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号A15的食堂,正在举办一场葬礼。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悼念一个年方二八,正值花季的少女。”孟谨音遗照两旁分别站着一位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葬师,其中一位正是文医生,他神情悲痛地念着悼词,语调缓慢而低沉,似乎全身的力量已经即将耗尽,“这个少女的名字叫孟谨音,就在昨天晚上,她用一把美工刀,结束了自己尚未来得及绽放的年轻生命。孟谨音生前是农科院的一名学生,据她的指导老师费清平所言,孟谨音踏实勤奋,好学肯干,交给她的任务,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就干完了。费清平听到孟谨音自杀的消息后,悲痛万分,感觉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一般。他说孟谨音再过几年,在农科院独当一面也没什么问题。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食堂的一角,四个农科院的学生围坐在一块,其中一人道:“妈的,这个人还要逼逼多久?我都快饿死了!”他屁股在椅子上扭个不停,四下乱转的眼珠不时朝着身旁的少年瞟上一眼,显然在期待对方对自己的回应。
有些人生来便是焦点,天生就能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在这个小群体里作为焦点的少年一言不发,他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苍白的右手,魂魄像是远在万里之外。发言之人悻悻然地扭过头,好巧不巧对上了另一位葬师投过来的冰冷目光。他浑身一震,感觉像是老鼠在拐弯的时候撞见了一只猫。他把头扭回来,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该不会听到了吧?我刚才说得有那么大声吗?”那个葬师难道有顺风耳?
同桌女孩戏谑般咧开了嘴:“肖凌峰,你刚才是不是抖了?你平日里这么嚣张,怎么现在突然怂了?”
“什么?杜思思,你见鬼了吧你!”叫肖凌峰的少年瞪了同桌女孩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她的俏脸向下移了一段。他迅速却又依依不舍地把视线移开,仿佛从一股来源不明的引力下奋力逃脱。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该不会是尿裤子了吧!是不是?”杜思思不依不饶。
“嗳,你们都小声点!”同桌还有个叫夏坚的少年发话了。
肖凌峰把下巴搁在桌子上,乍一看像是被人打歪了嘴。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我说没有你信吗?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来检查一下?”
“那你把裤子脱了!”杜思思看上去一点都不害臊。
“你们都给我闭嘴。”四人组的老大终于发话了,“我都听不到了。”
原来老大一直在听葬师讲话啊……肖凌峰吐吐舌头,识趣地把自己嘴巴缝起来。
文医生越说越激动,嘴唇开合间,唾沫四溅:“彼苍者天,歼我良人!但是,我们失去的仅仅只是孟谨音吗?表面上看,我们失去了一个伙伴,但我们只是失去了一个伙伴吗?我们的未来还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可能!不要忘了,孟谨音还会长大,她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她还会成为一个母亲,她将给中华号带来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听到这里,四人组的老大不屑地“嗤”了一声。他扬起右手,捋了捋自己差不多盖到眉毛的长发,又甩了甩脑袋。他的头发如同旋转木马般轻盈地飞了起来,紧接着又顺服地贴上了他的额头。他继续摇头晃脑,两颗眼珠子往上抬,一直盯着自己的发梢看,像是在玩一个游戏般乐此不疲。他就是刘仁健,人称刘公子的那个。我们的刘公子长得并不难看,他的眉毛深深的,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嘴唇上和下巴已经开始长出深色的绒毛——说实话,正常人第一眼见到他那阳光般的脸,还真不容易产生什么反感。
但他的优点也仅止于此了。
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他的父亲刘常新,作为农科院的院长和知识守财奴,刘常新在传授知识方面对自己的学生有多吝啬,对自己的儿子就有多大方。而刘仁健的智商,也恰恰足以从他父亲那里吸取一些营养,用以滋润他那点可怜的脑子——实际上光是这点营养已经令他的脑子不堪重负了。因为他的脑子不够用,所以关于道德、法律之类的思考就不得不交给了身体的其他器官。像他这样的少年中华号上可不止他一个。凭着物以类聚的自然法则,刘公子还是交上了几个狐朋狗友,或者说,收了几个跟班。
刘常新并不是不能发觉自己的种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但由于工作繁忙,他只好把教育的重任交给自己最亲近的人。可是,刘常新的妻子秋艳实际上管不了刘仁健,因为她不仅无能,还不怎么上心——她不是刘仁健的亲生母亲,刘仁健的亲生母亲还在地球上,对儿子的教育鞭长莫及。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毫无作为,秋艳常在刘常新耳边抱怨刘仁健的逆反心理,还信誓旦旦地向刘常新保证社会能教会自己的儿子怎么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刘常新听得多了,居然就信以为真了,却从没意识到自己在中华号这个小社会里过于强势的地位实际上已经扼杀了这种可能。秋艳一步步松开了手,半无奈半纵容地任由刘仁健在中华号上乱来——只要不是太过分,她就当作不知道。慢慢地,她不得不开始包庇他的各种胡作非为。刘常新身边的人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但他们却有着各种各样的考量。有些人单纯是不想多管闲事,有些人则担心吃力不讨好,还有人甚至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等着看笑话——这些人的共性就是他们基本上什么都没做。刘常新试图把教育刘仁健的一部分责任推给中华号的小社会,但中华号的小社会又把刘仁健给推了回去。刘仁健就这样被他的父亲,被他的两个母亲,被社会、最关键的是被他自己给耽搁了。
刘仁健终于开口了:“肖凌峰,你就算尿了裤子也没什么丢脸的,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没有尿裤子!”肖凌峰完全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他不就是个厨子吗?”
刘仁健不怀好意地笑了:“是吗?”他又开始玩弄自己的发梢了。
另一位葬师开口了,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从枪膛里射出来的:“无边浩渺的宇宙啊,万千星辰皆你所生,兆亿生灵皆你所畜,这便是你的‘德’;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这便是你的‘道’。信基督的,称您为上帝,信伊斯兰的,称您为真主,而我们称您为‘天母’,这是您诸多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葬师勉力将语调显得婉转:“我们知道您永远都不会在乎这些虚名,但我们创造出美丑、善恶、正邪这样的字眼,只是用来方便我们表达对您最真挚的感情;我们追寻真理的脚步永不止歇,只是为了能够更接近您、了解您。我们就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小小的脑袋四处探索,只为了寻找……”葬师突然顿住了,抬眼往台下看了看——神情中有一种对恶作剧的了然,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念道:“……只为了寻找‘德’与‘道’的乳头。正是这两者,分别构成了生命的肉体和灵魂。”
食堂某个角落爆出了几丝压抑的笑声。
念完上面这段话,葬师长长地松了口气,似乎方才的艰难不亚于翻过一座大山。他继续念诵:“关于生命,我们了解得越多,就了解得越少。我们从尘埃之中诞生,也终将化为尘土。我们的生死,在天母眼中不过是自身肌体的离散与重新聚合。所以,依据天母的教导,我们尊重生命,但不会耽溺于生死的虚名;我们会为同伴的离去而悲伤,但不会让悲伤占据我们的全部心灵。孟谨音的灵魂已经归于天母,愿她在天母温柔的怀抱中安息,化为‘道’的乳水,重新注入世间。”
“孟谨音的肉体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已不再属于孟谨音,而属仁慈的天母所有。”葬师深深地呼吸,“我们将谨奉天母之名,帮助这具肉体顺利地进入天母自身肌体的散合循环。最后,我们要记住,我们所食的,乃是天母的肉,我们所饮的,乃是天母的血。”随着葬师的念诵,他身后的食堂打饭窗口里,几个机器人穿梭忙碌,将今天中午的菜品推出来,摆放整齐。
“今天的午餐现在开始,请大家依次序排队打饭,就餐。”葬师退了几步,背靠食堂后厨的大门,将过道让了出来,“请第一排先打饭。”
坐在第一排中间的潘任侠像是听到了命令一般站了起来。他没有左顾右盼,因为他知道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缓缓地走上前,在打餐的窗口前站定。窗口里面,机器人手中拿着一个餐盘,里面已经装了几勺米饭。“潘舰长,您想要哪几样菜?”机器人毕恭毕敬问道。
潘舰长抬眼看去,今天的菜肴和往日看上去并无什么不同,第一排的两道菜分别是回锅肉和鱼香肉丝,第二排为青椒炒肉和土豆烧肉,第三第四排则为往常的四样素菜。但是,实际上,今天的菜肴和往常有了本质的区别,因为今天所见到的肉,都是真的肉。
换句话说,在此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华号的食堂所提供的“肉”,实际上都是做得非常像肉的豆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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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些真肉,潘舰长思绪飘荡,一些往事不由自主地又涌上心头——
中华号出发时带的肉罐头,节省着吃了一年多,终究还是全部吃光了。从此,中华号上诸人便不得不过上了纯素食的日子。虽说飞船上的豆制品制作工艺越来越精湛,甚至连口感都做得一模一样,但骗得了眼睛、骗得了嘴巴,却骗不了肚子。生物与生命科学研究院并不是不能制造细胞培养肉,但中华号上却不具备大规模生产人造肉的工业基础。另一方面,生产人造肉产生的碳排放是天然肉的数十倍,考虑到中华号上脆弱的碳平衡,在中华号上生产人造肉实际上不具备可行性。
人造肉这条路被堵死了,那能不能发展畜牧业呢?小到细菌病毒,大到大象鲸鱼,人类所发现的生物物种有60%以上的基因序列都已经存储在中华号的资料库里了。但五年过去了,中华号上并没有出现一条鱼,一只鸡,或者一头牛(中华号上曾经有过小白鼠,但因为前大统领的强行出发而殃及池鱼,全军覆没)。根据基因序列制造出来的干细胞能够新陈代谢,能够生长,能够自我复制,但也仅限于此了。它们不能分化出各种器官,形成特定的功能结构,因而无法进一步构成复杂的生命。这些费尽千辛万苦制造出来的干细胞最后的结局还是一块人造肉。
人类终究不是上帝。
但是,中华号上的乘员难道就此成为素食主义者了吗?
他们(至少有部分人)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中华号出发三年后,有一位科研人员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按照地球上的习俗,他的尸体被火化,接着被制成了P-soil,即一种替代泥土的类塑料。所有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了,就像是睡醒了要揉揉眼睛那样自然。大家都因失去的伙伴而悲伤。但很快,质疑的声音悄悄出现了。有人认为,资源被浪费了。
有些人一听就懂,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少数人很疑惑,什么被浪费了?但只需要稍微点拨一下,他们就都明白了:是肉!死去的人身上的肉!还有血!还有骨头!
没有人公开讨论此事,但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地看到了这头房间里的大象。资源被浪费了吗,还是没有被浪费?要知道,黑猩猩不吃肉,就不可能进化成人类!我们是选择退化成素食主义者,还是为了生存和进化而继续吃肉?地球上的道德观念,能用来约束进入宇宙的人类吗?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旧的道德观念是否也需要相应地进化?
面对这些问题,谁都不可能给出一锤定音的答案。必须要把这个问题摆上台面,经过无数次讨论、权衡、折衷与妥协,才有可能形成全民共识。
可他们现在甚至连公开讨论的勇气都没有。
人类曾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太空挺进,他们满心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智人20万年的进化史对于活了138亿年的宇宙而言,真的是连个零头都算不上。中华号上每个人(无论年龄大小)在宇宙面前都成了年幼的孩子,因半夜在屋顶爬动的老鼠发出的窸窣不绝的声音而惊惧地缩成一团,心中不停地祈祷那只老鼠早点找到食物,然后滚回自己的洞穴。
私下讨论的声音慢慢消失了,毕竟,每个人都还要学习、工作和生活。
老鼠回到了自己的洞穴。
但它肯定还会再出来的,对不对?
过了半年多,农科院遗传育种所所长舒诗死于心力衰竭。弥留之际,潘舰长匆匆赶到,试探着询问她是否愿意在一份刚刚拟好的同意书上签字。闭眼听潘舰长将同意书上的文字结结巴巴念完后,植物遗传学家艰难地睁开眼:“别全……吃了……有些……有用……老文……”
“我在,我在……”守在一旁的文慎始忙不迭地应了,他把耳朵凑在舒诗嘴边,却再也没有听到更多的遗言。他愕然抬起头,然后轻轻地替她合上双眼。
病房里的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哭了起来。是了,孟谨音也在这群孩子里面,潘舰长想起来了。那滴挂在孟谨音眼睫毛上的泪珠,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如同钻石般晶莹透亮。自己当时又说了什么呢?潘舰长想说她本来可以选择冬眠但是没有选择冬眠这一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文医生你就不用太难过了,但他看到文医生痛苦的表情,话一出口却变成“她要是早点冬眠就好了”。唉,这话真蠢!潘舰长恨不得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
“一个当奶奶的,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孙子孙女呢?一天都舍不得。”文医生的回答又浮现在自己耳边,平淡却隽永,“技术是不能超越时间的,只有爱才可以。”
接连几夜都没怎么睡好的潘舰长还在咀嚼这句话的涵义,文医生又开口了:“潘舰长,我知道你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文医生脸上的痛苦已经全部消失了,他开始逐客。
潘舰长感觉像是迎面挨了一棒子:“那尸……遗体……”
“这些孩子可以帮忙。”
潘舰长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成了多余的人,便没有再开口。他回到A36,召开了一次中华号全体会议,讨论如何处理舒诗的遗体。潘舰长将那个大家私下讨论了很久的问题摆上桌面,第一次不记名投票却出现了大面积弃权,没有达成任何结果。在一些人的呼吁下,投票重新开始。超过70%的人在第二次不记名投票中选择不再矜持,明确地表达了他们的心声。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舒诗的眼角膜被低温保存起来,遗体则被送至A16的生物所。看到文医生和一群流着泪的孩子将舒诗的遗体送过来后,本来要负责解剖(或者肢解)的马慕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瘫软在地,面如死灰。面对失能的生物所,厨师余忠站了出来,喝命呆如木鸡的众人将舒诗的遗体送至A15的厨房。修过法医学的余忠主刀,文医生协助。他们之前从未合作过,全程也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像多年的舞伴一样配合得紧密无间。于是,当天中华号上大部分人都吃上了肉。之所以说大部分人,那是因为有几个人选择继续吃素,文医生便是其中之一。
此事过后,前往中华号医院寻求心理咨询的人不断增多。文医生私下找潘舰长告知了这一变化,同时表达了自己想要离开中华号议会的意愿,理由则是自己留在议会里没什么用,尸位素餐。谈话的具体内容外界不得而知,这场谈话之后文医生依然留在中华号议会,只是和议会其他成员渐行渐远。
文医生慈祥的脸上笑容变得越来越少,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别人看他这样,都不敢主动打扰他。这么一来,文医生的话自然而然也就说得少了。他坚持自己原先的生活方式(吃素),似乎想用自己的行动去告诉周围的人什么是对的。于是,他的身周慢慢生出一股气场。满脸的皱纹,慈祥的目光,还有深思的神态,在他脸上组合成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威严。周围的人的确能从文医生身上感受到一种力量,它缓慢地却又无从抗拒地侵入他们的心灵。但这股力量太柔软,像是阳春三月的和风细雨,而不是猛烈的飓风,所以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这一切的结果是文医生与周围的人开始格格不入,因为他变成了一个太阳,他发出的光芒照出了周围人的渺小。
文医生迅速地老了。催人老的往往不是岁月,而是孤独。
舒诗的遗体非常节省地吃了几个月,终究还是吃完了。大家又过上了素食主义的日子,文医生终于能稍微显得不那么孤独了——
神思畅游天外的潘舰长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面前的餐盘上有鱼香肉丝、青菜豆腐和螺旋藻,都是自己平时经常点的。习惯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很多时候你都不需要思考,仅凭习惯的力量就足以完成很多日常事务。
潘舰长抬起头,视线对上了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他知道自己此时的画面不仅正出现在食堂的大屏幕上,还出现在每个坚守岗位的中华号乘员面前的投影中。他低头,双掌合十,念诵道:“感谢仁慈的天母赐予我们食物。”念诵毕,他睁开眼,拿起筷子夹起一条肉丝,放入自己口中。
潘舰长咀嚼着,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了开去。他想起了葛横波,正是中华号的书记官第一个建议在中华号上创设宗教,还提交了一份可行性报告,论述通过宗教改造中华号乘员日常生活的可能性和紧迫性。葛横波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面对越来越多寻求心理咨询的人,中华号上仅有的三个心理咨询师早已心神俱乏——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已经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想得太多和自以为是是文化人的通病。葛横波为了支持他的论点,花了十几个昼夜在历史长河中披沙拣金,这导致他的报告来得太晚了;而且他以为宗教是可以由官方主动创设的,其实不然,宗教是民间自发形成的。
事实上,在很久以前,中华号的乘员间已经悄悄地产生了一些比较原始的偶像崇拜。起先,有人崇拜地球之母(啊,仁慈的地球之母啊,请您保佑我们的地球同胞尽早前来接我回家!);过了不久,一些人逐渐认识到自己所处的现状,于是又有人开始崇拜宇宙大帝(啊,无所不能的宇宙大帝啊,请接引我们早日到达流淌着奶与蜜的彼岸吧!);还有一些人崇拜中华号(赞美你,航行于空间与时间长河之中的中华号!你是现代的诺亚方舟,愿你永远坚固,永远不会损坏!)。更有甚者,因为长时间盯着宇宙中的一些恒星看,有些人竟然产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联想。他们可以对着织女打飞机,朝着猎户张开双腿自慰,把双子想象成自己在地球上的子女,抚摸他们的脑袋。子不语怪力乱神,接受了现代科学教育的儒家信徒并不一定相信地球之母、宇宙大帝之类超自然事物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自己的想象投射至周天星辰,用来满足他们内心的欲望。
这些原始的偶像崇拜因为信徒很少(有些只有一个信徒),并没有形成大规模传播(别忘了,有些崇拜是很私密的!),所以不成气候。但是,文医生出现了。
上面一句话其实有语病。文医生出现了——难道文医生之前不在中华号上吗?他藏起来了吗?都不是。让我们将这句话补充完整:文医生作为一个新的偶像出现在了中华号上,其标志性事件则是一场争执。中华号上的生活本来就相对枯燥,这场争执又是在众人群集的食堂进行的,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在中华号上传开了。
那天,文医生和往常一样,在A15的食堂吃晚饭(都是素菜),姜审学坐在他对面。有个叫西门石的,是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的一名研究员,在吃饭的时候特意带着自己的儿子西门恒坐了过来。吃饭的时候和周围的人聊上几句很正常,而西门石正是想趁这个机会和文医生聊一聊自己儿子教育的事情。
西门石为什么会和文医生聊这个呢?要知道,中华号上有一群数量庞大的未成年孩子,却没有相应数量的初级老师。是的,中华号上有一堆科研人员,但你让一个不管什么专业的博士去教小孩1+1=2这样的东西,不觉得太大材小用了吗?只有不重视人才,也不注重营造良好科研环境的混账政府才能做出这种浪费人才的事情!考虑到中华号上医护人员相对较多(拜前大统领所赐),于是中华号上的医护人员承接了12岁以下小孩的初级教育工作。换句话说,文医生还有一个职务是中华号上的小学校长,你把文慎始喊成文校长,他也是会答应你的。
这帮不到12岁的混世魔王懂得很多,却又大多一知半解,成熟与幼稚在他们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在地球上生活过,从未吃过人肉。所以面对来自舒诗的肉的时候,大部分孩子显得疑虑重重。年纪小一点的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有些年纪大一点的知道不对,直接就不吃了,于是,理所当然地,他们成了其他孩子的榜样。为了打消这些孩子内心的顾虑,文医生编造了一个关于“天母”的童话故事:宇宙即是天母,太阳、地球、中华号、众人身边的一桌一椅,还有每个人,都是天母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吃的(不管来自鸡鸭鱼还是人的)肉就是天母的肉,喝的水就是天母的血。文医生相信“天母”的故事吗?无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文医生只是希望这个故事能够让这些孩子卸下一些心理负担,帮助他们越过人生的第一道坎。
研究复合材料的西门石则认为物质即现实,万事万物最终都能被理解,绝不存在有知觉的宇宙。当听到自己的儿子说宇宙是天母的时候,西门石心里一个咯噔——他觉得文医生把自己的儿子教坏了!还吃天母的肉,喝天母的血?哈!哈!西门石的肺都快气炸了,一整晚都没能睡好觉。
他简直不敢相信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医生竟然能这样胡说八道!
从历史上看,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之间不存在对话的基础。双方立场完全相反,并且都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一切事物,因而双方都认为对方说的话从头到脚都是错的。因为不可能说服对方,对话的结果只会导致双方都认为对方愚蠢得无可救药,进而选择结束对话,互不搭理,根本吵不起来(如果双方地位相差悬殊,那有可能是一方将另一方送上火刑架)。
而一个实用主义者和一个无神论者之间是有对话的基础的,至少对于文医生和西门石而言如此。他们争论的焦点很快集中到“天母”这个童话故事的必要性上。西门石认为“天母”的故事完全是多此一举,对孩子成长不利,会影响到孩子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文慎始则认为西门石在大惊小怪,一个童话故事哪有这么大的影响?谁小的时候没读过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长大后,谁又拿小时候的童话故事当真了?
西门石听了,心里很不高兴。他说:“文医生,您可能不知道,一个人小时候经历的一件再怎么不起眼的小事,长大后也可能造成很大的影响。”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你小时候给你小孩穿异性服装,他长大了就会变成异装癖!”
文医生微微皱眉:“异性装扮的动机很复杂……”
“不,文医生,你要是给小男孩穿女孩子才穿的裙子,就会给他造成性别认同障碍!”
文医生早就听得满心膈应,却又说不出问题在哪里。他只好道:“你说的这个和‘天母’有什么关系?”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对于小孩的教育,一开始就要教他们正确的东西!”
“嗯……”
“你要是一开始就教错了,后面很难改!”
文医生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眼前这人说的每句话都是不容置疑的判断句。西门石啊西门石,人如其名,真是一块坚固的石头。文医生尝试把难题抛给西门石:“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教孩子?”
“我们要立刻告诉他们,宇宙里不存在天母这种东西!”
“那宇宙里有什么?”
“物质,能量!”
文医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以退为进,他用投影调出几份孩子的体检报告:“西门先生,中华号上的这些孩子,发育状况和地球上的同龄人相比,已经有些迟缓了。”
西门石脸上难得出现了几丝犹豫:“嗯——”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情况。
“他们需要补充肉类。”
“我知道!”
“很多孩子不肯吃肉,他们会特意把肉挑出来。”文医生看了西门恒一眼,目光慈祥。
“他不吃就打!文校长,你用不着顾虑!”西门石根本没有看出自己的儿子早已食不知味,反而像是赏赐般给文医生赐下了一柄尚方宝剑。
姜审学看向西门恒的目光立刻便多了几丝怜悯。
“我们要找到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对症下药,让他们不再抗拒。”文医生看了看四周吃饭的人,他们脸上没有笑容,每个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文医生继续道:“至于原因,它就藏在我们周围,藏在我们心里。西门博士,您知道原因吗?”
文医生原以为西门石会回答,没想到他直接问自己的儿子:“你之前为什么不肯吃肉?”
西门恒咕哝了一声,姜审学却听出了西门恒内心的悲鸣——这股悲鸣只有孩子之间才能听懂。只听西门恒挤牙膏般道:“因为……因为大家都不吃。”带头的就是自己,但文校长应该不会向自己老爹告状吧?
西门石责备道:“大家不吃你就不吃吗!”
姜审学忍不住道:“叔叔,老师问您知不知道原因,您干嘛转过来问您的儿子呀!”
西门恒感激地看了姜审学一眼,却听西门石道:“我不问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吃肉?”
面对这一毫无漏洞的回答,文医生和姜审学都愣住了。文医生看西门石吃肉吃得挺欢,不由下意识问道:“您吃人肉没有负罪感吗?”话一出口,文医生便后悔了:他不该在两个孩子面前谈论这个的。
西门石却道:“负罪感当然有,但吃肉是有必要的!”他对自己儿子训话:“儿子,吃人肉是不对的!但是你记住了啊,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你现在必须吃人肉!”
西门恒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餐盘里的肉,喉间突然开始耸动,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把自己刚吃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附近餐桌有几个人拿起餐盘,一言不发地走了。
姜审学轻轻拍打西门恒后背,邻桌一人发话了:“西门石,有你这样教育孩子的吗?你这种话要是和那些小孩子去讲,那帮孩子以后还吃不吃饭了?我觉得天母的故事就挺好,宇宙中那无数的星系,你怎么就能判断不是天母身体的一部分呢?那些穿行在恒星之间的万道光芒,你怎么证明不是天母的神经在传导信息呢?小恒,你信天母吗?”
西门石抬眼一看,原来是林耽。他一直就看不起林耽这种人,于是也不接话,而是回过头盯着自己的儿子。西门恒不停地吸鼻涕,揉眼睛,末了,缓过神来的他偷眼瞧了瞧一脸严肃的父亲,又瞅了瞅满脸悲悯的文医生,再瞟了瞟脸上挂着莫名笑意的林耽,他吞吞吐吐回答:“我想……信天母……”他瞟到父亲脸上风云变色,忙嚷起来:“爸,你别打我,我的小伙伴们都信天母,我要是不信,他们说不定就不和我一块儿玩了!”
林耽一听,放声大笑。
西门石火冒三丈。按照西门石的逻辑:你为了和朋友玩,居然连天母这种下三滥的东西都愿意去信,那将来要是有人用钱收买的话,你是不是连汉奸都要抢着去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耽发出的狂笑更是火上浇油。西门石霍地站起,抡起巴掌就朝着儿子脸上扇去:这孩子要是再不引回正道,那就回不了头了!
西门恒见父亲站起,立时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惊叫一声,先是身子缩了缩,而后走投无路般朝身旁姜审学怀里钻去。姜审学猝不及防,下意识搂住西门恒;西门石收手不及,在姜审学左小臂划了一道红红的指甲印。
“你给我坐好了,这些吐出来的也要给我吃下去!不准浪费粮食!”西门石声色俱厉。茫茫宇宙之中,食物是多么地难得与可贵!(尤其是肉,怎么可以浪费?)中华号上每天的食物都是定额定量供应的,每个人每顿可以吃到几两米饭几两蔬菜早就已经按照年龄规定好了;打菜由机器人负责,对于菜的份量也从不出差错。如果一个人能多吃到一些食物,唯一的原因就是其他人吃少了。
西门恒畏葸地坐直了身子,为难地看着自己面前餐盘中的那滩……东西:未吃的食物和呕吐物混在一起,胃汁浇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恶心如潮水般涌来,他干呕了几下,却再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你吃我的吧,我的还没怎么动过。”有人伸手从他面前把餐盘拿走了,是文医生。西门石反倒不好意思了:“哎,文医生,我只是教育儿子要珍惜食物。这个我吃也可以的……”他本来想着教训自己儿子几句,然后再把自己食物和儿子对换。大不了自己少吃一顿,自己儿子吐出来的那些倒掉就是了。
西门石以为文医生也是这么想的,万万没想到文医生直接舀了一勺西门恒餐盘里的食物送进嘴里。西门石直接看愣了,半晌方道:“文……文医生,您不是只吃素吗?不,不,你不要再吃了,您吃我的吧……”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想把文医生和自己面前的餐盘调换过来。刚才文医生吃了一块肉?我没看错吧?
文医生将自己面前餐盘按住,慈祥却又威严的目光直直看进西门石心里,竟令西门石一时不敢动弹:“我之前只是选择吃素。蔬菜也好,人肉也罢,组成它们的原子有区别吗?你物理肯定比我好,怎么还纠结这个?我相信这些食物都是天母神秘而圣洁的身体的一部分,这是我的信念,是我的坚持。信念没有对错之分,但有些信念会让人逡巡退缩,有些信念会让人一往无前。在宇宙里,要活下去,我们只能不断前进;犹豫,退缩,只会死路一条。所以我选择相信天母。地球上的伦理道德,对于宇宙中的我们而言还是太奢侈了,我们消受不起。小恒,你爸爸盘子里有些肉,夹过去吃掉吧。放心吃,没有事的。”西门石呆了十几秒,最终没有再开口,而是与文医生把西门恒餐盘里的食物分着吃尽了。
吃同类的肉这件事,一直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西门石的心口。文医生的一席话,让西门石认识到,原来是自己主动要扛着这块巨石的。而一旦选择把巨石放下,自己前行的脚步立刻变得轻快了。
按后世的天母教典籍记载,先知文慎始便是如此发展了第一个信徒西门石。实际上,此时的文慎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无意间创设了一个新的宗教,并且开始了传教活动。历史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真正伟大的事物在一开始不过是无意之举。
有了第一个信徒,就有第二第三第四个。很快,中华号上出现了几十个信奉天母的人。事情发展之快让文医生猝不及防:中华号上的孩子懵懵懂懂也就罢了,这帮被科学滋养了几十载的人,为什么也会对“天母”的说法深信不疑?他甚至认为这些人都是装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赐予了他们心灵的自由。
葛横波关于创设宗教的可行性报告虽然姗姗来迟,但将天母教设为中华号上的官方宗教的建议却来得恰逢其时。因为孟谨音的离世,潘舰长与中华号议会众人商议后,决定趁此机会,在中华号上举办第一次天母教的天母散合大典,于是中华号上便出现了本篇开头的景象。
至于这是否是文医生的本意,或许连文医生自己也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