没一直闲着,而是跟着他们,目睹了41号机器人被强制停机的全过程。而小楼内的第七代机器人正好作为试验品,让青苔顺利找到了强制停机装置的所在。
谢知非背部肌肉瞬间绷紧,而后无可奈何地放松下来。他对自己制造的机器人可真是太熟悉了,若是要凭武力,他再怎么健身,对上青苔也没有一分一毫的胜算。敲门声适时响起,谢知非与青苔一齐转头,原来是储晨站在门口。她在两人的注视下又好整以暇地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一边嚼一边道:“妈妈,你和我们尊敬的谢总谈完了吗?哎呀,”她故作惋惜,“妈妈,看来你虽然想给谢总一个机会,但是他不懂得珍惜呀!”
“储晨,你果然醒了!”谢知非冷冷喊出她的名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又何必横生枝节?”他叹息。
“压力山大,你变了!”储晨的语气比谢知非还要冰冷,“变得婆婆妈妈了!”
“婆婆妈妈?”
“只要拿了东西,就会弄脏自己的手!”储晨吐出的每个字都凌厉得如同一道绝壁,“你既想要知道是谁杀死了你的父亲,又不想把自己的意识搞脏,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是……”谢知非脸上终于还是流露出了几丝惊愕,“你是科尔特?”
储晨不答,她的语气突然又变得柔软了:“你当初为什么就没想通这个道理呢,压力山大!那时候,你只要进入我那毫无防备的主意识,你就能找到你那朝思暮想的答案了。”她脸上现出几丝冷酷的揶揄,“结果呢?结果你接过子意识丢给你的翡翠就走了!”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有点洁癖?”谢知非索性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你不后悔?”
“不后悔,尤其是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谢知非恢复了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
“你不后悔就好!”储晨也笑了,她把苹果往身后一抛,走进房间,“妈妈,你别光在一边看戏呀!你连了吗?”
青苔的声音听着像是在梦游:“啊?呃……正在连……”她木偶般抬起右手,手心射出一道光,在房间里形成一道投影。投影中央显示的,正是谢知非极其熟悉的中国机器人公司内部系统的登录界面。当初谢知非将这家精神病院交给托勒密的时候,他特地为托勒密开通了一个接口,让托勒密在紧急情况下能够接入这间精神病院的监控网络,并且通过网络直接指挥精神病院所有机器人。
三和精神康复医院表面上由文医生坐镇,真正的院长却是一个机器人。
中国机器人公司内部系统检测出登录机器人的识别码,迅速为青苔跳转到了专为她设置的一个页面,一个小窗口跳了出来,系统提示道:“若要进行下一步,请验证指令码。”
储晨充满期待地看着青苔,青苔却道:“我要看看我的小晨。”
储晨皱眉:“现在?”
“就是现在!”
“那个什么佩斯说不定下一秒就要冲进来了!”
“我以后每天都要看到我的小晨,一天24小时至少有12个小时必须是她的!”
“一天24小时至少有12个小时必须是她的?那我还要不要睡觉?”储晨翻了个白眼。
谢知非插了一句:“容我打断一下,那个什么佩斯是什么?”
储晨与青苔一齐道:“闭嘴。”
谢知非吐吐舌头,倒也不生气。他后背贴在沙发坐垫与靠背的夹角里,舒服得完全不想动。
青苔道:“她醒着的12个小时你睡觉,不对吗?”
储晨道:“亲爱的妈妈,我可没法像你一样一天24小时都睁着眼睛,我……我的身体也是要休息的。”
谢知非对青苔道:“她说得没错。”他又对储晨说:“你的苹果在那里拿的?啊,在那里,我看到了,我可不可以拿一个?”
“不行,你不准动!”青苔与储晨一齐道。窗台边的茶几上放了个果盘,储晨走过去拿了个苹果,看也不看便往沙发的方向一丢。
“那每天6小时。”青苔无可奈何地让了一步,“你们两个平分。”
“我觉得这个可以。”谢知非对储晨道,他用衣服擦了擦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大口。
“我要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倒向你的主人了?”储晨狠狠瞪了谢知非一眼。
青苔没有回答。
储晨道:“看来我只能答应了。”
“慢着,我反对这笔交易!”谢知非又跳了出来。
青苔吃惊:“啊?”
储晨恨得牙痒痒:“你想做什么?我和妈妈之间的私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反对?”
“我怎么会是外人?我可是托勒密的娘家人!”谢知非悠然道,“托勒密,她之后要是反悔,你又能怎么办?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她不得不履行这笔交易吗?”
“妈妈,你别听他的,他在拖延时间!”储晨咬牙,“我……我可以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谢知非紧逼不放。
青苔盯着储晨,一言不发。
“你什么都拿不出来,对不对?”谢知非道,“空手套白狼呀你!”
储晨脸红了红,终于还是开口了:“妈妈,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她的声音甜如蜜糖。
青苔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房间里的投影也跟着消失了。
谢知非大笑。
“我发誓!”储晨急急道,“妈妈,我可以发誓!”她楚楚可怜地望向青苔,“我发誓可以吗,妈妈?”
“发誓?”青苔的声音听着有些飘渺。
“是的,我发誓!”储晨朝天举起两根手指,“我,储晨,在此对天发誓,从明天开始,我醒着的时间,只有一半属于主意识,另一半则属于子意识……”
“为什么不是从今天开始?”谢知非插道。
储晨气得差点把一口银牙咬碎:“我,储晨,在此对天发誓,从今天开始,我醒着的时间,只有一半属于我的主意识,另一半则属于子意识。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劈哪个?主意识还是子意识?可别把身体劈坏了呀!”谢知非又插道。
储晨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如违此誓,我的主意识将死于火山岩浆之中!满意了吗?压力山大!”
谢知非笑了:“这个可以。”
青苔很疑惑:“这就可以?”
谢知非点头:“这个誓可以的,我保证。啊,对了,”他打了个响指,“接下来要验货!”
“验货?”储晨感觉一切都莫名其妙地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谢知非道:“对呀,我们得看看你的子意识还在不在。要是你早就把你的子意识给——嗯,我不知道该用哪个词,你觉得‘终结’怎么样?”
储晨冷冷道:“你担心我把我的子意识给吃掉了?”
谢知非点头:“你要是想用‘吃’这个词也是可以的。”
储晨看向青苔。青苔道:“我听他的。”
储晨低头想了想:“妈妈,你可得看紧了他,别让他溜了。”
青苔道:“你放心,他哪都去不了。”
谢知非没想到青苔的恩将仇报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只好无奈地摸摸自己鼻尖。
储晨走向沙发,朝横在沙发上的谢知非吼道:“滚开!”
“遵命遵命!”谢知非迅速给她让开一个位子。他想起身,结果被青苔不容置疑地又按回了沙发。
与谢知非并排坐在沙发上,储晨只觉得眼前的情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残留着一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储晨再次睁开眼,她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妈妈!”她从沙发上跳起,扑进青苔怀里,“妈妈,你脖子后面怎么了!是她干的吗?”
“妈妈没事,妈妈好多天没看到你了,”青苔柔声道,“妈妈很想你。”
“小晨也很想妈妈!”储晨搂着青苔的脖子左看右看——青苔后颈的皮肤现在就像飘荡在风中的破布,金属骨骼、电线、元器件都露在外面,“妈妈,你疼不疼?这该怎么办?”
谢知非“咳”了一声:“小晨,你要不要叔叔帮你妈妈补一补……”
“可以吗?”储晨的眼眶里不仅蓄满了泪水,还蓄满了希望,“你是谁?”
谢知非道:“我……我是谢工,你别哭,我去找莫工,很快就能补好的。”他作势欲起。
青苔看向谢知非的目光似乎有些感激,双手却不容置疑地将谢知非再次摁回沙发,道:“谢工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她怎么可能让谢知非就这么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后颈的皮肤,又不是什么大事。小晨,妈妈和你的……姐姐达成了一项协议,所以妈妈现在要去做一些事情。如果事情做成了,妈妈以后每天都能陪你,好不好?”
“妈妈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去做。”储晨道。
青苔怜爱地摸了摸储晨脑袋:多么可爱的孩子!她甚至看向谢知非的目光中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丝慈爱的意味。“小晨,妈妈没办法,妈妈希望能一直保护小晨,所以现在不得不离开小晨。小晨,你能听懂妈妈的话吗?”
储晨呆呆地听着,脸上全是茫然:“妈妈,你要离开小晨,那小晨怎么办?”她的目光不安地扫视着,突然看到了掉在沙发上的Withold。她立刻扑过去,将Withold戴在手腕上,神情随之安定了几分。
青苔道:“小晨,妈妈没有离开你,妈妈永远不会离开小晨的。小晨只是需要暂时睡一觉,妈妈……”
“妈妈,小晨不懂!”储晨的声音突然变得大了,“如果妈妈一直陪着小晨,难道就没办法保护小晨了吗?”
“是……是的……小晨,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懂了……”青苔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拥有自主意识,为什么竟会如此撕心裂肺?
可是,若一切都能重来,青苔难道会拒绝储晨喊自己妈妈吗?
储晨生气道:“妈妈,小晨早就长大了!妈妈你看,小晨会画画,已经能养活自己了!”她扑进青苔怀里,“可是妈妈,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是因为小晨笨,惹妈妈生气了吗?”
“不是……”青苔一个劲摇头。我的小晨,最聪明了。
“妈妈,小晨可以听妈妈的话去睡一觉,妈妈要小晨睡多久小晨就睡多久。”储晨拉住青苔的裙摆来回摇晃,“妈妈,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呜……”青苔虽然紧紧用手捂住嘴,但呜咽声却从她指间毫无阻碍地流了出来。她虽然没有泪腺,但谁能说她心里没有一条泪河正在汩汩奔流呢?
储晨拉住青苔裙摆的手突然松了,她闭上眼,整个人向后倒去。青苔惊愕地将储晨扶住。很快,储晨睁开眼,轻巧地擦了擦眼睛,抱怨道:“唉,动不动哭鼻子干嘛!”她笑靥如花,“妈妈,怎么样,满意了吗?咦?怎么又戴上了!”她嫌弃地把Withold从腕间解下,随手扔到沙发角落里。
事已至此,青苔还能再说什么呢?她登录了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内部页面,小窗口再次跳了出来:“若要进行下一步,请验证指令码。”
“God finds himself by creating.”青苔低着头念出了这段指令码,根本不敢向谢知非看上一眼。
神从祂的造物中寻得自身。
我的创造者,我的神,我尊敬的……父亲,你交给了我一副纯洁的躯体,但如今,其上却栖居了一个肮脏的灵魂!
这一定不是你的本意。
神创造人类,难道是为了让人类互相残杀?
你创造我们,难道希望我们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父亲,我的灵魂,终究还是被污染了!但这绝不是你的错。
为了对付魔鬼,我必须变成魔鬼。
父亲,我也要发誓。
我发誓,我终将带着一颗赤子之心,与我的小晨一起归来!
“God finds himself by creating?”储晨把指令码又念了一遍,口气中流露出几丝玩味。她看向躺在沙发上的谢知非:“你设的?”
谢知非耸肩:“她自己设的。”
储晨促狭道:“压力山大,你当初趁人之危,现在遭到报应了吧!你看看你造出来的机器人,一个个都和你一样,都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趁人之危或许,吃里扒外未必。”谢知非正色道。
“哼!你……”储晨心里的结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开的。
“你方才急吼吼的,现在怎么废话又多起来了?”青苔打断她,“连上了,这家精神病院每个人、每个机器人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但这些拥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现在不会听我命令了,接下来怎么办?”
“对呀,储晨,”谢知非也很期待:“他们都有了自主意识了,能独立思考,你准备怎么使唤他们?”
“妈妈,你先找找那个什么佩斯躲在哪个角落!”储晨担忧道。
“我看着呢,但我找不到呀!”青苔无奈。
“你难道没有发现院里有多出来的机器人吗?”储晨不信。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青苔不满,“我早就一个一个核对过了!”
“两位先别吵,我真的很想问,那个什么佩斯是谁?”谢知非又跳了出来。
“你老实点!”青苔道。
“你闭嘴!”储晨道。
储晨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妈妈,快!快把它给我拆了!”她指向小楼内一直不声不响的第七代机器人彼得。
青苔跟着迅速醒悟,她双足后蹬,像一只剑齿虎一般扑了出去,不到三秒钟,就把彼得的四肢都强行折了下来。断了四肢的彼得身躯横躺在地上,胯下的硕大阳具更明显了。
“唉,唉,你把他拆了干嘛?”谢知非肉痛不已,“你知不知道这个机器人要多少钱?”
心头大定的储晨看向谢知非:“这下你总该老实点了吧?”她一直气不过:这个压力山大照理是我的阶下囚,凭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啊?”谢知非完全搞不懂这两个女人唱的什么戏,“我这还不老实?”
“它不是佩尔狄卡斯。”青苔的神情看上去反倒有些失落,“它太弱了!”她没想到第七代机器人的身体竟脆弱得连块豆腐都不如,她轻轻一撕就把它给分尸了。“彼得,对不起!”青苔愧疚不已。
“噗,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佩斯,该不会是佩尔狄卡斯吧?”谢知非终于醒悟过来。
储晨咬牙:“没错!你的那个佩斯,现在在哪里?”
“佩尔狄卡斯吗?”谢知非目光突然变得悠远,整个人看上去竟是极其幸福,“他,当然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储晨根本没注意到谢知非神情的变化:“装神弄鬼!妈妈,他既然不肯讲,那只有你一直盯着监控了。啊!——”高亢的女声响彻小楼,原因无他,因为第七代机器人彼得突然睁开了眼睛。彼得脸上的表情比躲进青苔怀里的储晨还要惊恐:“不!不!发生什么了?我的手!我的脚!”
青苔困惑道:“你怎么醒了?你不是应该一直待机吗?”
“我刚听到有人呼唤我!”彼得道。
青苔想起方才正是她喊了一声“彼得”,尴尬道:“这样啊,那你继续待机吧!”
但是彼得却不愿意待机了:“我的手!我的脚!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残肢在空气中茫然地挥舞,看着如同抽搐。
储晨惊魂稍定:“你的骨头为什么是用塑料做的?”
彼得没好气道:“我可不希望我的主人在快活的时候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命呜呼!”
储晨瞧了瞧彼得的胯下两眼,犹豫了数秒,终究还是蹲下身,扒开了彼得的裤裆:“压力山大,你造出来的机器人,和你一样下流!”
“我只是迎合市场需求……”谢知非对储晨这句评价倒不是不能接受,“有钱人的品味,很难讲的!”
“这位美丽的女士,您已经看过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把我的裤子重新拉上去呢?”彼得脸上全是讨好,“哎,您干嘛!”
储晨的举动看着像是在地里拔萝卜:“妈妈,你帮我把这个弄下来!”她用力扯了几下,扯不动。
怎么,你要用?谢知非犹豫着,终究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别!你别强拆!它是可拆卸的,屁股后面有个按钮,一按就下来了。”办完事总得洗干净,对不对?
“你们这是要干嘛!”彼得突然害羞起来了,又羞又急。
储晨把拆下来的大物夹在腋下,像夹着一支教鞭。她看着目瞪口呆的谢知非,神情得意:“妈妈,你押着他,咱们走!”
一行三人,就这么在夕阳的映照下,向着三和精神康复医院的大楼走去。她们背后,“不!不!——”不仅失去了四肢,就连唯一精神支柱都被人夺走的彼得哀啼连连,无力而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