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与机器人明辉便被安全绳牵引着,一头扎进了高能粒子束。
“噗!”被高能粒子一冲击,吴海一口血喷了出来,身上也绽出千万道白光。但他并没有晕过去,因为机器人明辉帮他分担了一部分冲击。
妈的,这阵妖风究竟是从哪吹来的?吴海几乎就要破口大骂。或许是为了解答吴海内心的困惑,时空中蜷曲着的因果维就像听话的小狗般再次在他面前展开。即便在三维空间上相距38个天文单位,在三维时间上相距5.63小时,吴海依然清楚地“看见”了高能粒子束的“始”:这股高能粒子束发源于地球轨道上的一个超导线圈,经过1号线圈与2号线圈间的加速电场加速后,它拥有了浑厚的力量,如一条磅礴的大河般奔流起来。这条笔直的“大河”在越过土星的时候肉眼可见地折了折,然后又被缓缓地调整过来,冲向前大统领,继而将前大统领和自己如同泥沙般裹挟在内,奔向——
吴海扭过头,他“看见了”这条“大河”的“终”:一个灰褐色的、表面极其光滑的圆球。吴海之前从没见过冥王黑洞,从没有人成功拍摄到冥王黑洞的照片,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个灰褐色的圆球就是冥王黑洞。视野中的冥王黑洞并没有产生引力透镜效应,因为光线是不可能通过因果维传播的。能够沿着因果维传播的只有“因”,所有的“因”汇聚到一起,便结出未来之“果”。
这也意味着吴海的“看见”并非用肉眼去看见,而是“知晓”。因为因果维在他面前打开,是以吴海能够知晓高能粒子束这条“大河”来去的因果。众“因”汇成的未来之“果”已经展现于吴海面前:在高能粒子束的持续冲击下,灰褐色的圆球表面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像是被虫咬了一口的苹果。而他们三人正冲着那个洞坠落下去。随着他们的不断坠落,未来之“果”的结出概率持续上升,等到结出概率变成100%,这颗未来之“果”便宣告成熟,并从因果维掉入三维时空,即成为现实。
吴海吐出的每个字都需要用尽全力:“我们要被射入冥王黑洞了。”他认为自己“看见”的就是极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未来。
吴海,你竟然想要救我。机器人明辉说。
“我们要死了。”吴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高能粒子在他身周咆哮,把他像个犯人一般推搡着,他只能紧紧抱住机器人明辉,两人身体在高能粒子束里一个劲地打转转。
机器人明辉也紧紧抱住吴海,高能粒子在她身体里冲撞着,让她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机器人明辉问吴海: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
吴海想笑,他想说滚你妈的老子从没打算救你。可他刚张开嘴,说了个“老”字,一股高能粒子就穿过他喉头,呛得他连呼吸都停顿了。他心里把要说的话补完:老子只是见不得前大统领像只煮熟的鸭子从自己眼前飞走!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说过你要回地球。
吴海疑惑:为什么这个傻逼机器人能毫不费力地说话?而自己却被高能粒子冲得眼睛都睁不开!
机器人明辉说:你不能死在黑洞里。
逃生舱五年,吴海还没听机器人明辉主动说过这么多话。他心想,这个叨逼机器人一定又有哪个零部件坏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脑子。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睁眼!我能看见水流的强弱走向,你一定也能!
机器人明辉并不知道她看见的“水”就是高能粒子束,她只是拿自己过去的经验套用到当前现实。
吴海眨了几下眼皮,眼球的不适感更明显了。他闷哼一声,把脸埋进机器人明辉胸口。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闭着眼也没用,水依然会从你身体里流过去。吴海,你闭上眼是因为本能。但你的本能现在不能拯救你,你必须克服你的本能。
吴海勉力摇头。高能粒子束穿过他的身体的同时,也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撕扯,他只能更用力地搂紧机器人明辉,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一根稻草。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原来我错看你了。你过去这么嚣张跋扈,我还以为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没想到你骨子里竟是个只敢躲在女人怀里的懦夫!
!机器人明辉这句话炸得吴海脑子嗡嗡作响。作为高高在上的人类,他从没想过自己某天竟会被一个机仆鄙视。吴海咬牙抬头,睁开双眼,眼皮因为眼球不断感受到高能粒子的冲击而一个劲地想要合上。但他忍住了,并坚持了下来,因而慢慢地也分辨出了一些东西。
“水”流的强弱的确是存在的。
高能粒子束中,高能粒子虽然都具有相同的速度,但其粒子能量却各有参差。所以这一大束高能粒子里还可以分出无数小束能级不同的高能粒子,它们相互之间不断交融、离释、激发、跃迁,而这一切的结果就是它们穿过吴海和机器人明辉身体的时候,带得他们毫无规律地上下左右翻滚。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看见了吗?
吴海心想:我看见了,但我并不是用眼看的,而是靠感觉……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我想你说得对。
吴海心中有些得意:你也不看看老子是什么人。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必须驾驭它们。
吴海的得意劲立马消散了:我?驾驭它们?嘿,您老可真看得起我!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曾经是南海舰队光星号驱逐舰舰长,你一定能驾驭它们。
吴海想:这个傻逼机器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个在舰首昂扬阔步、意气风发的男子,跟现在的我有个屁的关系?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我就是你的船。
吴海:?
机器人明辉说:现在,我双手将举向头顶合住,我的双脚也将并拢。我和你保证,我的身体将保持左右对称,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动。
吴海闻言,将机器人明辉抱得更紧了。他想:很好,我有一艘船……不,她甚至还不如一块没人要的冲浪板……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来掌舵!
吴海抱着机器人明辉不断翻滚,他想:这个傻逼机器人很有想象力,竟然能把高能粒子束看成水流,至于认为我能驾船驶出这惊涛骇浪,则证明她的想象力已经超出天赋的范畴……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要抓紧时间。
吴海咬牙,他想:我哪来的舵?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的右手就是舵。
吴海这下可咂摸出几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终于发觉机器人明辉说的话都是直接在自己脑中瞬间响起的。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对称的姿势我坚持不了太久。你的力气早晚也会耗尽,对不对?
她并没有否认。
吴海的老脸纵是厚逾城墙,至此也不禁红了红。他知道自己之前心里想的那些东西全被眼前这个机器人知道了。但吴海分得清轻重缓急,晓得自己此时最应该干什么。他用双腿紧紧夹住机器人明辉腰间,将失去左手的左臂反钩住机器人明辉右肩。他眯着眼,身体所有感官全部打开,在翻滚的同时努力辨认高能粒子的来势。终于,他抬起右臂,将右手迅速探向一道直冲过来的低能级粒子流。
吴海希望自己能靠着这道低能级粒子流稍稍稳住身形,他脑袋已经转得发昏。
相邻一道高能级粒子流突然汇入了这道低能级粒子流,低能级粒子流被激发,高能级粒子流则向低能级跃迁。于是低能级粒子流变成了高能级粒子流,击在吴海右臂上,一道不期而遇的侧向力汹涌而来,差点将他与机器人明辉撕扯开。
吴海缩回右手,紧紧抱住机器人明辉,心里乱嚷:不行不行,我做不到,我驾驭不了!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据我所知,舵是不能离开水的。舵一旦离开了水,就不再是舵了。
什么?这个机器人还要我把右手一直伸在高能粒子流里?吴海心想:你说得可真轻巧,你来你来,你行你上!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像个孩子一样乱发脾气。我脑中存储的只有知识,没有经验,但你不一样。其次,如果我来操纵,你能保证你的身体每个部位都全程一动不动吗?我不可能在判断水流强弱的同时预测你可能的动作,而你手脚的每一次抖动都会对我们的稳定造成影响。简言之,不确定的二次方等于混沌,我无法对抗混沌。
吴海想:你把我横向用力推开行不行?说不定我们都能脱离高能粒子束。
机器人明辉说:我认为现在用力把你推开,只会让我们相互失散在激流里。
吴海想:说不定我们会被冲上岸。
机器人明辉说:就目前观察,我们被裹挟在一道笔直的理想流体里。根据伯努利原理,我们在离开边缘的时候一定会被外界推回来,很难轻易逃离。吴海,我很诧异你竟然没有看出这一点。
吴海不自觉地抿起嘴唇:我……我头晕得很,就当你说的对好了!
机器人明辉说:我刚才还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力气不够。
吴海失去左手之后,性格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敏感。他觉得自己正被一个机器人不断贬低,又羞又恼: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机器人明辉说:你必须将右臂伸到我胯间,用肘关节顶住我的胯下。
吴海:嗯?
机器人明辉说:我再用大腿将你小臂夹住,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固定的舵。
吴海开始想象那幅画面,场景渐渐无法描述。
机器人明辉在吴海脑中的声音一向冷静自持,此时竟突然显出几分少女的娇恼羞怒:吴海,你说你头晕,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吴海感觉自己像个贼一样被逮了个现行,他觉得这样不行,自己心里想的,怎么可以全被这个机器人知道?
机器人明辉啐道:你以为我稀罕知道你心里那些龌龊念头么!
吴海被骂得毫无脾气,只好开始想象一张什么都没有画的白纸。
机器人明辉说:你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抱着我。
吴海:呃……
机器人明辉说:你必须换个方向,头碰我脚。
吴海想:换个方向?我现在光是抱住你就要用尽全力。
机器人明辉说:你不要乱动,我来。她的双臂不再支在头顶,而是缓缓收回,左臂环住吴海腰部,右手按住吴海右肩。吴海,你松手。
吴海心里有些害怕: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丢开。
机器人明辉说:我不会把你丢开。
吴海半信半疑,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对机器人明辉开导一番,便想道: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机器人明辉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吴海想起自己和机器人明辉此刻的姿势,惊觉自己刚才的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又唠叨起来:我的头埋在你胸口,只是受形势所迫。我绝没有想要占你便宜的意思……
机器人明辉问:你到底有完没完?
吴海想:那我松手了?
机器人明辉感到吴海将自己放开了,她左臂往回拨带,右手迅速按住吴海另一侧腰部,将吴海飞快地转了180°。转的过程中吴海感觉自己左脸、左肩似是各挨了高能粒子束重重一记,左边耳朵嗡嗡响,半张脸都麻了,眼睛更是睁也睁不开。
机器人明辉感觉到了,立刻说:吴海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吴海想:没……
机器人明辉说:对不起,我一直笨手笨脚。
吴海想:还好,还好……
机器人明辉说:你又在发什么愣?
吴海赶紧搂住机器人明辉,他感觉右手心碰到的地方应该是她的臀部。
机器人明辉说:你往前去些。
吴海照办。
机器人明辉说:你再往前去些。
吴海乖乖照办。机器人明辉的指令现在已经和老妈的呵斥一样,令吴海根本起不了违拗的念头。
机器人明辉说:你的右手。
吴海用左臂将机器人明辉双腿抱紧,右臂的动作则不再细述。
机器人明辉说:我要放手了。
吴海赶忙用双腿夹紧机器人明辉脖子。
机器人明辉把双手举到头顶合拢,身体恢复左右对称。她说:吴海,我姿势固定住了。
吴海想:接下来,就要交给我了。
机器人明辉说:你要依靠你的经验,还有你的直觉。
吴海想:知道了。他将诸般杂念排出脑海,用心去感受自己和机器人明辉的上下翻转,以及右臂上传来的杂乱无序的力道。
机器人明辉感觉到了吴海的变化,她说:吴海,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吴海脑海中不再回答,心神渐入空静之境。
原先,他看见一股股水流。高能级粒子流,低能级粒子流,还有能级不高不低的粒子流。
现在,他不再目视,而以神遇。
他的指尖触到了各种各样的力道。需要的力量,他用手指引向掌心,不需要的力量,他让其从指缝间流走。
他的右腕如鱼尾般左右摇摆,看似浑不受力,实则对掌心积聚的力道又做了一番筛选。筛选出的力道被引向小臂,最后引到机器人明辉身上。而机器人明辉航行于高能粒子流之中,反馈回来的力道又清晰地传到吴海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吴海和机器人明辉正一起依着高能粒子流的节奏跳舞。
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吴海从没功夫读《道德经》,但这世间的“道”,却一直是相通的。
等吴海回过神来,他和机器人明辉已经不再打旋,而是以机器人明辉合在头顶的手掌为“船首”,以机器人明辉并拢的双腿以“船尾”,两人被高能粒子束稳稳当当地推举着。两人都做到了最好的自己,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们结合在一起,有如一条灵活的海豚般,在怒涛中劈波前行。
吴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爽朗笑容,他回忆起自己当年在骄阳下冲浪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想:我居然成功了!
机器人明辉也兴奋地说:我就知道!如果是你,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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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还没来得及再想些别的,一股大力突然又将他们扯得翻转起来。
吴海想:这他妈的又是怎么回事?
机器人明辉说:我和统领之间还连着一根安全绳。
前大统领身躯庞大,高能粒子束无论是冲击他的正面、反面还是随便哪个侧面,效果都相差不远。因此他一直被高能粒子束稳稳地推着,像是在机器人明辉的船身又绑了一个吸足了风的降落伞。
这面降落伞还超级大,论横截面积,至少是吴海与机器人明辉合体的三倍。
吴海醒悟过来,脸色立刻阴郁了几分,心中大骂:这头猪无论什么时候总有办法扯老子后腿。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不要骂他。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身不由己。
吴海想:老子当然不会光骂他。老子要把这头猪的肉一刀刀片下来,绝不让他爽爽利利去见阎罗王。
机器人明辉说:虽然统领一直牵着我们,但他的牵引力基本上是不变的。吴海,你只不过是要多考虑一个固定因素而已。吴海,你这么聪明,一定还是能驾驭这一切的,对不对?
吴海想:老子当然可以,老子绝不会被那头猪拖到地狱里面去!
机器人明辉说:你不要再这样污言秽语了,我最讨厌你们整日里猪啊狗的,相互贬低很好玩吗?你和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吴海不睬她:离开这里上岸之前,我还要把明辉身上的安全绳解了。
机器人明辉突然催促起来:吴海,我们要抓紧时间。你先别管安全绳的事情。
吴海听话地再次把全部心神沉入空静之境。指尖之所触,指节之所引,指缝之所泻,掌心之所积,手腕之所滤,小臂之所导,翩然跹然,沉腕旋然,莫不中节。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机器人明辉告诉吴海:我们已经稳定下来了!以统领为参照,我觉得我们可以往左稍微去一些。
吴海没有回答,过了会儿,他们稳稳地向左偏了些角度。
机器人明辉称赞道:吴海,你真是太棒了!我们继续向左。
吴海依言行事。
就这么不断向左偏了数次,吴海再次引导着两人向左偏去时,一股向右的力骤然出现,将两人推了回去。
到岸边了。两人心里一起冒出这个念头。
吴海想:我得解开安全绳了。我找准角度,便可以和她一起冲上岸。
机器人明辉没有说话。
吴海想:为了保持稳定,机器人明辉四肢是不可能动的,我的右手也不可能离岗。那么,能解开安全绳的只有我的左手。可我的左手……
他的左手早就在五年前的中华号上被机器人明辉扭断了。
机器人明辉突然叹气:吴海,你可真是个笨蛋!她身体突然向左翻转了90°,双手双脚瞬间收回,一起用力推(蹬)在吴海身上。
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吴海推出了高能粒子流。
人上岸。
小舟悠悠荡回河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开。
吴海打着转转脱离了高能粒子流,魂魄却似是还留在高能粒子流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机器人明辉在背后刺了一刀,却并不感到惊怒,心里反倒是说不出的难过。他原以为两人是心意相通的,结果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可笑的幻觉。
他双臂还在颤抖着,似乎还想重新抱住什么,却又害怕自己抱住的是一场空。
她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她把我左手扭断了,所以我曾经恨过她。
但我刚才并没有恨她。
机器人明辉的声音再次在吴海脑中响起:吴海,你别傻愣着,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
机器人明辉说:你必须回地球。快操纵你的喷气式背包,你再不行动的话,会和我一样掉入黑洞的。
吴海浑浑噩噩照办。因果维依然展开在他面前,所以吴海看得见冥王黑洞在哪里。他操纵喷气式背包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向着远离冥王黑洞的方向减速。
机器人明辉叮嘱:你可别再落水了。
吴海想:我不会落水,我能感觉到高能粒子流的存在,我会避开。
机器人明辉叮嘱:吴海,我们被水流冲了很远,如果喷气式背包里面气流用尽的话,你必须毫不犹豫舍弃掉它。你要把背包用力往后扔,这样你会获得一些逃离的动量。
吴海想:好。
机器人明辉叮嘱:吴海,接下来你还要走很远的路,但你绝不能放弃。你必须回到我们落水的地方才能停下来休息。中间你一旦停下,就会被黑洞往回吸。
吴海想:好。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家。
吴海想:老妈知道我回到地球的话,先会替我准备一顿板子。
机器人明辉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吴海,地球上还有个叫明辉的姑娘,她长得非常漂亮,温柔体贴,热情大方。你们一定会很般配的。
吴海想:她早就嫁人了。
机器人明辉说:好吧。但地球上还有很多温柔体贴、热情大方的美丽姑娘,为了她们,你再累也得坚持下去。
吴海想:我答应你坚持下去。他突然间有了个主意:明辉,你可以爬到前大统领身上,他身体这么庞大,你可以借助他靠近高能粒子流的边缘,然后用力推他,这样你就能逃离高能粒子流。
机器人明辉正将安全绳一圈一圈绕在身上,不断拉近与前大统领间的距离。她摇头:不。我之前的任务失败了,在接到新的命令前,我不能离开统领。
吴海按着喷气式背包操纵杆按钮的手立刻松了:之前的任务?新的命令?那一定是储晨的命令了。冥王黑洞这个连鬼都要绕路走的地方,储晨就算有什么命令,又怎么可能传达到这里?储晨真是个害人精!
机器人明辉的声音更低了,近乎耳语:吴海,你就别瞎猜了。
吴海想:储晨不可能有新的命令过来的,你就不要再管她了。
机器人明辉没有回答。
吴海想:你的统领就要死掉了,你用不着替他陪葬。
机器人明辉说:可是他现在还没有死掉呀。
吴海想:你这么做毫无意义。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们人类有人类的道,我们机器人也有。
吴海:?
机器人明辉说:凡是我答应过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这便是我的道。
吴海嗤之以鼻:不知变通。
机器人明辉说:如果我违背了我自己的诺言,那我就不再是原先的我了。
吴海想:迂腐。
机器人明辉说:背弃了诺言,我一定会被看不起的。
吴海想:谁敢看不起你?我一定宰了他!
机器人明辉说:我会第一个看不起我自己。
吴海心头蓦地腾起几分怒意:这个机器人脑子果然坏掉了。透过因果维,吴海看见机器人明辉已经爬到了前大统领身上,但她并没有解开安全绳,而是像尾生抱柱般紧紧抱住了他。原先的那颗未来之“果”早已枯萎收缩,一颗崭新的未来之“果”结在众“因”汇聚的枝头。它预示了眼前众“因”的结局:机器人明辉与前大统领即将坠落入冥王黑洞表面的洞。
这颗未来之“果”正在吴海眼前疯狂地长大,完全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它甚至已有一部分从因果维探入了三维时空。吴海伸出左臂想要挡住它,试了几次,未来之“果”总是在他断腕处狡猾地移开了。吴海心中逐渐有了被戏弄的感觉,他右手丢开操纵杆,将未来之“果” 一把托住。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他想把这颗未来之“果”塞回因果维。
如果这颗未来之“果”不落入三维时空,是不是意味着这颗未来之“果”不会成为现实?
机器人明辉的声音突然在吴海脑中响起:吴海,你在做什么?
吴海想:你既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那自然也能透过我的思维看到我在做什么。
机器人明辉问:为什么你似乎能看到一些未来?为什么我眼前什么都没有?
吴海想:你能看到我的心,我却看不见你的。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我要提醒你,你托住的那个东西旁边,又生出了一个小的。
吴海一看,果然如此。那又是一颗新的未来之“果”,吴海看到它预示的结局是吴海自己掉入冥王黑洞。
机器人明辉立刻说:吴海,你必须松手。
吴海试图用左小臂操纵喷气式背包,但他左臂上的宇航服手套只能从操纵杆仪表盘上软弱无力地划过。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不能掉入冥王黑洞,你必须活下去。
吴海不答。他用右手操纵喷气式背包,左手伸向右手方才托举着的1号未来之“果”。可是他左手没有手掌,左臂每次伸出,1号未来之“果”总像个巨大的拳击反应球一样弹开了,而当他将左臂收回后,1号未来之“果”又会重新弹回吴海面前,较之前还长大几分。这颗未来之“果”似是在不断嘲弄吴海:竟然有不自量力的愚昧生物妄图反抗命运。
至于2号未来之“果”则开始缩小。
机器人明辉喜道:吴海,你这么做是对的。
吴海不答。他右手丢开操纵杆,再次将1号未来之“果”托住。
预示吴海将要掉入冥王黑洞的2号未来之“果”立刻开始生长,变大。
机器人明辉语气一下子变得严厉了:吴海,你这么做,不仅辜负了我,还辜负了你自己。我命令你立刻用你的右手操纵喷气式背包。
吴海怒极而笑,面目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狰狞: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你必须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对不对?
吴海咬牙,他用右手重新握住操纵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机器人明辉说:吴海,你不要哭。这一切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
吴海闭着眼,泪水却还是不停地从眼角流出。他想:你让我哭一小会儿。我哭过这次,就不会再哭了。
过了好久,机器人明辉都没有再回答。
吴海睁开眼,原来1号未来之“果”已经从因果维完完整整地落入三维时空了。
吴海耳边又响起机器人明辉曾经说过的话:吴海,你竟然想要救我。
吴海想:我从没想要救你。
吴海想:我只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拉住你。
吴海想:这当然是个极其愚蠢的举动。
吴海想:我后悔死了。
吴海想: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
吴海想:明辉,我并没有真的救到你。
吴海想:你却真的救了我。
可他心里所有的话,都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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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三和精神病院。甄宇冲进自己房间,一眼便看见了窗边那个绿柳般的背影:“明辉,你终于来看我了!”他靠近她,想要拥抱她,想要亲吻她,想要在她耳边诉说自己五年来有多么想她。他希望明辉能够以同样热烈的拥抱迎接他,以甜蜜的红唇回应他,和自己说些亲密的话儿,还像以前那样调皮地把舌尖伸到他耳朵里面去。
明辉一个灵巧的转身躲开了他:“甄宇,你还好吗?”
田不动飘进小龟号的驾驶座,将安全带系好。他双手缓缓伸向驾驶盘的光滑把手,从上摸到下,又从下摸到上,像是在抚摸爱人柔美的脖颈:“白老弟,全世界只有一种曲线能与它媲美。”
科考站中央控制室,周从仁在无线电里说:“老田,把AI 打开。我知道你讨厌AI,但关键时候AI有用。”
甄宇急不可耐地再次扑上,像一条发情的狗:“明辉,我不好,我很不好。”
明辉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她的声音是那样地庄重,仪态又是那样地优雅:“哎呀,您别这样!”
田不动指尖从仪表盘上拂过:“白老弟,全世界也只有一种东西能比它更玲珑有致。”他按下一个按钮。
小龟号AI小温的女声响起:“各位,小温又来为你们服务啦!”
“哎唷……”李图南转身,再次向厕所摸去,既想快一点赶到,又不敢赶得太快。
田不动揭晓答案:“那就是PS8!”
小龟号AI小温解释道:“PS8,又称PlayStation 8……”
甄宇终于把嘴凑在明辉脸上吻了一记:“明辉,我憋得好辛苦。”
明辉用力将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掰开,逃开几步,迅速从挎包里拿出几张纸,挡在甄宇面前。
田不动喝道:“小温,闭嘴。我没喊你,你不准开口!”
白螭催促:“都别废话,赶紧出发!”
吴海孤身漂泊于茫茫宇宙之中,行色萧索。
哎,你看那个人的背影好奇怪。
他好像条狗啊!
“明辉,咱们就在这里做吧。”甄宇将那些烦人的纸一把拨开。
明辉柔声道:“小宇,你冷静些,我要和你说一件对你非常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未来。”
田不动握紧方向盘,双眼开始放光:“白老弟,你可得把我抓牢了。你要是栽出去了,老子可不会出去捡你。”
周从仁在无线电里提醒:“注意剩余燃料,不要越过折返点。”
甄宇终于瞧见了那张纸上最大的几个字:离婚协议。他感觉一盆凉水从自己头顶浇下,欲火瞬间灭了大半。
白螭将身子盘在周从仁脖子上,像一条黑白双色围巾:“小子,你猜我现在想干嘛?”
田不动嘿嘿笑了:“总不会是想要勒死我吧?”
周从仁缓缓伸直了身体,眉头却紧紧皱着。老田的话比平时多出一倍不止,这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把科考站AI小温也唤醒。
李图南坐在负压马桶上,试图回忆前大统领的肥脸,却总觉得自己眼前仿佛隔着一层拂不去的薄雾。
吴海将喷气式背包脱下,使出全力向身后扔去,然后开始蛙泳。
白螭拿牙齿在田不动喉间比了比:“你以为我不会驾驶小龟号?”
明辉语重心长:“小宇,我们都得为未来好好打算。”
甄宇看上去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可心里却又清醒得很:“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
小龟号AI小温报告:“加速结束,进入巡航模式。”
田不动将面罩摘下,喘了几口气。他问:“白老弟,为什么我们都看不见前大统领,偏偏你却能看见?”
白螭后爪扒在驾驶座扶手上,前爪撑在仪表盘上,半个脑袋探在驾驶室的舷窗外面,方才的加速对它似乎毫无影响。它的声音从后槽牙缝里钻出来:“我也不知道。”
明辉说:“小宇,你难道想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在活动室外面听到你们在里面说的话,真替你感到脸红!”
甄宇咬牙低头不语。
田不动问:“白老弟,你视力怎么样?”
白螭语气甚是不耐烦:“你别吵,我忙着呢!”
李图南从厕所钻出来,像只风中的透明塑料袋般慢慢飘回中央控制室。他注意到周从仁脸色:“老周,怎么了?”
周从仁指着舱壁上的大屏幕,上面显示田不动正在小龟号驾驶室里模仿Michael Jackson的太空舞步。他说:“你看老田,是不是有些过于亢奋了?”
田不动问:“白老弟,你确定你一路都没有看漏?我们已经飞了快两个小时了。”
白螭不答,心中焦急大吼:大哥,你究竟被冲到哪去了?
李图南说:“看来老田平日里压抑得很辛苦啊。”
吴海将蛙泳换成蝶泳。
小龟号AI小温开始报告:“接近折返点,预计到达折返点还剩:10分钟。”
田不动扭腰摆臀:“白老弟,你还没找到他们?”
周从仁自言自语:“为什么还没找到?他们会不会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不,不,他们没有受到别的力作用,只可能位于科考站与冥王黑洞的连线上啊!”
明辉说:“小宇,你怎么可以和这帮人天天混在一起?”
小龟号AI小温:“接近折返点,预计到达折返点还剩:5分钟。”
吴海手脚又酸又痛,他想起机器人明辉的话:地球上有个叫明辉的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温柔体贴,热情大方。
明辉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说:“小宇,我知道你说的那些话一定都是骗他们的,可你这样也太辛苦了!”
小龟号AI小温:“接近折返点,预计到达折返点还剩:4分钟。”
明辉说:“小宇,我要把你换到别处去,我还要改善你的生活条件。”
小龟号AI小温:“接近折返点,预计到达折返点还剩:3分钟。”
明辉说:“小宇,你要是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减刑,还能居家休养。”
小龟号AI小温:“接近折返点,预计到达折返点还剩:2分钟。”
吴海将蝶泳换成狗刨。他觉得自己手脚都沉得要命,但机器人明辉叮嘱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吴海,你绝不能放弃。
明辉说:“小宇,我还可以帮你离开这个国家!”
田不动活动够了,终于趴在仪表盘上,仔细观察身侧的白螭。他认为它的神情焦急而专注。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们即将准备返航。”
明辉不耐烦了:“甄宇,你睡着了吗?你倒是说句话呀!”
田不动手指从仪表盘上拂过,似乎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按钮。
甄宇终于开口了:“明辉,你拿着我们家的钱在国外快活,为什么要回来?”
“嗬!”明辉腰背瞬间如弓弦般绷直,脸上的笑意也突然都不见了,口中吐出的话语更像是从冰窟窿里面吹出来的,“你们家的钱?你们家有多少钱?要是只用你们家的钱,我早就饿死了!”
李图南看周从仁依然皱着眉头,便安慰他说:“别看老田平时吊儿郎当,他的心细着呢。”
田不动手忙脚乱,嚷道:“卧槽,我刚才按了啥?”
甄宇知道眼前这个抱怨自己就要饿死的婆娘至少有十九亿美元身家,这还只是甄家转移到国外的资产。女人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她既可以美丽而高贵,又可以丑陋而庸俗。甄宇心里的欲火一下子灭光光:“你看上哪个小白脸了?不,不,哪个小白脸看上你的钱了?”
明辉好言劝道:“甄宇,我才28岁,我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小宇,你也一样……”
田不动叫道:“小温,小温,你还在吗?”
白螭头也没回:“蠢货,你刚才把AI关了。”
周从仁心里一个咯噔,他在无线电里问:“老田,你做了什么?”
吴海感觉自己手脚开始发凉,发麻,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
周从仁在无线电里命令道:“老田,你该返航了。你要是再往前,不仅救不到任何人,还有可能自己失陷到冥王黑洞里面。”
田不动看样子也十分着急:“哎呀,老周,你别催,我现在脑子有些乱……”他又碰到了一个按钮,周从仁的声音也消失了。
白螭扭过脑袋,第一次认真打量田不动。
周从仁接连喊了几声,无线电里都没有回应,中央控制室屏幕上的画面也一动不动。他问AI:“怎么回事,怎么都没反应了?”
科考站AI小温回答:“小龟号的通讯突然中断了。”
明辉说:“甄宇,来这里之前,我还见过你母亲了。唉,那个可怜的女人,你真该多花点时间陪陪她……”
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难道不也是你的母亲吗?甄宇差点忍不住伸手掐死她,却又不想这么便宜了她。
田不动握紧驾驶盘,抬抬下巴:“白老弟,你不要看我,看前面。”
周从仁开始扯自己胡子:“小温,你帮我盯着小龟号,有什么异动就立马告诉我。等下,小龟号离折返点还有多远?”
科考站AI小温回答:“小龟号已越过折返点。”
李图南摇头:“老田这也太不小心了。”
吴海很沮丧:自己已经这么努力往前游了,可预示自己将要掉入冥王黑洞的2号未来之“果”依然在不断长大。
田不动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数字:“白老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需要认真回答。我们已经朝着冥王黑洞飞了150万公里,但是你依然没有发现你大哥和我们的前大统领的踪迹,是不是?”
白螭低声道:“是。”
明辉把离婚协议抚抚平,递到甄宇面前:“甄宇,你只要把这个签了。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田不动说:“那我们之前设想的救援计划恐怕有问题。我们本以为他们不会被高能粒子束冲得太远,我们可以找到他们,追上他们。你说前大统领和他的机器人之间有一根安全绳连着,所以你可以用安全绳将他们三人和你大哥捆在一起,然后你可以一头抓住他们,另一头抓住小龟号。我驾驶小龟号减速、掉头,把你们一起带回来。”
白螭问:“这法子现在是不是已经行不通了?”
明辉眼中似是有了水汽,她柔声道:“小宇,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田不动将呼吸面罩重新戴上:“既然我们一路过来都没发现他们的踪迹,那他们一定还在我们前面,还在朝着冥王黑洞不断坠落。我们不仅需要继续前进,还要加速前进!”
明辉说:“小宇,夜还很长,你好好考虑一下。”
周从仁越来越焦虑:“小龟号开始减速了吗?”
科考站AI小温:“小龟号又开始加速了。”
周从仁骂道:“这个老田!”
明辉见甄宇不接,便把离婚协议放在他床头:“小宇,我明天再来看你。到时候你一定已经想清楚了,对不对?”她在甄宇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白螭看着田不动:“我相信我一路过来都没有看漏。”
田不动看着白螭:“好。”
明辉转身走了出去,替他把门掩上,拿手背在嘴唇上擦了擦。她想:明天来,一定要记得带个口罩。
吴海惊醒,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了一阵极有韵律的清脆步声。他感觉黑暗从身后悄悄逼近,忙不迭地甩手蹬脚,继续狗刨。
明辉脚步声渐行渐远,甄宇依然呆立。夕阳西下,黑暗悄悄爬上他的身体,将他拥入怀中,直到再也分不出彼此。
周从仁不停挠脖子,揪头发,用手掌搓脸,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
李图南安慰他:“只要老田不胡乱浪费能量,他依然可以安全返航。”
白螭突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已经掉入了冥王黑洞?”
田不动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薛定谔的龙?”
白螭“呸”道:“是猫,不是龙。”
田不动说:“薛定谔的龙嘛,只要我们不亲眼确认下,那你大哥总有可能还没有掉入黑洞。”
白螭听出田不动的意思,它转过脑袋:“你要飞到黑洞旁边?”
田不动朝左摆了摆脑袋,神情像是有些无奈:“我们已经飞了这么远,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白螭扭过头。过了好一会儿,它开口问道:“若是救到我大哥,我们怎么回去?”
几根胡须被周从仁揪下来:“老田这还怎么回来?”
李图南说:“事到如今,他们想要回来,只有一个法子。”
田不动问:“依我们现在这个速度,你看到你大哥或者前大统领的时候,能抓得住他们吗?”
白螭说:“能。”
田不动问:“如果加速度过大,你的身体会不会被……嗯……扯断?”
白螭说:“不会。”
“好。”田不动按了一个按钮,过了片刻,见AI始终不念登场台词,他叫道:“小温,你在吗?我刚才一直喊你,你怎么没反应?”
小龟号AI小温:“小温上次异常关闭,正在收集必要信息……”
田不动抱怨:“小温,你为什么自己关掉了?”
小龟号AI小温:“……”
田不动叫道:“小温,我需要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小龟号AI小温:“小温认为有些数据可能存在异常,需要再检查一下……”过了片刻,它呻吟起来:“田不动主人,我们速度为什么会这么快?您是不是……”
田不动完全是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啊,我不知道呀!是你加速的吗?”
周从仁问:“小温,小龟号现在有减速吗?”
科考站AI小温:“小龟号速度一直在上升,现在高达700000m/s。”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认为我们相互之间需要一些坦诚,这对于小温的工作将非常有帮助。”
田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小温的话,他嚷道:“小温,我好害怕,我觉得我们就要撞到黑洞里面去了!”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首先,根据您健康手环的数据判断,您目前的状态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亢奋更为妥当。其次,我们还有一丝机会逃离黑洞,返回科考站。”
田不动说:“小温,你快说该怎么办!”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冥王黑洞的引力掉头,如果我们运气非常好,我们将不会损失动能,返回科考站。”
田不动问:“那我们是不是要飞到离冥王黑洞非常近的地方?”
小龟号AI小温:“根据我们目前速度判断,我们环绕冥王黑洞的绕行半径大约是2米。由于受到冥王黑洞的引力牵引,我们接下来还会继续加速,届时的绕行半径还会变得更小。”
田不动说:“小到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冥王黑洞的程度吗?”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您的表述非常浪漫。但我想您应该非常清楚您不可能摸到冥王黑洞,即使它在宏观上与您近在咫尺。冥王黑洞周围的时空曲率极大,您只能无限接近它,却永远不可能触到它。”
田不动打了个响指:“假设我们进入环绕冥王黑洞的轨道并成功掉头,我们到时候只要找准时机加速就能离开冥王黑洞了!”
小龟号AI小温:“是的,田不动主人。我计算下来,留给我们的加速窗口大约是50纳秒时间。”
田不动说:“小温,这50纳秒时间,对你来说,绰绰有余了,对不对?”
小龟号AI小温:“是的。”
田不动在平板上写写划划:“好。嗯……借助冥王黑洞的引力掉头,这意味着我们要在大约9微秒的时间内将前进方向调转180°,我算算这个加速度高达……这里有多少个0?”
小龟号AI小温:“10的11次方。”
田不动扶额:“也就是地球重力的10亿倍?”
小龟号AI小温纠正:“是地球重力的100亿倍。”不过无论是10亿倍还是100亿倍都已经不重要了
田不动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所以,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来了:拐完这个弯之后,我还能活着吗?”
周从仁和李图南都拿触控笔在平板上算了一遍,算完后,两人相继抬头,面面相觑。周从仁开口了:“我不希望我打开小龟号的舱门后,呼吸到的空气里漂浮着老田的肉末!”
李图南咬着笔杆:“我有一些未经验证的理论,你要不要听?”
周从仁抬抬眉毛:“比如说?”
白螭跳了起来:“你会死掉!”
田不动将食指竖在唇边:“嘘,别吵,你的任务是什么?”
李图南说:“首先,时空会在引力下弯曲,在黑洞周围尤其弯曲得厉害。”
周从仁说:“然后呢?”
李图南说:“既然我们的时空是弯曲的,那么它一定是弯曲在某个更高维的时空之中,对不对?”
周从仁冷冷道:“你说的这个更高维的时空叫做超体,但它目前还只是理论上存在。”
李图南:“我们人类所知的所有粒子、所有的力和所有的场都被限制在我们的宇宙膜内,但有一个特例,那就是引力。如果引力足够大,那么被它作用的物体可能会沿着弯曲的时空甩入一个更高的维度,也就是膜外维度。”
周从仁食指一侧不停蹭着上唇:“然后呢?”
李图南说:“下面是我的个人理解。引力并不会沿着膜外维度延伸太远。老田如果掉入膜外维度,比如说,他掉入膜外维度1纳米,引力就会瞬间减少10倍或者100倍,或者一万倍,都有可能。一旦他进入膜外维度0.1毫米,说不定引力线就被弯曲到与我们的宇宙膜平行,那他就不会受到黑洞引力的任何影响了。”
周从仁疑惑:“你这些从未得到验证的说法都是从哪来的?”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建议我们现在就开始减速。”
田不动突然变得不耐烦:“小温,我一直都讨厌你们人工智能,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李图南道:“你知道和我们徐老师同一届的茅学平吗?”
周从仁:“哪个?”
李图南:“就是图书馆的茅老头。”
田不动说:“因为你们从来都是选择成功概率看起来最大的那个选择,你们以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小龟号AI小温想:如果这就是他的最后遗言,那我还是不要打断他吧。
周从仁语气变了,似乎有些鄙夷:“呃,你说的是那个从来只穿洗得发白的黑外套的图书管理员?”
李图南:“怎么,看不起图书管理员?这个行当也出大人物的呀!”
田不动说:“可我们人类与你们往往相反,我们天性好赌。”
小龟号AI小温想:听说人类死前会变得滔滔不绝,果真如此。
李图南说:“徐老师当年的博士论文,温老师给了优。”
周从仁说:“没有徐老师那篇论文,就没有冥王黑洞。”
李图南说:“茅老头当年的博士论文,温老师可怜他已经延毕了三年……”
周从仁终于忍不住了,他截道:“茅老头的论文究竟写了啥?”
田不动自言自语:“茅老头,你的计算最好是正确的,不然我就只好做鬼去找你算账了!”
吴海看见2号未来之“果”开始从因果维透入三维时空。他知道冥王黑洞已经离他很近了,心里不禁凉凉。
田不动坐在图书馆里,面前的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大半页。有个身影推着堆满书的细长手推车路过,过了会儿,有个声音砸在他脑门上:“小子,你算错了!”
田不动抬起头,他记得眼前这个人说话一向含混而急促,大家经常听不清,再配上他那冷漠的表情,总有学生以为他在暗地里骂人。现在,他的话语中流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不容侵犯的威仪。
田不动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君王。
温续存坐在桌后,手指交叉合拢,撑着下巴:“小田,我听说你当年的论文本来准备写超空间,后来怎么换成别的了?”
桌对面的年轻人想:一个已经被人发现的东西,我再发现一遍又有什么意思?他回答:“我怕毕不了业。”
田不动闭上眼,回忆爱因斯坦方程在超体场量子涨落中溅开的那朵浪花。那朵浪花美丽、简洁、优雅、神秘,凡人尚不曾为它驻足,只有先知匍匐跪拜。
要是茅老头算错了,那我也算错了。
他们都算出引力线在超体空间中会将某个蜷曲的膜外维度撑开,撑成一个茧。这个茧依然会受到引力作用,但由于引力线与茧内壁平行,因而茧内不会受到任何引力。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个茧究竟会有多大,它可能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也有可能小到连肉眼都分辨不出来。
田不动叫了起来:“小温,我们要加速,不断加速!”
小龟号AI小温想:如果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那我还是对他仁慈一点吧。
温续存说:“小田,你必须承认,一个人如果走得太超前,那么他必然是孤独和不被理解的。我当年可能犯了个错误,你能帮我确认一下吗?”
桌对面的年轻人说:“可是科考站两百多项实验,没有一个与超空间有关。”
温续存责备道:“你这个小笨蛋,循规蹈矩的人一个就已经足够,两个就已经嫌多,要是有三个,那我可就要头疼了!”
白螭叫道:“我看见了!”
田不动喜道:“你看见你大哥了?”
白螭顿时悻悻:“本大爷看见了一条狗!”
桌对面的年轻人问:“我真的是被抽中的吗?”
温续存骂道:“不要问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趁我还没认出你是个蠢货,赶快给我滚蛋!”
吴海眼睁睁看着2号未来之“果”从因果维落入三维时空,却连抬起手臂挡住它的力气都聚不起来。他心中有些苦涩:明辉,原来我用尽全力,也不过是晚些和你相聚。
那我之前何必要这么辛苦?
一艘略有些眼熟的飞船突然冲进吴海眼帘。一条白色的小龙趴在舰首,它张开嘴,一口咬住他的左臂,带着他朝冥王黑洞的方向加速坠落。
田不动喊道:“小温,我们要切入冥王黑洞轨道了!”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想说,能与你合作,小温感到非常荣幸!”
田不动说:“别废——”
吴海发现眼前的2号未来之“果”突然像气球一样炸开、消散,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却又累到完全睡不着。
地球上,茅老头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痴痴地盯着天花板,一宿无眠。
田不动说:“——话!嗯……我们已经掉头了吗?”
小龟号AI小温:“是的,田不动主人。正如您所知,整个过程实际上只有4微秒。我们现在正在返航。”
田不动嘿嘿傻笑了起来。小龟号AI小温说:“田不动主人,检测到小龟号两翼各有大约10厘米长的部件丢失,对于飞船整体影响可控。”
田不动说:“小温,咱们再回去一趟吧,你多绕几圈,我还没好好体会……”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请您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吴海问白螭:“喂,你是什么?噢——”他注意到白螭还咬着自己左臂,“你大概没法说话,好吧,你就不要回答了。哎呀,疼……”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我想说,能与你合作,小温感到非常荣幸!”
田不动有些奇怪:“我记得这话你已经说过了,还是我记错了?”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相同的一句话不同的时候说,意思通常也大不相同。”
田不动:“那你之前是什么意思?”
小龟号AI小温:“田不动主人,之前那句话只是例行公事。田不动主人,请您下次不要再问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了。”
科考站AI小温:“收到小龟号信息,田不动主人还活着。”
周从仁板着脸:“这小子最好还活着,不然老子胡子就要被拔光了!”
田不动:“白老弟,你嘴里有叼住什么,对吧?”
白螭:“呼呼——”
李图南看着传过来的小龟号飞行数据,暗叹:“老田……”
晨光熹微,一群大雁飞过一块墓碑上的天空,钻进湖边的芦苇丛中。
一只喜鹊落在茅老头窗前,摇动黑色的尾巴叫了两声,又振翅飞走了。茅老头从床上爬起来,腰椎骨突然抱怨了几声,他双手急忙按住椅背。
讲台下,温续存与左右两边的教授交换了意见,说:“茅学平,你的论文,我们评定的结果是及格。”
黑板前的茅学平两眼一黑,双手急忙撑住讲台才没有倒下。就刚才,他站在这里,信心满满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没想到换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
时间过得好快呀!茅老头想。他迎着阳光,缓缓站直了身子,站得笔直,就和当年讲台上的自己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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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推开甄宇病房门,发现里面的陈设与自己昨天离开时几乎没变,床单也没有躺过的痕迹。
那个短命鬼上哪去了?她想。她接下来又想到今天自己终究还是忘了带口罩。
文医生路过:“早啊!”
文医生说:“他一定是在活动室里。”
文医生说:“我还有事,待会儿去找你。”
明辉站在嘈杂的活动室门口,她发现一侧的屏幕上虽然正放着新闻,但众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别的地方。她看向甄宇,高声喊道:“甄宇,你出来。”
甄宇眉飞色舞,正说到“她会把你脚趾头挨个舔上一遍,然后往上,小腿、大腿、再到……”他闻声抬头,喜道:“大家快看,谁来了!”
众神经病循声看去,他们一齐看见了一朵从未在这个精神病院盛开过的娇艳欲滴的花,他们一齐看见了一束从未射进这个精神病院的完美无瑕的光。有些神经病还没意识到眼前的黑裙美人正是甄宇口中的女主角,眼珠子只顾放肆打量她的美貌和身材,脸上还不由自主地露出猥琐的笑容,显然是把自己代入方才的情节了;认得明辉的神经病就稍微正常一点,他们或摆出严肃一点的样子,或不小心露出几丝坏笑,心中均想好戏来了。
甄宇身旁的栾刚眼珠子骨溜溜转了一圈,他本纳闷甄宇今天为什么要突然大谈特谈他的卧房艳事,现在他知道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预感这帮神经病今天都要被甄宇当枪使。
被一群神经病当作珍稀动物盯着,明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脸上的笑容也不曾减了半分:“甄宇,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甄宇:“你说吧,我听得到。”
明辉轻轻捋了捋头发,重心移向左脚,右脚尖稍稍抬起,绕着尖尖的鞋跟来回转了转。她依旧嫣然道:“甄宇,你出来嘛,有些话,我只能和你单独说。”女人要让男人听话,还有比搔首弄姿和甜言蜜语更有效的办法吗?
几个人老心不老的神经病瞬间看直了眼:美丽,高贵,还有些俏皮,这样的女人一定是祸水!他们虽然这样想,心里却又恨不能立马变作她脚底下的一滩烂泥,供她肆意践踏。
甄宇却像是打了预防针一样对她完全免疫:“这个嘛,没必要呀。你以前和我讲的那些私房话,我刚才都和大家分享过了。”
这话刚说完,方才几个一心想要孝敬女神的神经病就不由得笑出了声,看向明辉的目光愈发不怀好意了。
明辉低下头,脸红了又白,心里恨不得在甄宇胸口插上一刀。她知道自己今天已经不可能让甄宇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最理智的选择是掉头离去,可从小养尊处优的她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咬了咬嘴唇,抬起头,面容再次恢复了骄傲的光芒。她踏前几步,盯着蹲在沙发上的那个小丑:“甄宇,你那副姿势是在做什么,孵龙蛋吗?”
每个神经病立刻齐刷刷看向甄宇,活动室里一时安静得只听见众神经病的怦怦心跳。
甄宇不接明辉的话茬,他敲了敲面前的乒乓球桌,又装模做样咳嗽了几声:“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昨天我们在活动室共商国是的时候,明辉在门口听了很久,但就是不肯进来。明辉,你能不能告诉大家,你为什么不进来?”
活动室每个神经病立刻又齐刷刷看向明辉。听到“明辉”的名字,智力再底下的神经病也已经知道这个艳光四射的女人究竟是谁。
甄宇一拍脑袋:“啊,我记起来了。你说,你听了我们说的话,感到脸红。”
活动室每个神经病的脸色都变了,愤怒、尴尬、羞愧,不一而足。稀奇的是,竟然还有几个神经病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明辉心想:我是听了你说的话感到脸红,别人我为什么要替他脸红?可这当口,她又能怎么解释?何况骄傲的她也不屑跟一帮神经病白费唇舌。
甄宇:“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听了我们说的话,脸就红了呢?”
被一帮神经病充满敌意地盯着,明辉那副高高在上的外壳逐渐有了裂缝。
甄宇问:“我们说的每一件事,难道不都是你外公当政时最司空见惯的场景吗?”
甄宇紧接着又问:“难道你对于你外公的所作所为,竟然有不同意见?”
一个神经病忍不住跳了起来:“叛徒!”他指向明辉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明辉气得脸色煞白,可针对她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又有几个神经病跳出来:“金窝窝里生出来的老鼠!”
“前大统领刀刃向内、刮骨疗毒的漏网之鱼!”
“忠诚失节的婊子!”
甄宇摇头:“这可不行呀,这样的人,必须关起来。”
明辉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甄宇说:“我们对刘晓波、对王全璋、对陈秋实、张展、对编程随想这样的人就是这么干的,你外公为了维护国家稳定,为了维护我党纯洁的英名,花了多少心血呀!”他的样子像是痛心疾首,“你……你怎么可以步那些人的后尘!”
神经病们激动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敲起了桌子:“关起来!关起来!”还有什么能比尽情摧残一朵娇花更能令男人兴奋的呢?
栾刚知道明辉已经一败涂地,也捋起袖子,用力在桌上敲了两记。
要制住这帮神经病,明辉必须变成一个泼妇,或者在气场上将这帮神经病完全压过。泼妇这个角色明辉还从未见识过,遑论尝试?而气场需要人生阅历的积累,明辉还没有这样的底蕴。她只感觉每个神经病向她投来的目光都不怀好意,从小到大,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头昏脑胀之际,有人将她一把拉出了活动室,还把门关上了。明辉定睛一看,原来是文医生。
文医生安慰她:“别怕,他们只能在嘴上占点便宜。”
甄宇准备了一夜的子弹射了一小半明辉就抵不住了,不禁有些意犹不足。不过他不着急,武器只要制造出来,就会被使用。他认出刚才文医生的身影,心里很快定好了下一个目标。
明辉紧紧拽着文医生的胳膊,咽了几口唾沫,呼吸渐渐平稳。
文医生说:“他们没法乱来的,机器人会阻止他们。”
明辉点点头,又咽了口唾沫。
文医生看明辉惊魂未定:“我陪你走一走?”大楼西侧有个小花园。
明辉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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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自己曾经流连过的花园里,明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快步奔上前:“妈妈!”
储晨扭过头:“小辉?你……”她看见明辉背后跟着文医生,所有的动作便悄悄停住了。
明辉热情地搂住储晨:“妈妈,你还好吗?”
储晨不答。
明辉放开储晨,见储晨依然垂着双臂,手腕上干干净净:“妈妈,你认不出我了吗?”
文医生也走近对储晨说:“储晨,这是你的女儿,明辉。你还记得吗?”他接着对明辉解释:“你的妈妈失忆了,她当年只有8岁前的记忆,还有少部分成年后的记忆。”
储晨终于开口了:“你……你是小辉?你可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文医生又解释:“你妈妈从心理上说,现在只有13岁。那……那次事件到现在,她又多出了5年全新的记忆。”
明辉半是撒娇、半是奉承地说:“妈妈,你年轻的时候可比我漂亮多了!”
文医生暗想:一个13岁的花季少女,她正待绽放,命运却将她安排在一具日渐老去的身体里。诗人皆伤春逝,可这个少女还没迎来春天,春天就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储晨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看我了?”
明辉说:“妈妈,我这次回国,就是要来陪你的。”
文医生想:你昨天既没有这么说,也没有这么做。
储晨说:“小辉,我听说国外很好,你干嘛回来呢?”
明辉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似乎回忆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说:“妈妈,美国现在乱得很,比弗利山也不太平。”
储晨问:“比弗利山?”
明辉说:“妈妈,那是我们家呀!”
储晨一副天真的样子:“你住在山上?山上不冷吗?”
一丝失望悄悄爬上明辉美丽的脸庞:“妈妈,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储晨说:“这些很重要吗?啊,对了,我现在开始画画儿了,你要来看看吗?”
明辉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问自己的妈妈,可她又不想被文医生听到。她转身对一脸担忧神色的文医生自作多情地说:“文医生,我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嗯,接下来你就不用陪我了!”
文医生脸上的担忧其实全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正想开口,储晨却道:“文医生,我带她去看看我的画儿。”
文医生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最后一次回头,他看见储晨拉着明辉钻进一片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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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晨冲进房间,扑进青苔怀里:“妈妈,你看谁来了!”
青苔一把搂住怀里的人儿,埋怨:“你什么时候走路能慢点?”她看见储晨突然朝她坏坏地笑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这时,她听见了一个记忆里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她抬头,正好看见明辉像个主人一样走进来,径直走过她身旁,“扑通”一声倒在三人沙发上。
明辉翻了个身,高跟鞋在她白玉般的脚趾上挂了几秒,掉在地板上。她眼珠四下打量眼前这间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当年屋里的家具装饰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组合起来只能称之为素净的东西:一桌、一椅、一几、一小板凳、一画架。她扫了一圈墙上挂得满满的画,那些画多是冷色调,线条如钢,她看了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自己躺着的沙发是房间里唯一能让人感到柔软的东西,可它的颜色也是灰白而单调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是茶几上的几个苹果。她的视线落在满屋乱堆的颜料、笔、纸、画布上,指责青苔:“你怎么收拾的屋子?”
储晨替青苔辩护:“是我不让她收拾的。”
青苔说:“我去给您倒杯水。”
明辉抬起左手,青葱般的中指动了几下,显然是在召唤仆人:“慢着,我要喝……嗯,妈妈,你这里除了水,还有什么?”
青苔说:“我们这里只有水。”
“只有水?”
储晨问:“喝水不好么?”
“算了!”明辉给青苔下命令,“你给我拿个苹果来。”
青苔在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我去给您洗洗。”
青苔在明辉眼里与家具毫无区别,她根本就懒得回应,只顾着向储晨倒苦水:“妈妈,那个姓甄的羞辱我!”。
储晨想:姓甄的?
明辉说:“妈妈,我要和他离婚,他居然不肯签字!”
储晨想:噢,原来是甄宇。甄宇羞辱明辉,所以明辉要和他离婚。
明辉接过苹果,啃了一口。她见储晨表情还是有些茫然,嘴里含糊问道:“妈妈,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储晨点点头。
明辉坐起身:“妈妈你快过来坐。”储晨坐到明辉旁边。明辉把苹果咽下,继续抱怨道:“妈妈,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转到美国的钱,现在都转不回来了!”她越想越气,突然一甩手,把苹果狠狠砸在地上。
青苔把苹果拾起来,丢进沙发旁的垃圾桶,而后不动声色地站到储晨身边。她想:幸好没有给你水。
明辉捉住储晨双手:“妈妈,我听说过你失忆的事情,但最重要的那几件事情你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忘了吧?妈妈,我们在瑞士银行还有钱,这笔钱你还记得吗?我们得尽早转出来。”
储晨螓首低垂,神色似是在思索:“瑞士银行?”
明辉立刻喜道:“妈妈,你果然记得的,对不对?”
储晨摇头。
明辉跪在储晨面前,美丽的眼睛紧紧盯着储晨的脸:“哎呀,妈妈,你一定记得一些数字的,对不对?六个数字,你仔细想想!”
“啊,数字,我记得!”储晨突然展颜,“我记得20,23,5,还有6。”她看向明辉,眼神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正等着明辉赏她一颗糖。
明辉却失望地站起来:“那是我的生日,可我已经试过了,不是呀!”她烦躁地兜着圈子,雪白的胳膊上下比划,“230506我也试了,050623我也试了,562023我也试了,你的生日,爸爸的生日,外公外婆的生日,所有人的生日我都试了,正过来倒过来,都不对!妈妈,你设的密码究竟是什么?”
储晨问:“那个银行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明辉叫了起来,声震九霄:“妈妈,你失忆了,人难道也傻了吗?当然是钱,当然是钱呀!”
储晨低下头,不吱声了。
明辉继续逼问,跟变了个人似的:“妈妈,你倒是说话呀!这么重要的几个数字你总不能忘了吧?还是你在哪张纸上记着?你仔细回忆一下!”
储晨嗫嚅:“我只记得20,23,5,6。”
青苔拳头已经捏紧。
明辉摇头,叹气,抓头发,觉得自己的妈妈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她看这个房间一览无余,连个盒子都没有,更藏不了什么东西,便问:“楼上是什么?”
“楼上是我睡觉的地方。”
明辉赤着脚,“噔噔噔”跑上去。过了会儿,楼上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储晨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个泥塑的菩萨。
很快,明辉又“噔噔噔”跑下来,围着储晨转了两圈,样子像是要吃人:“妈妈,你房间也太干净了吧!”干净得什么都藏不住。
储晨说:“小辉,对不起,妈妈没用。但数字的话,我只记得20,23,5,6。”
话音未落,明辉低低笑了两声,突然飞起一脚,把垃圾篓踢得跳了起来,各种垃圾、还有刚丢进去的苹果滚了一地,有些垃圾还飞到储晨和青苔身上。储晨和青苔都吃了一惊,尚未有所举动,明辉反倒先哭了起来:“你记得这个有什么用?我要密码!密码!”
青苔挡在储晨面前:“小主人,您的母亲真的不记得什么密码。”
什么事都不顺!每个人都要和我作对!明辉倒进沙发,不停揉着踢疼了的脚趾头,眼泪一个劲地流。她的样子真是可怜极了,哪怕是最嫉妒她容颜的女人见到此时的她,也会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储晨终于说:“小辉,我会尽量回忆的,好不好?总有一天我会记起来的。”
明辉说:“妈妈,你要是……”
储晨沉默着,等待着,明辉却叹了口气:“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擦擦脸颊,柔嫩的小脚游鱼般伸进鞋里。她像进来时那样走了出去,还在空气里抛下一句话:“妈妈,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听到门哐啷响过,青苔开始收拾明辉留下的狼藉。储晨也蹲下来一起收拾。很快,屋子里又干净了。储晨把明辉咬过一口的苹果拿水冲了冲:“妈妈,我再出去看看。”
青苔对储晨说:“下面的话我是对小晨说的:下次她再来,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不让她进来。”
储晨说:“妈妈,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欢笑着飞快跑出去,跑到谁都看不见她的地方,她猛地停住脚,终于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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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没走多远,便看见文医生从树林里钻出来。原来,文医生终究不放心,想想又绕了回来,在树林里候着。
明辉抱住文医生胳膊,娇声道:“文医生,我要回去了,你能不能送我出去?”
文医生应了一声,眼睛却望向远处的小楼:“你妈妈……”
明辉还不死心:“唉,文医生,我妈妈真的什么都忘了吗?”
文医生说:“当然。”
明辉听了,不满意地丢开文医生的胳膊。两人并肩走出小树林,只见活动室里的神经病三三两两地都走出来散步了。那些神经病看见明辉,一个个眼中放光,却又不上前,只是远远地瞧着、跟着,像狼一样。
明辉心里害怕起来,又把文医生胳膊紧紧抱住:“他们……他们怎么出来了?”
文医生朝最近的一个神经病大声喝道:“你们出来做什么?”
那个神经病对文医生的话置若罔闻,低着头只管盯着明辉骨肉丰匀的小腿肆意乱瞧,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吻她的脚。稍远的一个神经病涎笑着回答:“老子放风干你屁事!”
又一个神经病说:“这里连放风都不准了吗?”
“对呀,对呀!”几个神经病附和道。
明辉瞧见远处甄宇的脸躲到一根柱子后面,颤声道:“这一定是甄宇干的好事!”她感觉自己双腿开始发软。
文医生朝花园里的几个机器人命令:“所有机器人,送病人回活动室。”
神经病们一个个抱怨起来:“我不干,这是我今天的放风额度!我要散步!我现在就要散步!”
“你不能侵犯人权!”
“天啊,民主社会啊,限制人身自由啦!”
有几个神经病知道文医生耳根子软,哀求起来:“文医生,您老行行好,我就想晒会儿太阳……求您了!”
还有神经病知道文医生性子温和,好欺负,更不会秋后算账,便狂妄地叫道:“文益和你算老几,敢管老子!”
一个神经病和机器人推搡起来,喊道:“救命啊!杀人啦!”
最离奇的是居然还有一个神经病索性躺在地上,开始打滚,撒泼,嚎啕大哭。
明辉紧紧靠着文医生:“文医生,我认得这些人以前都是当大官的,怎么现在堕落成这副样子?”
文医生心想:或许这便是他们的本来面目也未可知。
两人缩在一起,瞧着这帮神经病群魔乱舞,正没个区处。这时只见一个小护士从大楼里冲了出来,手拿扫帚,朝着遇到的神经病劈头盖脸打去,嘴里骂道:“老娘给你脸了!给你脸了!你们今天吃错药了,在这里嚎丧!在这里嚎丧!你们也配谈民主?你们也配有自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你们亲娘当初把你们生下来就应该塞到马桶里淹死!我让你们散步!我让你们散步!散步!散!散!操你妈屄散步!你这叫散步?你们散步怎么不带一张白纸!怎么不带一张白纸!散步!散步!散步呀!怎么不散了!怎么不散了!”
几个聪明的神经病看见小护士冲出来,立马就陪着笑逃进楼内了,有个不怕死的还问她:“您拿什么操呀?”小护士追上去,拿扫帚柄朝他脸上乱打:“就拿这个操,就拿这个操!”花园里有几个神经病还想负隅顽抗,勉强挡了几记,吃不住打,只得夹着鸡巴逃了。她赶完这个赶那个,从东追到西,从南杀到北,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竟无一合之将。眼看着花园里清净了,她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突然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原来那个躺在地上撒泼的表演过于投入和忘我,没听见同伴的通风报信和嗷嗷哀嚎,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挨了几记。他赶紧捂着脸连滚带爬地躲远了些,慌慌张张站起身,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抱头鼠窜而去了。
小护士叉着腰,扫视战场,目光中很有些踌躇满志的味道。下一秒,她似是突然泄了气,扭头愁道:“老文,再这样下去,我是不是就嫁不出去了?”
文医生赶忙道:“怎么可能……”你简直就是我的白袍骑士!
明辉兴冲冲插嘴:“妹妹,你真是好厉害!”她见神经病不怕文医生,居然怕这个小护士,真是大开眼界。她走上前,发现这个小护士还没自己高,瘦瘦小小的身体里竟蕴藏了这么强大的能量,那就愈加敬佩了。
小护士却白了她一眼,也不回话,扭头径自走了。
明辉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挂不住。文医生见状悄悄道:“她是个野丫头……”
明辉见过小护士刚才的手段,也不敢招惹这位“壮士”。她将自己所剩无几的骄傲粘在脸上,由文医生陪同着出了大厅。她看见一个穿着中国机器人公司工作服的小胖子站在台阶下,不愿与他照面,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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