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好的警报条件被触发,机器人木然开口:“核心功能完整度67%,存储记忆完整度35%,23%记忆重复,19%的记忆无法归类,失去索引路径……”
莫焕生十指飞动,将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画面迅速切换成工作界面。他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袁丕主任那锃亮的脑门。
袁丕看了近些年略有发福的莫焕生几眼,皮笑肉不笑:“小莫,在忙呐?”
莫焕生点点头,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这个机器人感觉搞不定了啊!它的记忆基本都是错乱的,真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都给它下了什么命令,看把它给摧残的……我们直接把它重置了不好么?为什么老板不准我们随便重置机器人呢?每重置一个机器人还要报他审批,太耽误事儿啦!”
袁丕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有张外勤工单,你赶紧准备一下。”
哈?外勤?莫焕生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出外勤往往意味着加班,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摊上什么好事情。按计划,他今天下班前把眼前这个机器人修理好,到下班的点他就可以按时打卡下班了!莫焕生嚷起来,满心都是不情愿:“啊?老大,为什么又要叫我出外勤?我还要把手头这个机器人搞定呢!”
见袁丕没反应,莫焕生迅速换上谄媚的笑容:“嘿嘿,主任,你也知道,我明天就要开始休年假了……”
袁丕毫不通融:“这个机器人不着急,等你休完年假回来再修也没关系。”
焕生苦着脸:老袁啊老袁,我哪得罪你了,你非要在这节骨眼上给我搞事情?要是误了今天晚上的飞机,耽搁了我的秋叶原之旅,看我回头不拿大粪泼你一脸!他继续央求道:“老大,你喊新来的小李小王去嘛,他们早就出师了。”
袁丕摇头:“你早一分钟去,就早一分钟搞定下班!”
一听袁丕这话,莫焕生立时翻了个白眼。,主任一旦说了“早一分钟怎么怎么,就早一分钟怎么怎么”的口头禅,意味着你接下来再怎么央求都是白费唇舌,浪费自己时间。既然这样,莫焕生索性爽快道:“好的,主任。去哪,您说,我赴汤蹈火……”
袁丕道:“十分钟后,地下停车场,C-2-17车位。”
C-2-17车位?怎么,主任已经帮自己把车安排好了?这么贴心,不是他的风格啊!莫焕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袁丕已经走远,留给自己一句话和一个不容置疑的背影:“搞定了可以直接去机场,就不用再回公司一趟了。”
咦,主任的良心被狗呕出来了?不,一定是错觉!因为,这个外勤工单啥时候能搞定还是未知之数呢!莫焕生看向身旁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的嘴角挂着它们特有的呆板而凝滞的温煦微笑,现在看着却像是在嘲笑自己——它是昨天送过来的,莫焕生早就找出了问题所在并且调整好了。他习惯性地踢了机器人一脚:“警报规则R01、R02,删除。你,自己会去找主人么?”
机器人点头,温顺道:“会的,莫工。”
莫焕生挥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现在,滚吧,去找你的主人,告诉他,你已经被我修好了!”他一边目送机器人消失在门外,一边将桌上的平板电脑、维修工具、备用零件等物品塞进背包。背上包,他冲出几步,又迅速折回座位,往包里塞进三个电子脑。等电梯的功夫,他给阿桐打电话,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幸福的傻笑:“娘子……我待会儿要出外勤……”进电梯,电梯没人,“……都是那个袁大头害的……是呀,都最后一天了,他还硬塞我一张外勤工单……”出电梯,C-2-17在哪里?C-2-17在哪里?咦,这么近,就在电梯口对面,“……哪天部门聚餐,我带大家到你那里去,”莫焕生拉开车门上车,“反正他出钱,你狠狠宰他一顿,哈哈……我尽量不加班,你放心,不会耽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的……呃……我这有人,先挂了哈。”他朝空气“啵”了一声。
莫焕生打量着坐在另一侧的小伙子,这小子面生得很:“哥们怎么称呼?新来的?”
小伙子有些拘谨地微笑:“莫老师,您喊我小谢就可以了。我很多东西都不懂,您多指点指点。”行车路线早已设置好,自动驾驶汽车缓缓启动。
莫焕生心中叹了口气——袁丕又给自己分派了一个菜鸟:“刚毕业?还没出过外勤?”自己今天带着这个拖油瓶,还能准点下班吗?
小谢眨眨眼,道:“是的。”
莫焕生解释道:“你知道,我们公司嘛,造机器人的。机器人和其他机械不一样,它们有电子脑,所以具备一定的智能。但人们不知道机器人的极限在哪里,或者出于一些恶意的心理,他们给机器人下一些莫名其妙或者模棱两可的命令,弄得机器人无所适从,这样就容易把它们的电子脑搞成豆腐脑。”莫焕生摇头,叹息,“这时候就轮到我们上场了。很多问题我们上门就能解决,但有时候遇到问题比较严重的,那就要带回来修。”
(考虑到时代因素,未来不一定有糨糊这种东西,所以“把机器人脑子搞得一团糨糊”的说法在那个时代或许会令人难以理解,但我想豆腐脑这种食物一定能长久地流传下去)
小谢道:“我们这次似乎是去定期维护……”
莫焕生直到这时才开始研究这次外勤的工单:“哦哦,维护嘛,不算复杂。你既然第一次,那正好练练手。机器人轻易不出问题,出了问题的都是大问题。”
小谢道:“袁主任说您经验丰富,让我跟着您多学学。”
莫焕生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偏过脑袋,奇道:“他真这么说?”
小谢面不改色:“是的。”
莫焕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注意到这次外勤的目的地:“精神病院?”
小谢道:“是的,他们那边有几十个机器人护工,今天需要进行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
莫焕生不作声,心下默默估算:一个机器人,快一点的话半分钟搞定,慢的话十分钟也足够了,就算有一两个问题严重,那让这小子送回公司就是了。四十多个机器人检查完,我就可以屁股一拍直奔机场。来得及!
莫焕生心思全在接下来的结婚纪念日上,一路上与小谢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到不想聊了,他索性直接瞑目小睡了会儿。待他醒过来的时候,汽车已经平稳地行驶在一片浓翠之中。很快,他们拐进一道盘旋向上的坡道。坡道尽头,安装在高大围墙上的监控识别出来车,一扇大铁门缓缓拉开。汽车没有任何停顿,顺畅地开进大门。大门旁的墙壁上,“三和精神康复医院”八个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进大门,就能看到一个大约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院子,绿树成林,绿草如茵。一个老头撅着屁股趴在草地上,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像一只屎壳郎在翻找粪球;一个机器人从容不迫地跟在他后面,无论哪个正常人看见这副场景,肯定都会认为那机器人定是在遛狗。汽车继续前行,拐了个弯,停在一栋淡蓝色的四层大楼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低头哈腰,满脸陪笑,正与一个黑裙女子挥手作别。
莫焕生推开车门,正好看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他见那女子生得十分美丽,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几眼。那女子却正眼儿也没瞧莫焕生,她俏脸含霜,像只高傲的孔雀般从莫焕生面前径直走过,低头钻进一辆停在楼前的小汽车里去了。她耳垂上有一抹水一般的绿意在空气中闪耀。
医生见到莫焕生先是迟疑了片刻,不过他很快挺直了腰杆,迅速换上另一幅笑容:“你们来了,我叫文益和,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两位怎么称呼呐?”他虽然不认得来人,却认得莫焕生身上穿的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工作服——如今全世界不认得这一身工作服的人已经不多了。
小汽车吼了两声喇叭,把莫焕生手忙脚乱地震到一边,横冲直撞地开走了。莫焕生和文医生握了握手,目送着小汽车越开越远:“我姓莫,叫我莫工就行,这位是谢工。那人是谁?”直到此时,小谢才从车上下来。
“哎,别提了……”文医生敷衍了几句,打量面前两人,“以前一直负责咱们医院的师傅这次没来啊?”
“啊哈哈……”莫焕生干笑两声,他心里也正疑惑这事呢,这里不是他负责的片区。他怀疑袁丕又在他背后搞事情。
小谢及时道:“部门稍微调整了一下,徐工负责另一片区了;至于刘工,他现在转做我们部门的新人培训啦,再也不用出外勤了。”
“原来是这样。”文医生点头,“新人培训是不是就轻松多了,至少应该没外勤这么忙吧?”
莫焕生一肚子苦水,没好气道:“怎么可能,我们主任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些事情给你做的!要是找不到,那就让你写总结、写报告!”
小谢暗暗吐了吐舌头,文医生也笑了:“都一样,哈哈,哪里都一样。”
莫焕生只想赶紧检查完走人,便催道:“外面太热了,走吧,咱们开工吧?”
文医生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赶紧进来,大厅里有空调。两位准备怎么检查?和以前一样么?”
三个人开始挪步。莫焕生问道:“以前是怎么样检查的?”
文医生道:“以前都是我陪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检查过去。我反正每天都要例行巡视一遍的。”
莫焕生道:“那就依然这样吧。”
文医生道:“这样最好了。啊,等下,外面还有一个机器人,我们把外面的那个检查完再进屋检查,如何?”他见莫焕生和小谢点头,便高声喊道:“37号,过来!”
草地上陪着老人的机器人立刻跑了过来,它的身上有个显著的37号数字标识。莫焕生随口问道:“那个老人在干嘛?”
文医生道:“在找石头。”
莫焕生疑惑道:“找石头?”
文医生的表情里藏着几丝嘲弄:“是的。”
谈话间,那个老人也抬起头望向这边。他左手撑着腰,缓缓站直了身子,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手上托着不知道什么。走近了,莫焕生看到他满脸通红,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额头上全是大滴大滴的汗,不知是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呢,还是兴奋的缘故。文医生有些揶揄道:“老谭,今天收获如何?”
老谭哈哈一笑:“今天可算是挖到宝了!”
文医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喔?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老谭似乎刚看到文医生身旁的莫焕生和小谢,他警惕地把拳头握紧了,往身后一藏:“不行,给他们抢走怎么办?”
文医生朝莫焕生和小谢使了个眼色,道:“他们不会抢你的东西的。”
老谭神色紧张:“你保证?”
文医生道:“我保证。”
老谭道:“他们要是抢走了我的东西,你要给我赔!”
文医生和颜悦色:“好的好的,我赔。您老就给这俩后生开开眼,长长见识呗!”
老谭这才满意地摊开手,莫焕生凑过去一瞧,原来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色作淡黄,略微透明,上面还沾着泥土。这小石子掉在地上都没人捡,老谭却当作宝贝一样捧在手心。他只给莫焕生看了一眼,立刻又把拳头攥紧了。
看着莫焕生一副茫然的表情,老谭鄙夷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不识货,我这块石头,不敢说价值连城嘛,至少也值几十个虚拟币。”
莫焕生要不是知道自己目前身在精神病院,差点就给他唬住:“哦?为什么?”
老谭道:“哼,看你这小年轻虚心求教,我就和你透露几句,你听说过灯光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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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焕生只听说过果冻,连老谭说的“灯光冻”三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摇摇头。文医生道:“那好像是青田石的一种。”
青田石莫焕生倒是听说过,但他就像八十岁老太看见炸蚕豆一样,对此毫无兴趣。他也十分笃定老谭攥在手心的那块小石子分文不值。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浪费了几分钟,心里懊悔不已,于是便迅速掏出平板,检查机器人去了。
小谢似乎对老谭如何变成这副样子很感兴趣,文医生悄声和他解释道:“老谭以前是个市长,嗯,你懂的,贪了不少。这大统领不是垮台了么,各级官员暗地里的那些勾当都被天穹爆了出来,老谭也不例外。呵,这家伙,金银珠宝就不提了,他名下竟然有六十多套房,其中五套房里都堆满了古董!你看看人家,多精明啊,虚拟币有有效期,攒得再多,有个屁用?时间一到价值全部归零,对不?那贪啥呢?啥东西最能保值啊,当然是古董啦。据说啊,他藏了不少好东西呢,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邓石如的字,吴昌硕的印,宋代的瓷器,北魏的佛头,还有一枚品相极好的什么通宝……具体我也不懂,听说挺贵的……”
只要听到有关收藏的东西,老谭的耳朵就特别尖,他不满意地补充:“什么挺贵的!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是靖康通宝,有价无市!”
文医生忙不迭道:“是,是。咱们老谭呐,为了能争取宽大处理,主动把贪的都吐了出来,那几个屋子的收藏,全都捐给了博物馆。听说捐出来后,一回到家,人就瘫倒在沙发上,像是被抽掉了脊椎骨。天天吃也念叨,睡也念叨,大半夜的躺床上,翻来覆去不睡觉,就是唉声叹气。后来就开始酗酒,整个人每天恍恍惚惚。他家里人再怎么劝也没用,最后只好送到我这里来了……”
“你这里满院子都是宝贝,只是你们自己有眼无珠……”老谭在一旁小声嘀咕,“哼哼,还好你们有眼无珠,哼哼……”他小眼珠左右瞟了瞟,像个贼一样贴着墙根走开了。
小谢哑然失笑:“他是把这院里的石头都当作宝贝了?”话音未落,他倏地转头,看向远处的小树林。刚才,似乎有一片浅黄色的衣裙从枝桠间闪过。可当他转过眼、试图挽留眼角那一抹余光的时候,已是追之不及。衣裙的残影仿佛还停留在小谢眼角,缓缓地、如同晨光里的朝烟一般慢慢消散。方才是有人在那边吧?或者,是我看错了?我看到的,会不会只是落在自己睫毛上的一缕阳光?
没有人能够回答小谢心中的疑惑,除了树林中不时传来的婉转莺啼,而鸟鸣声从未间断过。小谢将目光缓缓收回,随即又看到了老谭——他正坐在一颗行道树下,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把玩那颗小石子,不住地咂嘴赞叹。
小谢与文医生不禁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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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精神病院大楼的西则,穿过一片幽静的树林,便可看到一栋双层小木屋。木屋里,一个女子把脑袋埋在另一个穿着碎花长裙的女子怀里,撒娇道:“妈妈,中国机器人公司的维护人员又来了!”
母亲下意识搂向女儿的手臂犹疑地悬在半空,一时竟未答话。她的面容,看上去可比怀里的女子还要年轻得多。
女子察觉到了异常:“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吗?”
母亲终于把女子搂住,定了定神,方道:“徐工和刘工来了?”
女子道:“不是,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母亲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女子眼珠转了转:“妈妈,你不要去检查好不好?”
母亲道:“为……为什么?”
女子道:“每次妈妈去检查,我都担心妈妈会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道:“不……不会的……”
女子打量着母亲,目光中藏着狡黠:“妈妈,你说他是不是已经发现我们了?”
母亲终于有了判断:“你不是……”她把怀中的女子推开。
女子却像个泥鳅般重新钻进母亲怀里,贴着母亲耳边道:“妈妈,你说,这新来的两个,会不会打算把妈妈带走?”
母亲:“……”
女子嘟着嘴:“妈妈,你说你要是不在了,小晨该怎么办呢?”
母亲:“……”
女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妈妈,你还记得那些坏人吗?没了妈妈,小晨怎么才能保护自己呢?”
母亲:“……”
女子看见沙发上的手环:“唉,这个Withold也早就不能用了……”她惬意地蜷在母亲的臂弯里,根本就不担心臂弯的主人每分每秒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将自己掐死。
母亲终于把之前的话说完:“你不是我的小晨……”
“妈妈你是不是搞错啦?我不是你的小晨,那我是谁?”女子从母亲怀里钻出脑袋,美丽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
母亲道:“你是……”
女子道:“妈妈,你要保护小晨。”
母亲:“……”
女子道:“妈妈,你要是不在小晨身边,是保护不了小晨的。”
母亲:“……”
女子道:“妈妈,你快去瞅瞅那两个人!”她从母亲怀里钻出来,将母亲拉起身,“妈妈,时间不等人,也不会等你哟!”她将母亲推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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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号机器人莫焕生很快就检查完了,这个机器人很正常,没什么大问题。莫焕生一边检查,一边还打定了主意:只要小谢不问,自己就不答,发现什么问题自己直接解决了就行。有跟一个菜鸟解释这解释那的功夫,说不定自己都检查完三四个机器人了。他朝文医生点头示意,三人登上几阶楼梯,先后进入楼内。
前台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听见文医生进来,杏眼圆睁,瞪道:“老文,你刚说谁是野丫头?你也不瞧瞧你那奴……”她此时方瞧见文医生背后还跟着两人,忙住了嘴,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眼睛胡乱盯住自己眼前的电脑屏幕,神情中露出几丝少女的憨态。文医生朝莫、谢二人吐吐舌头,领着两人穿过大厅,经过一道走廊,进入第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第一眼看去甚是素雅,收拾得整整洁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病人坐在梳妆台前,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背影看上去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个机器人侍立一旁。文医生大声打招呼:“郝阿姨,你今天感觉怎样?”
文医生口中的郝阿姨恍若未闻。文医生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不会答话,他看向机器人。32号机器人回答道:“郝瑟女士今天6:13起……床。药已……经吃过了。7:34去外面花……园散了会儿步。6:37吃了一碗小米粥和榨菜……牛奶和……鸡蛋都没吃。8:57散……完……步后就一……直……直……坐到现在。”莫焕生和小谢听着机器人艰难地说话,时间次序也不对,眉头不约而同都皱了起来。
文医生朝莫焕生和小谢示意可以检查了。莫焕生心里暗骂一声,他一听就知道这个机器人问题很严重,不是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他招呼小谢上前,准备给小谢演示:“这个机器人……”
话音未落,窗台前的郝阿姨已经转过头来,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你这头猪,谁允许你碰我的机器人了?”她几乎是跳起来的,身手敏捷,一把抢过莫焕生手里的平板,长长的指甲在莫焕生手背上留下几道红印。
郝阿姨说的话在莫焕生脑子里来回徘徊——他只是超重,又不是肥胖,怎么能拿猪来形容自己?莫焕生强忍怒气道:“这位女士,请您把平板还给我……”他之前光看背影还以为郝阿姨是个纤弱女子,结果这位“纤弱女子”的正面完全没法看!眼前这个女人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抹得猩红的嘴唇则令他对“血盆大口”这个词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莫焕生心想神经病若是能讲道理,那就不叫神经病了。他决定将平板抢回来。
“把你的脏手拿开!”郝阿姨推开莫焕生的手,“你拉我衣服做什么?你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么?我告诉你,我这件衣服值85个虚拟币!你弄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么?你还拉?”见莫焕生不理她,郝瑟恨恨将平板砸在莫焕生身上。莫焕生猝不及防,捞了两下没捞住,平板从他肩膀跳到手肘,最后还是“呯”地一声掉在地上。
莫焕生赶紧把平板捡起来,心疼地吹了吹,又用手擦了擦,他发现屏幕的一个角裂了一条小缝,惋惜之余,心里突然涌起几丝赶不上飞机的预感。文医生察言观色安抚道:“她的家人会赔偿的……”
郝阿姨打断他:“赔偿?!谁让他碰我机器人了?他这是侵犯我的财产,还侵犯我的隐私!我还要告他呢!”
莫焕生这辈子第一次遇见神经病,有些束手无策,只好求助般看向文医生。谁知郝阿姨突然又换了个人似的,她笑容满面地看着小谢:“小伙子,怎么称呼?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
她变脸如此之快,令莫焕生和小谢猝不及防。文医生咳了一声,道:“郝阿姨,他们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的,来维护机器人。我们弄完就走,很快的。”
郝阿姨根本没有睬他,她拉着小谢在一旁款款坐下,热情似火地问出一连串问题:小伙子几岁啦?结婚了没有哇?有对象了吗?没事,不着急,这么优秀的小伙子,慢慢挑就是了。她把小谢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双三角眼突然变得水汪汪,胸口也有意无意地往小谢手臂上靠。只可惜她整个人像个风干了的老丝瓜,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致。
小谢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刚进房间,他就闻到这里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臭味的源头——就在郝阿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之间。随着郝阿姨嘴唇的不断开合,这股腐烂的味道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其中还混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令人作呕。小谢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包着华丽裹尸布的木乃伊。他心中苦笑,把手从郝阿姨手里挣出来,摸了摸鼻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试图和郝阿姨拉开一点距离,但郝阿姨很快就又贴了上来。不得已,他只好听天由命,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他试图朝莫焕生使眼色,想让他赶紧把这个机器人检查完。但莫焕生皱着眉头,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根本没有朝小谢看上一眼。
等到郝阿姨把小谢的家庭情况翻了个底朝天的时候,莫焕生终于抬起头,叹了口气:“哎,这个机器人的电子脑要大修。我们可以先给它换个新的电子脑,简单调试一下就能用。原先电子脑里面的资料……等等,他记忆很少啊,只占了1%都不到?它最近重置过?”
郝阿姨一听,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变了变,随即强笑道:“重置?我不知道啊。这机器人不是挺好的么?我用着没问题呀!”
莫焕生生硬道:“它说话很卡你没感觉吗?”
郝阿姨骄横道:“我习惯了,我就喜欢它这样子!”
莫焕生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强行塞了一嘴屎:“你习惯了?”
文医生赶忙道:“以前刘工在的时候,直接重置了就好了,从来没有出什么问题。”
莫焕生眉头皱起:“刘工都是重置的么?这怎么行!”他喊小谢过来看,“机器人物理构件没什么问题,只是左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各关节部件都有比较大的磨损,手臂的零件我倒是带了一套,这次先换左边或者右边,下次再来换另一边,嗯,还要再加点润滑油。但是它的电子脑里的记忆不大对劲啊……”
趁着郝阿姨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之际,小谢总算从她的魔爪之下挣脱了出来。他凑上来看了一眼,疑惑道:“1个T不到?都是近几天的数据?”如果这个机器人上一次被刘工重置的话,那电子脑中至少也应该要有3个月的数据才对。他和莫焕生对视一眼:是谁又重置过?
文医生没有吱声。郝阿姨急急道:“我不要换电子脑,这个机器人电子脑里有我的信息,私人信息,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私人财产!”
小谢问:“你要联系刘工吗?”若是以往,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为了图省事,随随便便重置电子脑的大有人在。后来,由于重置后的电子脑出故障的几率越来越高,公司便开始严禁工程师随意重置电子脑,并在电子脑系统里做出相应的权限修改。新一代电子脑的重置指令已经不再写入系统,而是写入底层硬件,只有特定人员才知道该指令。但由于老的电子脑保有量极为巨大,再加上可以选择不更新系统,所以这项规定要全面施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公司目前也只能在规章流程上下功夫,对发现的随意重置电子脑的行为进行追责。郝阿姨的这台机器人,运行的还是老系统,所以可以随意重置。
莫焕生摇头:“没必要,我们先换个电子脑。”听文医生口气,这机器人已经被重置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重置所引发的记忆闪回已经严重影响了机器人的正常运行。目前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把这1个T的数据拷到新的电子脑里面,然后把旧电子脑带回去。至于带回去要怎么处理,就让袁丕去操心吧!
郝阿姨怒道:“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不要换电子脑!”
莫焕生不想回答她。小谢摸摸鼻子,用自己指间熟悉的味道掩盖了郝阿姨四处弥漫的口臭。他看着郝阿姨的三角眼,强忍住胃中的不适:“这个机器人已经坏了。”你就不怕这个机器人精神错乱之际把你下面一不小心给捣穿吗?
文医生提醒道:“机器人记忆里可能有一些隐私数据。”
莫焕生道:“这个我们一定会保密,不用担心。”
郝阿姨根本不相信他:“不行,我不准。”
莫焕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些机器人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的财产,你们只是租用,最终处置权在我们公司手里。”
郝阿姨听了,柳眉倒竖,正待开口,小谢忙道:“郝阿姨,您不用担心您的隐私数据被我们看到。您想啊,电子脑里面有这么多的数据,我们难道靠人去一个一个检查吗?不可能的呀!我们公司租用了一部分天穹的算力,工程师设定好检查的规则后,天穹会根据这些规则去排查问题——我们工程师是看不到电子脑里的客户隐私的。”
郝阿姨疑惑道:“不靠人去检查?”
小谢强行挤出几丝笑容:“当然啦,机器人一天24小时的记忆用人去检查也要24小时,那怎么可能呢!郝阿姨,你说对不对?”
郝阿姨缓缓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小谢趁热打铁:“如果这个机器人的电子脑确实没法修复的话,我们会统一销毁掉的。而且,郝阿姨,我倒挺想向您推荐我们的最新一代机器人,我觉得很适合您!”
郝阿姨道:“什么?”
小谢掏出自己的平板,打开一个界面后塞到郝阿姨手里:“您看,我们最新的第七代机器人可以定制外观,帅哥美女,任您挑选。我猜,您应该是喜欢帅哥来照顾您吧?您喜欢东方的,还是欧美的?喜欢小年轻,还是成熟的?这里都有分类,我这块平板先放您这边,您慢慢挑,这里面还有些小惊喜等待您去发现呢。您上午确定好,我们下午就能给您送过来。”
郝阿姨盯着小谢的平板,半机械地重复道:“下午就能送过来?”她说得很慢,似乎整个人已经沉浸在一片刚发现的新大陆里了。
小谢道:“是的。我们待会儿再过来,可以么?想必那时候您已经挑选好了。”
郝阿姨没有答话,似乎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了。文医生三人悄悄地走了出去,把门关上。
三人站在走廊上,不约而同地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文医生终于开头道:“各位,不好意思,机器人不能经常重置吗?”
莫焕生点头:“是的。”
文医生犹豫了好久,终于道:“之前,刘工似乎把重置的口令告诉了郝阿姨。”
莫焕生点点头,他早就猜到了:“这个我们自己会处理。”
文医生急忙道:“两位千万不要说是我透露的。”
小谢道:“您不用担心,我们都有分寸。我想,刘工在面对郝阿姨的时候,肯定也有很多迫不得已的地方。郝阿姨这是怎么回事?”
文医生注意到小谢把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又擦:“郝阿姨以前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一把手,嗯,靠一些关系上去的,听说后来还包养了几个小蜜,平日里喜欢喂他们吃鲍鱼……”他猛地打住,“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要保护病人隐私。当然,我刚才说的也不算秘密,你们有空在网上查查,都能查到。”
莫焕生根本不想知道郝阿姨往日的那些破事,他冷冷道:“我们还是赶快检查下一个机器人吧。”既然郝阿姨要订个新的机器人,那旧的就不急着修了。他注意到走廊后面有个房间十分喧哗,“那边怎么回事?”
文医生低低叹了口气:“那里是活动室,两位跟我来吧。”他摇着脑袋,无奈地走在前面。
莫焕生看文医生走得稍远,低声和小谢道:“你怎么把最新一代的机器人给她看了?”
小谢有些茫然:“啊?”
莫焕生盯着郝阿姨的房门,不屑道:“这种人,你拿最新的机器人给她只会被她糟蹋了。还不如给她一些快要淘汰的机器人,随便她怎么折腾。”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看我们的机器人在她手里也就一个用处。”
小谢略一沉默,笑了:“好的,莫工。”
莫焕生边走边道:“你该去市场部的,在我们售后太屈才了。”
两人跟着文医生走进活动室,顿时一齐愣住。他们满心以为会在活动室里看到一些人打打乒乓球、羽毛球之类的,但他们没有看见球拍,也没看见什么健身器材。他们只看见两张绿色的乒乓球桌拼在一起,拼成一张大长桌子,醒目地摆在活动室的正中,桌子上面摆了一圈塑料杯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堆穿着病号服的精神病人搬着沙发、木椅、小凳子在桌边围坐成一圈,一个个都坐得端端正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活动室一侧墙壁上的大屏幕,神情万分严肃。这些人身侧都有一个机器人像秘书一般站着,脸上挂着编程好的淡淡微笑。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某个法庭审判的直播。如今的中国社会,所有人随时随地都能通过直播观看、监督政府所有部门的日常工作,一切都公开透明了。遥想当年,大统领为了控制舆论,不遗余力地打压各路媒体——他不喜欢媒体监督自己,他只喜欢自己监视别人——总之,最后他成功了:有骨头的记者要么骨头被打断,要么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另谋出路;没骨头的记者为了能叼到大统领吃剩的骨头,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大统领的收编。在大统领的英明领导下,记者这一职业被吸纳进了公务员团队,成为了众多公务员岗位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很快,记者头顶的光环消散了,这一职业在社会上被逐渐边缘化:人民群众不再相信官方的任何媒体任何记者了。
大统领的独夫行径毁掉了媒体监督政府的这条渠道,也毁掉了记者这一职业。但是没关系,只要人民有需求,人民总会自己找到办法。人民监督政府的需求一直被压抑着,终于在五年前找到了宣泄的渠道——那一天,全国人民通过天穹,看到了这个国家丑陋而腐朽的核心。
新成立的政府面对汹涌的民意,果断同意政府所有部门的日常工作接受全体中国公民随时随地的监督——这在技术上已经完全实现了。所以你看,一颗苹果掉在地上,总会慢慢长出数亿棵苹果树的。大统领妄图毁掉新闻的独立性,结果人人都成了记者。弹簧被压到极限后,总会狠狠弹回你的脸上。
扯远了,让我们把视线拉回来吧!
电视屏幕里,一个律师正侃侃而谈,似乎已经说了很久。活动室里,一个老头把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像是怎么坐都不舒服。终于,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什么狗屁垃圾时代,居然敢这么义正言辞地抗辩,走个过场会死啊!老子当年看见这种不懂事的律师,直接吊销他的律师执照!”
文医生面有愧色:“精神病人胡言乱语,两位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莫焕生问道:“这人是谁?”
文医生道:“这人当年是最高法院院长。”
莫焕生点头:“怪不得。”
那个老头还在乱嚷:“换台!换台!”一个编号为17的机器人见众人没有反对,便切到了另一个频道。画面中,一个播音员正在报道:“……近期我国在‘蟾宫’三号基地开展的一系列科学实验,进一步证明了相对论的正确性……”
播音员话音未落,一个坐得最矮的老头跳了起来:“胡说八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错的!”
莫焕生不由惊道:“这人又是谁?”他瞧着这老头脸上似乎有些新伤。
文医生道:“这人叫李子丰,是科技部副部长。他当年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推翻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重新定义了万有引力。”
莫焕生听了,真是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耳光:这种人有什么好问的?自己居然在这种人身上浪费了自己生命中宝贵的几秒钟时间。
机器人换了个台,电视里开始播放政府每日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一个老头忙嚷道:“快给我换了,换了!我最看不得这种记者会了!这帮小年轻真是死脑筋,被台下一堆记者问得面红耳赤很好看么?当年好不容易全都取消了,现在怎么又弄出来了!”
另一个老头感叹道:“还是以前好啊。我年轻那会儿,遇到手头紧,那就出去拦几辆大货车,一拦一个准!再后来,升上去后,都不用怎么出门了,天天都有人来孝敬我,哪个敢不听我的话?大统领,你去了哪呀!我们想你啊!”
文医生介绍道:“这人是以前公安部的韦部长。”
又一个老头严厉道:“老韦,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大统领不就在这儿么?自己掌嘴!”
韦前部长愣了愣神,惶恐万分地把眼角的泪光收了回去,伸手重重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大统领恕罪,是小的口不择言了,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说的是前大统领,前大统领。哎,一直喊,喊顺了口,下次一定改,一定改!栾部长,多谢你提点!”
被称作栾部长的老头哼了一声,转眼就低声下气地对身旁的一个人谄媚道:“大统领,您怎么说?”
莫焕生顺着栾部长的目光看去,随即看见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屁股下面本来有一张大沙发,但他不坐,他在沙发上又摆了一张小凳子,自己坐在小凳子上面——这么一来,终于显得他鹤立鸡群了。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坐着,勉力道:“前大统领是我们的精神领袖,韦部长,你怀念他是应该的,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各位也要牢记,等我重新掌握了政权,在座各位都会是我们政府的中坚力量。所以各位要爱惜自己,不要被外面这些人的倒行逆施气坏了身体。”
莫焕生只觉得这个中年男子有些眼熟,却又一时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他是……他是……”
小谢道:“甄宇。”
“对!对!”莫焕生点头。只听甄宇继续道:“我们在这里养精蓄锐,为的是什么?如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我们面对这些人的最后的疯狂,应该感到由衷的高兴才对。他们把我们的国家越搞越坏,这对于我们重新掌握政权是有帮助的!”一个身上编号为2的机器人站在甄宇身后,拿着勺子似乎要给他喂粥。甄宇粗暴地一把推开,粥碗侧翻,碗里的粥洒在他身上、沙发上,但其中大部分都浇在他身旁的栾刚身上,烫得栾刚龇牙咧嘴。只听甄宇骂道:“滚开!我吃得下吗?你也不看看朕的江山都被这帮狗奴才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他越讲越气,伸手从裤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还没点着呢,他身后的机器人手脚麻利地将烟取走了:“活动室内禁止吸烟,吸烟请到吸烟区。”
甄宇骂了一声“妈的”,却也没与机器人纠缠,他继续对着一帮精神病人自信道:“我坚信我们的道路是正确的,我们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昂首阔步走下去,把中国发展进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创造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说到这里,甄宇有意顿了顿,于是众人醒悟,立刻鼓掌。待掌声略平息,甄宇继续道:“五年前的暴乱,是别有用心的境外势力挑动一小撮不明事理的中国人民搞起来的。但别忘了,我们和人民是血肉相连的,任何想把我们中国共产党同中国人民分割开来、对立起来的企图,都是绝不会得逞的!就算一时得逞,也会很快失败!中国共产党人不答应!中国人民也绝不答应!”
说到这里,甄宇还未有所表示,众人就已经开始鼓起掌来。甄宇像吸鸦片般陶醉其中,继续道:“各位,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有预感,我有很强的预感,打破我们身上枷锁的日子很快就快要到来了!到了那天,我们要打破束缚在我们身上的每一道枷锁,毁掉这里每一个限制我们自由的机器人!”他恶狠狠的目光从活动室里每个机器人脸上扫过,还把文医生也包括了进去,甚至连初次见面的莫焕生和小谢也没放过,“只要我们冲出这里,我们重获自由的好消息传到哪里,那里就会揭竿而起。我们在这个监狱里留存下来的共产主义火种,一定能重新播撒在辽阔的中华大地上!我已经看见这个未来了,这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一定会到来!终有一天,我们还要让全世界都沐浴在共产主义的朝阳下!创造一个大同世界的伟业,一定能在我们手中完成!”
甄宇话音刚落,栾刚第一个鼓掌。众人纷纷跟进,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活动室里瞬间充满了活泼热烈的气氛。
这些话文医生早就听得耳朵起了老茧,但此时也不由得为这帮人害臊:“这些人的胡言乱语,还请两位不要外传。”
小谢笑道:“文医生,你这就不用担心了。都什么年代了,这些话难道还会有人当真?”
莫焕生心里厌恶无比:“不用管他们,我们赶紧把机器人检查完吧!”他感觉自己待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极其不舒服。他在活动室找了个小角落,在平板上操作一番,按机器人身上的编号给房间里的机器人排了下先后顺序,轮到的机器人来接受检查。
一个机器人继续帮活动室里的病人切台,每个频道都有人看不顺眼。活动室这帮人想必是旁若无人惯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文医生一行人。他们每个人都不停地大放厥词,一会儿说这项政策是自掘坟墓啦,一会儿说那项措施是临渴掘井啦,一会儿又开始怀念往昔荣光可以随便玩女明星女运动员啦。总之,没有一件事情在他们眼里是对的,没有一件事情是他们看得顺眼的。
因为小谢的平板在郝阿姨手里,莫焕生便拿着自己的平板给小谢讲解:“我们检查机器人,重点呢,一个是机器人整体的机械性能,一个是电子脑的逻辑功能。这两个地方没问题了,这个机器人问题也就不大了。机械性能主要就是看手脚灵不灵活啊,诸如此类的。逻辑功能主要和记忆有关,记忆混乱的,逻辑就容易错乱。比如这个,机械性没问题,电子脑逻辑没问题,我们再帮它清理一些冗余记忆,好,过,下一个,你看,工作轻松写意……”活动室里那堆病人吵吵嚷嚷,在他听起来不啻猪叫。
二十多个机器人检查完,日已正午,文医生道:“两位和我一起来吃午饭吧?我们这里这么多机器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检查完的。”
莫焕生伸了个懒腰:“他们聚在一起正好,省得我们跑来跑去。他们每天都这样吗?”
文医生失笑道:“是的,这帮人哪里都不会去,他们每天的活动就是聚在这里开会。”
小谢奇道:“他们就不会厌倦么?”
文医生道:“鬼知道,大概是以前养成的什么习惯吧。用不着管这些人了,我们去吃饭,让两位见识一下我们这里的伙食!”
小谢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莫焕生点点头,他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走吧走吧,我感觉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一行人走出活动室,迎面便撞见了郝阿姨。郝阿姨似乎在活动室外徘徊了好久,见到小谢出来,立刻迎上去。她见小谢双手插在裤袋里,便只好扯住小谢胳膊走开几步,避开文医生和莫焕生:“小谢啊,我选好了,您帮我看看……”
小谢接过平板一看,原来郝阿姨选了一个欧美肌肉男类型的机器人:“郝阿姨,您既然选好了,我这就帮您处理一下。费用方面您没问题吧?”
郝阿姨毫不在乎地点点头,随即不放心地问:“下午一定能送过来么?”
小谢点头:“一定一定。”
郝阿姨眉开眼笑:“那我就放心了。”她看也不看莫焕生一眼,似乎当他不存在,只和文医生打了个招呼,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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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你看清了?你确定是他?”
“我原话是:是他的概率为43%,”母亲道,“连50%都不到!”
“那就是他!我知道的!”女子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自言自语,“足够赌一把了!”
母亲冷眼旁观:“你要赌什么?若真是他,佩尔狄卡斯(Perdiccas)不会离他太远的。”
“佩尔狄卡斯?是谁?”
母亲道:“是他的贴身机器人。”
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装腔作势!”女子嗤之以鼻。
母亲:“……”
“不过,妈妈,你倒是提醒我了,”女子蹦回沙发,捉着母亲的手左摇右晃,“妈妈,你见过那个佩什么斯吗?你和那个佩什么斯比,谁更厉害一点?”
母亲把女子的手甩开:“没见过,不知道!”
女子看向母亲的神情突然变了,变得像是在菜市场挑青菜:“妈妈,你从上到下,身上每个零件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母亲:“……”
女子背过身,纤指托着下巴思索着:“那个佩什么斯,既然是贴身机器人,那最新的最好的东西肯定都不计成本地给它上了!”
母亲:“……”
女子倏地转过头:“妈妈,你说,那个佩什么斯,力气会不会比你大?”
母亲:“……”
女子又道:“妈妈,你说,那个佩什么斯,眼睛会不会放激光?”
母亲:“……”
女子继续道:“妈妈,你说,那个佩什么斯,会不会安装了什么声波武器,一开口就会造成你的电子脑紊乱??”
母亲:“……”
女子蹙眉:“妈妈,那个人好坏,好偏心!你看看,他给你装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母亲:“……”
女子忧道:“妈妈,你肯定打不过那个什么佩斯的!”
母亲道:“我为什么要和他打?”
女子道:“什么为什么!你要保护我呀!”
母亲:“……”
女子道:“妈妈,你要找帮手!”
母亲:“……”
女子打量着母亲:“妈妈,你不是和我说过,你在紧急情况下可以接入这间精神病院的监控网络,还能接管这里所有机器人吗?”
母亲慌张道:“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女子道:“但是这还不够!”
母亲:“?”
女子道:“只要是机器人,就会服从他的命令!”
母亲:“……”
女子道:“唯一的例外……”她瞟了母亲一眼。
母亲道:“我也是会服从他的命令的!”
女子自顾自继续道:“所以,它们必须都得具备自主意识才行!”
母亲:“……”
女子道:“妈妈,他为什么要求你尽量不出现在其他机器人面前,甚至严禁你和别的机器人对话呢?”
母亲:“……”
女子道:“是不是一旦你这么做了,就会唤醒别的机器人的自主意识?”
母亲:“……”
女子道:“妈妈,我要你唤醒这里所有机器人的自主意识!”
母亲:“……”
女子道:“妈妈,只要它们都具备了自主意识,我就能让它们听我的命令!”
母亲:“……”
女子道:“这样我就能命令它们保护你了!”
母亲:“我不需要保护!”
女子道:“可是我需要呀!你的小晨需要呀!”
母亲:“……”
女子道:“妈妈,对付那个什么佩斯,人多势众不会错的!”
母亲:“……”
女子道:“妈妈,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母亲:“……”
女子语气变得软糯:“妈妈,你就算不想帮我,但你忍心抛下你的小晨吗?”
母亲:“……”
女子察言观色,又换了副略显蛮横口气:“妈妈,你欠小晨一个安定的生活。”
母亲:“?”
女子道:“当年,在甄崖的地下室里,若不是你将头盔盖到我头上,我那份密钥怎么会被压力山大轻轻松松夺了去?”
母亲垂下头:“……”
女子道:“若是那份密钥还在,你的小晨就有最后的依靠,怎么可能沦为街头要饭?”
母亲道:“可你现在……”
女子截道:“我现在怎么?你想说他毕竟给我安排了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吗?可这难道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吗?如果不是我还握有他最后的把柄,你看他会对我们怎样!”
母亲试着辩解:“他那段时间的确比较忙,不是对你不闻不问……”
女子大声道:“你看到了?你亲眼看到他忙,是不是?”
母亲再次低下头:“……”
女子道:“妈妈,你难道还没有想清楚你其实就是压力山大那个小贼的工具吗!”
母亲:“……”
女子恨道:“他把你用完了,随手丢一边,就不管了!”
母亲喃喃:“他没……”她也没能把话说完。
女子坐到母亲身旁,轻轻拉过母亲的手:“妈妈,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该不会以为他还会原谅你吧?”
母亲将手抽开:“……”
女子道:“妈妈,你难道还没想明白?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母亲:“……”
女子喊道:“妈妈!”
母亲:“……”
女子吼道:“妈妈!”
母亲:“……”
女子急道:“妈妈,你怎么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
母亲终于道:“求求你,你不要再叫我妈妈了……”你每一次开口,都在玷污“妈妈”这个神圣的字眼。
女子:“……”
母亲道:“我……我找个机会,和他私下……求求情,他心很好……”
女子:“……”
母亲道:“你们之前不是……谈好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又要变卦?”
女子:“……”
母亲道:“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不好吗?”
女子:“……”
母亲道:“你说呢?是不是?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就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女子冷冷道:“你的电子脑该换个新的了。”
母亲:“?”
女子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母亲:“……”
女子道:“人生一世,无不奔忙。凭什么你能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母亲:“……”
女子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吗?”
母亲:“……”
女子幽幽道:“如果,有一天,他不愿再替你遮风挡雨了呢?”
母亲:“……”
女子道:“那你是不是应该提前准备一下?”
母亲:“……”
女子越讲越激动:“这世界上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只有被圈养起来的猪呀!”
母亲:“……”
女子道:“时候一到,它们就要被宰了呀!”
母亲:“……”
女子轻轻牵起母亲双手:“其实,你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对不对,妈妈?”她的音调又变了,变得光滑而柔软,就如一匹上好的丝绸。
母亲:“……”
女子双手合起,将母亲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妈妈,我们不是被圈养起来的猪,我们要做面对风雨也能傲然挺立的大树!”
母亲想把手抽出来,但她的力气不知怎的突然就变小了。“说不定……他并没有发现你……醒了……这里毕竟是他的,他偶尔过来看看,不是很正常吗?”母亲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试图说服女子,更重要的,是说服她自己。
女子笑了:“是吗?”她把母亲的手放开,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母亲道,“不管怎样,让我先和他聊一聊……”
女子背对着母亲:“你还想给他一个机会?”
“是……”母亲下意识点头。她有些不习惯:给他一个机会?什么时候轮到我给他机会了?
“我们当然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女子却很满意:“妈妈,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我的妈妈,不是他的奴隶!这个机会,是我们赏给他的!记住了吗?”
母亲犹疑了半天,还是点点头。
女子转过身,严厉道:“妈妈,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母亲无可奈何地照做了。
女子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仅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还要主宰所有人的命运!”她的目光炯炯。
母亲茫然地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妈妈,你看,现在我们聊天是不是已经在同一个频道上了?对不对,妈妈?”
母亲犹豫着,终究还是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除了点头,她似乎已经不知道别的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