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躺在柔软的皮椅里,脚掌则抬在宽大的长桌上。机器人引着女人走进房间,向他报告她身上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然后走出去,带上门。女人在机器人经过身旁的时候低声道谢,轻手轻脚走到长桌边,神情似是有些拘谨。桌上台灯的光芒几乎全部投向女人那一边,而男人的脸则半隐半藏在台灯背后的阴影里。终于,还是女人先开口寒暄:“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和笑容都小心翼翼,仿佛脚底下踩的不是地毯,而是几个鸡蛋。
男人说:“嗯。”
女人笑容中慢慢流露出一种阅尽沧桑的温柔:“你今天一定很辛苦。”
男人说:“嗯。”
女人脸上有了歉意:“我原以为我父亲会被人逐渐忘记,没想到他离开了五年,还是不停地给这个国家、给您添麻烦。”
男人这次似乎连“嗯”都懒得回答了。
女人试图缓解气氛,她看了一眼桌边的椅子,语气中像是有些埋怨:“您不准备请我坐下来吗?”
男人说:“没有这个必要,我觉得您很快就要走了。”
女人的笑容略僵了僵,她的神情迅速恢复了骄傲,话语中更是悄悄透出锋芒:“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情,您这五年来做得还不错。可现在您就快要卸任了,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人们以后提起您,恐怕会把您称作是搞丢了中华号的总统了。”
这句话并没有激起男人的任何情绪,男人不紧不慢道:“您在浪费我的耐心。如果您是专程来取笑我的,那就请回吧。”
女人试着抛出名为恭维的绳圈:“当初我第一眼看见您,就知道您是做大事的人。既然要做大事,怎么可以没有耐心?”
男人说:“您之所以现在能站在这儿,纯粹只是因为我对您还有一些好奇。至于耐心,就和您身旁的椅子一样,我只留给配得上它的人。”
女人窒了片刻,终于道:“总统大人,您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再和您客套了。尊敬的总统大人,我要谦卑地提醒您,权力只存在于您的手够得着的地方。中华号的独立在大多数人看来或许是一个突发事件,实际上却是一种必然,我们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失去它了。在今天之前,您有五年的时间可以尝试把它重新攫在手中,可您却让这宝贵的时间从您身边白白溜走。”
男人似乎在冷笑。
女人继续道:“今天,您的所作所为更是愚蠢。您对中华号船员在地球上的家人实行大抓捕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您有没有想过这实际上会将中华号从您身边推得更远?”
男人的声音毫无波动:“是么?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女人说:“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建造新的星际飞船,不一定要比中华号大,但必须比中华号还要先进,比中华号配备更多的武器装备,并且携带足够中华号返航的燃料。一艘或许不够,我们要造两艘、三艘甚至更多!我们必须追击中华号,直到把中华号重新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男人点头:“独裁者家庭长大的孩子,果然还是和我们穷人家的大不一样,思考问题和说话总带着一种独特的底气。”
女人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男人问:“你认为中华号的独立是一件关乎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是不是?”
女人双手撑住桌沿,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难道不是吗?我们国家科学技术关键领域的专家都在中华号上,失去了这些人才,我国的科技发展直接就会出现断层。”
男人问:“可是这很重要吗?”
女人终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什么?”
男人叹气:“唉,您一觉睡了五年,看来有些跟不上时代了。我本以为您能给我带来一些启发呢!”他似乎感到很可惜。
女人慢慢涨红了脸。
男人立刻看见了,他脸上露出玩味般的笑容,继续道:“让我来告诉你现在什么事情最重要吧。那就是大选,今年秋天的大选。除了大选,别的都必须靠边站。而……你猜怎么着,我想我连任的机会还是挺大的。”
女人问:“所以,您的意思是您只有在竞选成功之后才会建造新的星际飞船?”
男人疑惑道:“难道是我记错了?您是失忆后成了孩子,还是本来就是孩子?”
女人的表情再次不自然起来:“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男人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造新的星际飞船?”他看着女人,终于忍不住:“算了,我还是给您重新介绍一下我们的国家吧。您快坐下,别傻站着了。”
女人气鼓鼓地坐下。坐下后,她迅即又有些后悔,生气自己竟然听话地坐下了。
男人观察女人的神情:“我不请您坐,您就不会自己坐吗?”
女人这下索性不答了。她悄悄揉了揉小腿,心想:真的是好久没穿高跟鞋了。
男人不再取笑,他问:“您知道国民论坛吗?”
女人点头。
男人问:“您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有些疑惑:“不是您设立的吗?”
男人奇道:“我为什么要设立它?”
为了让您的国民有个地方去浪费他们过剩的政治精力,让他们忙于争吵,而不是思考;为了让您的国民误以为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人,这是一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白日梦;为了让您有个方便的渠道去观察您的国民,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利用他们的无知、煽动他们的情绪、左右他们的行为。女人说:“您这是顺应民情。”
男人笑了,哈哈大笑。
女人心里逐渐又有了怒意:“我又说错了吗?”
男人笑得眼中泛出泪花:“你说得很对,你说得实在是太对了。啊,对了,你那个幼年人格去哪了?”
女人冷冷道:“我已经醒过来了。”
男人语气异常诚恳:“我实在很想向她当面道谢,因为她曾经帮我争取了不少时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她的功劳占了一半。”
女人神情警惕起来:“是么?”
男人说:“你知道,五年前,8月10日,我的权力基础并没有那么稳固。说白了,我其实一点权力都没有。我只是被推到舞台中央,然后就开始即兴表演。第二天,不知道谁提的主意,说要我们需要一个临时总统,于是一次蝴蝶振翅通过网络迅速演变成一场席卷全国的风暴。到了下午,我的这场即兴表演就得到了全民认证,被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继续演下去。”
“我那天居然还很开心。当然,还有些小小的惶恐,但那是清醒之后的事情了。”男人幽幽道。这场表演他已经进行到第五个年头,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乐在其中还是心力俱乏。
男人眼睛盯着一尺外的某个点,语气中嘲意越来越明显:“我知道当时还有一些人掌握着我想都不敢想的资源,军方、财阀,有很多人,不少外国势力正和他们眉来眼去。他们若想获取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不能说容易,但至少比我有资格吧?他们通过网络直播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定觉得我是个跳梁小丑,哈哈!可他们瞧着这场闹剧在他们面前上演,却一个都没有站出来反对我,朝我发起进攻。”
男人目光转向女人:“因为当时权力依然集中在你身上,准确地说,是你那个幼年人格身上。你那个幼年人格是加百列,是湿婆,她掌握着毁灭这个国家的能力,却又脆弱到让人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嗝屁!没有人想毁灭这个国家,这意味着毁灭自己,所以他们都默许我给您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保姆。他们以为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能把我踢走,让我滚蛋。”
女人想:可他不仅在这个位子上坐到现在,还把“临时总统”的前面两个字去掉了。
男人说:“拆毁34枚对准全国各大城市的核弹需要时间,而我也没有闲着。说实话,我没想到临时总统这个头衔能给我带来这么多方便。我拜访了很多人,首先就是那帮在前大统领统治下郁郁不得志的经济学家。经济我从来就搞不懂,他们虽然跟我一样,但好在他们都很有名气,人数也足够多,用的分析工具也足够复杂,无人能懂,所以公众对他们都很有信心。我就让他们组了个主席团,给他们在中国人民银行里面安排好办公室,于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央行就重新披挂上阵了。”
女人心道:谁拥有了央行,谁就可以决定财富如何分配。
男人说:“然后我又去首都周围的几个部队营地访问。哎,那帮小伙子真是热情、单纯,知道自己要在全国人民面前露脸,把‘首长好’叫得那一个惊天动地。当然,这其中也有虚拟币的功劳。毕竟我刚给他们发了一笔虚拟币,都是没有有效期的。我还承诺他们每个月的工资都会以无有效期虚拟币发放,那他们就更满意了。”
女人知道虚拟币一旦到了有效期就会归零,而没有有效期的虚拟币换成有有效期的虚拟币的时候往往能变卖出数倍的价格。男人这一招实际上是变相涨工资。她有些佩服了:“您这么快就握住了切蛋糕的刀子,还给自己找到了忠心的保镖,真不简单。”女人瞧出男人脸色不对,“慢着,是谁指点的您?”
男人摆摆手:“你听我说完。他,或者他们告诉我,接下来我就要对付那些不安分的潜在威胁者了,这些人里面有蠢蠢欲动的军阀,有把持国民经济命脉的巨头。他们往日的罪证一夜之间全部堆到我面前,我粗略翻了翻,发现贪污只是他们最微不足道的罪行。但我不可能一下子把他们全部关起来,我公布了其中一部分罪证,拉拢一帮人,打击另一帮人,用取之不尽的新人取代旧人。有些人发现想把我踢走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主动投诚;还有些人想联合起来反对我,甚至引狼入室,但有人——这个人不是我——每次都抢在他们前面阻止了事态继续转恶。我每一步都走得惊险万分,提心吊胆,最后却总能安然过关,我觉得一定是诸葛亮的鬼魂在指引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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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想:除了利用天穹的算力,谁还能做到这一点呢?
男人说:“这个人、或者这帮人利用我逐步扫清了旧秩序的残余,又在我周围建了个笼子,把我关在里面,那就是国民论坛。我当选临时总统的时候,78%的国民给我投了赞成票,这时候国民论坛的雏形就已经出来了。过了两天,这个雏形突然拿出了一部起草好的宪法。宪法宣称我的权力来自国民,而国民论坛正是国民权力的集中体现。于是,国民论坛直接通过最高法律确认了其存在。宪法第15条还规定总统必须在摄像头面前办理一切日常事务、财产公开,接受公民监督。若是召开秘密会议,则需要将秘密会议的录像上传至国民论坛,由国民法院检查过录像的真实性后,随即抽取15位公民判断该秘密会议是否有必要……”男人一边说一边摇头,叹道:“这五年来我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
女人语气中有些讽意:“这个笼子可是您自己签字钻进去的。”她注意到窗户被厚厚的窗帘挡住,里面的光透不出去,外面的光也照不进来。这个房间里想必也没有任何电子设备。
女人意识到这间屋子或许是男人唯一能够保有一点隐私的地方。
男人咆哮:“那还不是因为我当时一无所有!”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女人想:而且还又傻又天真!她说:“民众总是懒惰的。过段时间,他们的热情消退了,就不会再关注那些离他们非常遥远的事情,而是会集中精力去过自己的小日子。那时候,你就可以开始慢慢尝试摆脱这些束缚……”
男人笑了,表情看着甚是心酸:“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吗?正式就任总统后,我就开始着手这件事了。四年前,几个省市的市长先后在国民论坛吹风,希望取消《公务员法》中所有公务员必须在摄像头面前办公的规定,列了很多理由。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这几个城市的计算士就罢工了,要求市长道歉,辞职。”
女人说:“他们罢不了几天的。”
男人说:“是么?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命令那几个市长撑住,有必要的话我甚至准备派军队镇压这次罢工。毕竟只是几个小城市,能翻起多大浪?政府部门和国民经济的关键领域都是我任命的人,国防部长和我拍胸脯保证军队对我绝无二心。我信心满满。可是这件事很快就被递到了国民议事厅,第三天,全国的计算士都罢工了,天穹算力跌到平时的10%,交通瘫痪,股市崩溃,所有企业生产停摆。”
女人分析道:“这场罢工是有组织的,不,对方有备而来。”
男人点头:“是的,我知道那些人又现身了,我闻到了他们的味道。他们帮我坐稳总统位子之后就悄悄地消失,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想来我的小心思早就被他们看在眼里了,就等我动手。你知道他们是谁吗?”男人知道他们可以是任何人,除了眼前这个女人。因为他们兴风作浪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沉睡。
女人沉默不语。她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和伊莎贝拉,可他们都不关键。真正重要的那个人她一直不知道其音容笑貌,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她连这个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男人缓缓挪动屁股换了个姿势,继续道:“这场大罢工中,损失最大的是无有效期虚拟币的持有者——简称富人。毕竟,穷人是攒不下多少有有效期的虚拟币去购买一个无有效期的虚拟币的,对不对?这些有钱人名下的无有效期虚拟币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有有效期虚拟币,并且这个有效期还在不断缩短。我非常愤怒,把央行的那帮经济学家叫过来,问他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央行行长告诉我,所有虚拟币的价值均与国民生产挂钩。每个虚拟币产生的时候,会根据当时的经济状况做一个价格测算。如果经济状况良好,系统会默认这个良好的状态会持续十年、百年,也就是近乎永久。而我们平时看到的有效期实际上是人为设定的,它意味着消费和折旧。现在我国的国民生产已经停摆,经济出现大幅波动,虚拟币的价值自然就需要重新计算。重新计算后,虚拟币上显示的有效期就是经济彻底崩溃的预估时间,一旦经济彻底崩溃,所有虚拟币的价格将全部归零。”
女人试着想象一个没有流通货币的国家是什么样子,那个国家的人民只能以物易物,黄金和白银将重回它们的王座,而原有的中央政府将垮台。
男人道:“我听着感觉大事不妙,立刻命令他们停止虚拟币倒计时,阻止虚拟币消失,这在技术上一定办得到的,对不对?可他们却说他们做不到,虚拟币实际上是电子幽灵,分文不值。它之所以能以价格计量财富,仅仅只是因为有法律背书。然后我接到电话,来自国防部长。他向我报告军队人心不稳,因为所有军人的财产都已经至少缩水一半。他说,他等待我的命令。”
男人擦了擦额头,仿佛那里还存着当年的汗珠:“我心想,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命令?有几个旅已经在前往镇压罢工的路上了,我难道要改口让他们去逮捕那些我支持的市长吗?我一旦开了这个口,以后谁还会对我忠心耿耿?”
女人打趣道:“原来您还没学会厚黑。”
男人不做声了。女人见冷了场,忙陪笑问道:“后来您又是怎么力挽狂澜的?”
男人冷冷道:“我也配力挽狂澜?您听说过一等兵蓝继光的故事吗?”
女人回忆:“我好像听说他是个英雄。”
男人狂笑起来:“哈哈,英雄,是的,英雄!这位人民英雄在排长命令他对一个不愿意上工的计算士少女略施惩戒的时候,违背了长官的命令,缴了排长的枪械,理由是他有个妹妹也是计算士,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受到同样的虐待。在场的士兵全然不加阻止,排长也没有认真抵抗,因为他们的兄弟姐妹中也有计算士。这位英雄甚至找到了两个帮手,他们三人冲进某市市长办公室,把市长拖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给枪毙了。他说这是国民论坛的命令。因为国民论坛发起了针对那几个市长的通缉令,悬赏金5虚拟币,死活不论,并允诺结束罢工。”
女人面无表情地听着。男人继续道:“其他几个市长的下场都差不多,我逐渐意识到这应该也是我的结局。执政一年多,我本以为自己的权力基础已坚若磐石,结果一经考验,它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坍塌了。我的幕僚们一个接一个地突然有了别的事情,急着要去办,好像晚一秒天就要塌了。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我只好善解人意地离开了总统办公室,任由他们在我离去之后一哄而散。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等待命运降临。夜晚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上午也是如此。我这一生从未如此悠闲过。到了下午,我听到外面突然喧闹起来,心想,来了,终于来了,怎么现在才来?很快,脚步声停在门口。”男人指了指房间的门,“我摆好了姿势,坐得一丝不苟,结果推门进来的却是我的秘书。他看到我,露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说,‘总统,您果然在这里!总统,您躲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找不到您!大家都在等您呐!’”
女人见男人把秘书那假惺惺的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不由得掩嘴而笑。男人直直盯着女人的手,说:“那个一文不值的东西后面还跟着一群同样的货色。我问他,‘怎么是你?你来找我做什么!’他说,‘总统,您需要为我们的人民英雄颁发金质奖章。’我细问他们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这才知道就在上午,就在几个小时前,军事法庭研究是否要审判蓝继光他们,国民论坛却投票认为蓝继光无罪,理由是那几个市长‘国人皆曰可杀’。于是军事审判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接着国民论坛投票决定授予蓝继光等人‘人民英雄’称号,而我作为人民的最高代表,需要把奖章别到他们胸口。”
男人笑了起来,可他的眼神却既恐惧又愤怒:“他们本可以毙了我,还可以把我赶下台,但他们偏偏要羞辱我。哈哈,哈哈!他们偏偏要羞辱我!”他突然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女人站起身,在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几张纸,伏在桌上递过去。男人没有接。女人轻移莲步,绕过桌子,男人立刻吼道:“不要过来!”
女人立定:“我听您的。”她回身坐下,柔声道,“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您应当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不是自由的。”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又不停地骂自己: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要安慰他吧?他需要你安慰吗?谁又会来安慰你自己?可方才的确有什么东西驱使女人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或许是因为她也曾体验过这种茫无涯际的孤独吧——身周群狼环伺,可你的背后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同伴。她鼓起勇气击退了一只,暂时震慑住了它们,而后男人登场,把它们引到别处去了。因为男人曾经帮助过自己,所以自己想要报答他吗?她还记得自己后来和他坐在厨房里,一起眼巴巴地盼着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欢叫。即便沉默令等待显得漫长,他们非常默契地都没有聊天的打算。
现在想来,五年前的场景竟有股莫名的温馨,像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
男人喘息了几口气,慢慢恢复冷静:“人民英雄蓝继光现在已经是个营长了,再过十年他说不定就会坐上我的位子,因为国民论坛会替他保驾护航。经此一役,军队还认清了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甚至都不需要虚伪地宣誓效忠。理由很简单,每个军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有可能是计算士,他不可能反对他们;如果那个军人结了婚,他的结婚对象大概率还是个计算士,等到他们有了孩子,他还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计算士。他们的利益和计算士是绑在一起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人想:不仅如此,我们国家的基尼系数还被人为地调整了一次,原有的贫富差距几乎被强行抹平。无归,你是怎么说服压力山大的?压力山大,你在这次社会革命中又损失了多少财富?还是你早就把财富悄悄转到了别处?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房间便沉寂下来。男人突然问女人:“你就没有问题要问吗?”
女人从沉思中惊醒:“我要问什么?”
男人紧紧盯着女人:“你或许应该问,我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为什么没有把国民论坛作为非法组织取缔掉?它肯定在哪里有个服务器,对吧?我肯定能通过IP地址顺藤摸瓜找到它,对不对?”
女人说:“你取缔不了,国民论坛就是天穹。”
男人的目光转为审视:“把国安部的天穹控制大厅炸了也不行吗?”
女人回答:“没有用,天穹是分布式的,你这么做只是浪费时间。要取缔国民论坛,或者关掉天穹,你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切断全国的电力供应和通讯。不是关掉几个开关,而是在物理上把全国的电线和光缆全部切断,最好切得跟肉末一样细。你做不到这一点,没人会服从你的命令。”
男人低声道:“你和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女人问:“谁?”
男人说:“温续存,你知道他吗?”
女人点头,这个名字令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男人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表情变化,他自嘲道:“你看,到头来,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成了人民公仆了。虽然工资很高,还顶着个总统的头衔,但我认为我应该换个称号,称为‘总仆’更为恰当。我想我们这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民族在新的时代创立了一种新的政治体制,民主与专制皆不足以概括其本质。通过运用最新的科技手段,民众跳过了道貌岸然的政客和口惠而实不至的政党,直接参与到国家事务的决策中来,在关乎共同利益的问题上还能保持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我愿将其命名为倒金字塔式独裁。”
女人想:无归,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政治理想。她问:“为什么不叫最优化民主?”
男人恨恨地盯着她:“对他们而言是民主,对我而言是独裁!我们现在每天办公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生怕做错一件事!这帮计算士已经在罢工中尝到了甜头,所以只要被他们找到由头,他们就要罢工,乐此不疲!当然,还有那帮脑袋空空的大学生!躲在名为大学的反动堡垒里,整天为了显摆而高谈阔论,连好好学习这种有益于他们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后这些罢工罢课都是小打小闹,没有造成全国范围内的影响。但也够我们受的了!”
女人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着桌子,最终,她还是疑惑道:“这与我想象的不大一样,为什么公众就不会被懒惰腐化?”
男人说:“懒惰?噢,他们当然懒惰,他们特别懒惰!我告诉你为什么他们很多人愿意每天屁事不干,就盯着我们找茬。那次全国大罢工之后,我们国家不仅涌现出17个人民英雄,还出了4个国家公民。因为他们在国民论坛率先发起了市级的罢工,所以他们被称为‘民主吹哨人’,被授予国家公民称号,还可以荣誉退休。”
女人疑道:“荣誉退休?他们年纪很大了吗?”
男人说:“他们中年龄最小的那个现在才25岁,年龄最大的那个倒是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不过年龄实际上无所谓,既然已经荣誉退休,我们国家每个月都会给他们发一笔钱,最后还会替他们养老送终。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人在环游世界,还有人跑到别的国家花天酒地。哼,那个人租了一栋别墅,有四个仆人替他煮饭、打扫卫生,还有个当地女人晚上替他暖床,吸他那根永远翘不起来的鸡巴!”
女人听得羞红了脸,心想:这些下流的男人!就这副德性,还我们国家的民主吹哨人?
男人问女人:“这种退休生活很让人羡慕,对不对?”
女人别过脑袋,不答。
男人继续问女人:“你说我们国家的普通人,是不是都特别想做第5位国家公民?”
女人说:“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想:为了荣誉退休,为了一辈子不工作也能吃喝不愁,每个普通人都有绝对的动力去监督国家官员的一举一动。即将退休的老年人或许不会整天盯着,年轻人则不然,因为他们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这些年轻人不仅精力充沛,还充满反叛精神……
男人说:“所以,你现在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什么样子了吧?如今我们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国民的脸色。国民论坛不同意造星际飞船,咱们就造不出来。说到这儿,我……”他把双脚从桌上移开,探身拉动身后墙上的一个木把手——女人早就注意到男人身后墙上有一排木把手,她以为是挂衣服的,却又觉得它们高度稍微低了些。借着台灯的微光,女人看到这个把手牵动了一根贴着墙壁的绳子,这根绳子从墙角的一个小洞中穿过,想必连着墙外某处的一个铃铛。
男人问女人:“很原始的通讯手段,对不对?但为了能保有一些隐私,我还是愿意承受这些不便的。”
过了不久,机器人敲门进来。男人问它:“关于中华号的事情,国民论坛怎么说?”
机器人回答:“总统,您的演讲选在晚间8点开始,取得了预想的效果,高峰时有59%的国民观看了您的演讲。至于他们的观点,目前还很分散。民众有提议没收那些家属所有财产的,这个提议虽然迅速集到了超过5%的赞成票,却被国民法院裁定违宪,不了了之。”
女人想:每个时代都不缺无聊的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言行正是他们高超智慧的绝佳体现。
机器人继续说:“有人请求公众不要再选择性无视中华号上同胞殷切期盼救援的处境,也有人提议派兵占领中华号,这两者都意味着要建造新的星际飞船。财政部长和国防部长对于星际飞船都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财政部长表示如果重新开始建造星际飞船的话,资金会比较吃紧。他预估建造一艘最新的大型星际飞船大约需要6年时间,总费用将高达GDP的35%到45%。他建议央行发放特别贷款或者国家发行特别国债。国防部长则再次警告海军至少需要新建三艘航空母舰才足以应对日趋复杂的太平洋局势,目前海军虽有四艘航母在役,还有一艘航母在建,却远不能满足战略需求。国家安全才是真正关乎民众切身利益的地方,何况比起星际飞船,航母可就便宜多了。他建议民众多关注地球,多关注他们的自身利益,不要被十万八千里外的杂事分散了宝贵的注意力。于是建造星际飞船与建造航母的提案都被重新翻了出来,但它们目前分别只得到了0.7%和3.6%的赞成票,还够不到提交到国民议事厅的门槛。”
女人诧异:“为什么出了中华号独立的事情后,想要建造星际飞船的人还是这么少?”
男人说:“不管是造飞船还是造航母,都要民众买单。他们不想掏钱。”
机器人继续道:“也有人建议通过外交手段解决问题,前驻美大使阮秦的提案最为引人注目。他认为中华号的独立完全是因为美国发射的Chase,可国民论坛成立的Chase应对小组却是由一帮木偶组成的。他们反应迟钝,颟顸了事,毫无作为,结果就是贻笑大方。他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是指定一位特使全权负责,这位特使必须具备丰富的外交经验,还必须在美国拥有深厚的人脉。为了高效地完成这一使命,特使将有权组建自己的团队,自由制定行动计划,拥有一笔不受监督且远小于航母造价的活动经费。阮秦暗示若想解决这个问题,肮脏的贿赂是不可或缺的。他还给出了一份特使的候选人名单,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最后,他也没忘了称赞现任驻美大使印齐公正严明、清廉奉公,就跟痔疮一样有用。他的提案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依然得到了5%的赞成票而被提交到国民议事厅。”
男人解释:“这个阮秦,出任驻美大使的时候拜倒在一个美国间谍的石榴裙下,还生了个私生子。印齐之前是他的副手,实名举报阮秦玩忽职守,出卖国家利益。阮秦只承认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其他罪行则一概否认。不管怎样,他还是进了监狱,前些日子刚放出来。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不老实!”
女人却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人听上去挺靠谱的?”
男人盯着女人眼角美丽的鱼尾,一时没有说话。只听机器人继续道:“另外,随机15人团在半小时前一致认为您召开秘密会议布置针对中华号乘员在地球上家属的逮捕行动是有必要的,他们称赞您的应对非常及时、手段非常有效。但还是有一小撮人表示应该立即释放那些被军方软禁的家属。这些家属能逃到那里去?他们难道能叛逃敌国,逃到中华号上去吗?秘密逮捕和软禁这些行为完全是在浪费公帑,是一个紧张到失去理智的可怜人做出的应激反应。这些人建议您去看心理医生。”
男人听了也不生气,他命令:“那好,你帮我预约一个心理医生,要最贵的。让他明天早上就过来。”
“好的。”机器人继续说,“现在夜已深了,很多人都已经休息了,国民论坛只有部分国民还在讨论。以上便是今日国民论坛关于中华号的讨论总结。”
男人挥挥手,机器人便乖巧地退了出去。他问女人:“你现在还想造星际飞船吗?”
女人点头:“想。”
男人问:“那你准备怎么……说服国民论坛?”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恐惧、贪婪、懒惰,找准这些弱点,你就能控制他们。具体怎么做,我还没想好,不过,”女人小心翼翼道,“我猜您应该不介意给我行一些方便吧?”
男人问:“为什么我会愿意给您行一些方便呢?对我来说,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女人柔声道:“为了您的荣誉,也为了这个国家。我知道您一直想把这个国家带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但是被国民论坛束缚了手脚。何况,那些藏在幕后的人曾经玩弄了您,把您像只金丝雀一样关在笼子里,您难道不想把这个笼子拆个干净,再狠狠踩上几脚吗?请让我帮您!”
男人不为所动:“说实话,我很难过。我原以为我的坦率能换来您的真诚来着,结果您还是把您真正目的掩藏在一连串的花言巧语之中。我认为您正试图牺牲我的个人政治安危,去实现您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女人有些激动道:“您不相信我?”她的眼眶慢慢红了。
男人的话很直白:“如果您认为一个执政者应当为了国家的未来去做正确的事情,那么您就不该涉足政治。”
女人望着男人不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哽咽道:“我今天……过得其实很不好……”
男人端坐不动。
女人断断续续地哭诉:“我今天见到了我的女儿……在她眼里,我完全是个失败者,她的外公才是真正的成功榜样……”
男人心道:前大统领么……
女人吸了吸鼻子:“她不懂得爱,不懂得付出,不懂得追求任何高贵的事物。她的眼里只有利益,心里只有算计,偏偏又是个草包……”
女人的眼泪似乎起了作用,男人站起来,抽了几张纸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纸,却没有拿来擦眼泪,而是攥在手心。她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时间紧迫,中华号每一秒都在远离地球……只要有机会,我就要去弥补我父亲犯下的那些错误……我希望能给女儿重新树立一个榜样……我要用我的行动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要让她看到真正梦想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值得追求的梦想……”她向男人缓缓伸出手,“您要是帮了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男人任由女人握住自己右手,他问她:“话说,您有没有反思过自己当初是怎么被推翻的?”
女人有些猝不及防:“因为……”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因为我把Withold取下了,因为我最信任的甄崖叛乱,因为杨飞是个废物,因为民众被煽动,因为压力山大和无归在我背后搞鬼……一连串的因素接连爆发,最终我再也无法掌控局势……这些都是原因,我该说哪个?
男人观察女人神情:“您该不会不知道吧?”
女人终于道:“因为甄崖背叛了我。”
男人甚感意外:“这就是你的回答?”
女人点头。对于甄崖的背叛,她始终耿耿于怀。
男人有些怜悯:“原来您不知道。”他放心了。
男人的语气和表情令女人很有些不爽,她放开男人右手,擦了擦眼泪,语气不善:“那你说我是怎么被推翻的?”她发现男人原来只穿了一件睡衣。
男人说:“你之所以被推翻,纯粹是因为你蠢。”
女人再次涨红了脸,差点就要拂袖而去。
男人说:“你居然认为国家利益比你自己的政治安危还要重要。”
这句话落在女人耳中,只令她觉得夏虫不可语冰。
男人说:“你父亲把你照顾得太好了。”
女人强辩道:“如果我必须像我父亲那样统治,我宁可……我宁可……”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男人替她接下去:“宁可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以至于跑过来求我帮忙?”
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以前从不必求人,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厚起脸皮陪笑,尝试以洒泪博取他人的同情。她心里难道真的没有悔恨和失落吗?她曾义正言辞地对甄崖说:我父亲或许愿意躲在大统领府里面统治一个国家,但这并不代表我也愿意。这句话当年说出来多么掷地有声啊,可现在听起来为什么又变得刺耳了呢?不,不,我没有做错!我只是缺了点运气。她反诘道:“您心里难道没有对错,没有是非?民众只知道贪图享乐,可您至少站得比他们高一些,难道您也看不出失去中华号的后果吗?还是您心里从来就没有咬着牙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梦想?”
男人说:“我当然有梦想,民众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女人斥道:“您不过是在随波逐流。您任由短视的民众将这个国家带入万丈深渊。”
男人说:“深渊?哪来的深渊?就算前面有万丈深渊,可这不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和我又什么关系?我难道能改变什么吗?我就算再活个三十年好了,等到我们国家真的掉进深渊的时候我也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操心这些?活得轻松愉快不好吗?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女人终于失望了:“我没想到您原来是这么庸俗的人。您虽然坐在总统的位子上,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您就是个悲剧。”她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男人将她一把拽住:“我是个悲剧?你为什么光指责我这么一个傀儡,而不指责那些将我锁在笼子里的人?他们头脑这么睿智,他们心思这么缜密,他们难道看不出中华号对我们国家的价值吗?他们目光难道不比我长远?他们五年来又做了什么?”
女人试图甩开男人的手,可男人手如铁箍,将她拉近自己身旁:“你要走,只是因为你发现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对不对?”
女人有些慌张:“您放开我,您弄痛我了!”
男人恨声道:“你这下贱的女人!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你们全都一个样!不,你不一样,你比她们还要蠢些!”他突然搂住她,强行吻上她的唇。
很快,男人痛叫一声,女人趁机挣脱。男人摸了摸嘴唇,手上有血。他随手在睡衣上擦了擦:“你以为我是个傀儡,可我这个傀儡岂不是比你强多了?只要我还坐在总统的宝座上,我就有能调配的资源,我就还有机会。他们想要羞辱我,那我就要陪他们玩到底。你活得高尚,你追求梦想,可你现在还有什么?你一无所有!”
最后这句话彻底剥走了女人所有的骄傲。女人木然坐回椅子,沉默半晌,终于道:“我知道那些藏在幕后的人是谁……”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男人凝视女人双眼:“他?除了他还有谁?”
女人摇头:“我只知道他一个人。”
男人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神情像是渐渐下定决心。他问:“你说他在我背后搞鬼,有证据吗?”
女人回答:“我现在还没有。我希望能进入科技部的天穹控制中心,我相信藏在幕后的人一定留下过什么蛛丝马迹,必须除掉他们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男人眼睛亮了:“你认为必须除掉他们?”
女人点头。压力山大,你为什么要逼我发誓呢?你要是死了,我的主意识岂不是就不会死于火山岩浆之中了吗?
“如果是天穹控制中心,那我想我还是能提供一些方便的。”男人的手落在女人肩头,缓缓抚上她天鹅般的脖颈。
女人躲开了:“既然这样,那我等您的好消息。合……合作就这么说定了,我该回去了。”她起身向门口走去,男人从后面搂住她:“天已经这么晚了。”
女人从男人臂弯里脱出来:“不行,我要回去。”有什么东西硬硬地顶在女人后面,她一垂眼,正好看到男人敞开的睡衣下有支标枪悄无声息地挺了出来,还在一侧墙上投下一道原始而野蛮的影子。女人脸上飞过一片红云,慌忙扭过头,却又忍不住朝墙上偷看了几眼——即使不是本尊,那道影子依然散发出一股古老而永恒的欲望。
“你在看什么?”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女人的脸再次红透,眼睛像是不知道该往哪看了。男人重新搂住她。“留下来。”男人说。
女人挣扎着:“您应该不缺女人……”
男人的唇不停落在女人脸上:“我不相信她们,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安全感。”两人你推我搂,女人跌跌撞撞在墙边扶稳,用力把男人推开:“您别开玩笑,我都已经这个年纪了……”
男人把女人按在墙上,呼吸急促:“五年前,我就想要你了。”女人勉力抵抗,左支右绌。于是男人很快占领了她的唇,接着又占领了她的胸脯。
“你的唇依然这么柔软。”男人赞叹道。
女人喘着气,有些站不稳,男人却将她的脑袋往下压,向那里压去。女人摇头,抗拒,她的双手很快被男人捉住,反剪在脑后。女人无力地最后抗议:“我从没……不……唔!唔!”
男人说:“张嘴。”
双方拉锯之际,Rose的面容又悄悄浮现在女人脑海之中。女人为什么想要夺回中华号?其中一个原因不正是她想再见到Rose吗?可这个原因她又如何能宣之于口?她知道这一切完全是Jack的主意识在她脑中搞的鬼,但是女人就是抑制不住这股近乎本能的思念。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女人,无论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只有男人才能让她心跳加快。更何况Rose还是一个猩猩人女孩,她根本不是人类!女人怎么可能会爱上Rose?爱Rose的只可能是Jack!
可是她真的从没对女人动过心吗?她不是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记忆吗?她怎么能确定这部分失去的记忆里面,她一定就没有爱过一个女子呢?如果她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有没有可能长得和Rose有点像?
不,我不是lesbian,对于Rose的情感完全是一种错觉!女人尝试反抗自己的内心。就在此时,缪斯悄悄降临,女人突然知道自己该怎样发动民众去建造星际飞船了。她内心感到一阵由衷的喜悦,结果身体的其他地方就疏于照顾了。一个粗大坚硬的东西乘虚而入,蛮横地撞开她的牙关,将她口腔撑满,在她口中放肆勃动。女人屈辱地摆头,可男人立刻把她固定住了,她再也没法动弹了。女人哀怨地看向男人,可男人坚定无比,无论是意志还是别的。他开始抽动。女人的眼睛迷离了,她的心里纷乱了,内外交攻之下,她再也组织不起抵抗的力量了。她双眼缓缓阖上了,她放弃了:如果自己无法击败内心的错觉,那就让男人粗暴地把它们尽数击碎吧!
男人缓缓发出了愉悦的喘息。他提枪跃马,来回冲杀,金玉交接,秋草哀鸣,敌方阵线接连告破,铁蹄过处血流成河。终于,男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将自己所有的热烈倾注一空。
男人将女人拉起,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脸颊,吮去她晶莹的泪水。他命令她:“咽下去。”
女人口中含着东西,可她的脑袋依然高高地扬着,她的后背依然直直地挺着。方才她或许是狼狈的,现在她的仪态又恢复了高贵和端庄。她说:“如果您只想随便玩玩,您已经玩弄过我了,现在请您放开我。”
这句话在男人心中激起一股羞愧的情欲,为了证明女人说的是错的,他搂紧了怀里的女人,再次深深地亲吻她。生命之水在他们口中来回传递。女人渐渐酥软在男人怀里,她低下玫瑰色的脸颊,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咽下了这口生命之水,像是在完成某种隐秘的仪式,又像是在订立一项神圣的契约。
她将自己交给他。
于是男人满足了。他曾在潮湿的梦境中追逐这头美丽的母鹿,每次他捕到它了,梦也就破碎了。而今她终于属于他了,这不是梦,这是现实,男人再也不会失去她了。占有的过程总是粗暴的,伴随着伤害;然而征服一旦确立,男人立刻就变得温柔起来了。何况这只猎物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抵抗,她的胸脯波浪般起伏着,心脏噗噗地急跳着,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害怕。可她又期待,所以她要偷偷地瞧上一眼。这个小动作被男人发现了,他弯腰将女人横抱起来,女人则用滑腻的双臂环住男人的脖颈,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男人爱怜地吻了她几下,将她抱进隔壁的卧室,轻轻地放在床上,仿佛害怕这厚厚的床垫也会弄伤了她。他的双手来回确认她的每一处凹凸,他的唇在她每一段柔美的曲线上流连。他开始真正地享用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女人的仪态依然是高贵的,但端庄却悄悄地离她而去了,因为柔软的衣裙逐渐不能再替她遮掩,而她口中发出的呻吟更是羞恼地出卖了她。在一段从容不迫的旅程中,男人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现在,他的心不再指向远方,而是指向来处。他折回旅途中路过的一处茂林幽谷,在淙淙的溪水边沉溺。海拉斯的到来惊动了沉睡的水仙女,她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入水中。流水悄悄带走了海拉斯的气力,而鲜活的情爱让水仙女成为真正的女人。她用柔软的双唇和蛇一般灵活的舌尖再次解开标枪的封印,随后跨上骏马,驰入草原深处,直达广袤大地的腹心。
男人实际上并没有征服、占有女人,反之亦然。事情之所以发生,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孤单的受伤的灵魂遇到了另一个孤单的受伤的灵魂。5年前的男人是不会想要她的。那时候,女人代表着腐朽,代表着落后,旧政权的味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那是失败的气息。人人避之不及,生怕和她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男人也不例外。
紧接着男人也失败了,于是他们都有了一段相似的经历,他们突然间就能够相互理解了,他们甚至不知不觉地就在情感上靠近了。可他们还都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竟然有了共同的敌人,直到今天,直到他们将自己的内心袒露在对方面前。现在他们躲在同一片屋檐下,相互舔舐,抵死缠绵。屋外几多风雨,而这一方天地就如藏于深山之中的世外桃源,岁月静好。山盟海誓之后,他们依偎着陷入了黑甜的梦乡,直到一阵惊惶的叫喊声把男人惊醒:“你是谁?我在哪里?救命!救命!妈妈,救命!”男人还没睁开眼,就被一脚踹下了床。
男人晕头转向地支起身子,摸索着打开床头灯,他扶着床沿,眯眼打量女人:“是你?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发现自己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女孩更害怕了。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四顾喊道:“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男人一只手捂住下身,另一只手向她伸去:“你别激动,你仔细看我,你认出我了吗?我不会伤害你,我曾经……照顾过你一段日子。”
女孩只瞅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紧紧闭上了。她声音里有了哭腔:“妈妈!妈妈!”
男人把睡衣披上,匆匆跑出去。过了几分钟,一个旧机器人奔了进来,搂住女孩。女孩扑进机器人怀里,泣道:“妈妈,我这是在哪里?”
机器人说:“我们在……在你以前的家里。”
女孩缩作一团:“我……我怎么不记得……妈妈,我的Withold哪去了?”
机器人说:“Withold在……在家里,沙发上……”
女孩失望地抱住机器人,眼泪流得更多了。过了好久,她终于道:“妈妈,小晨感觉身上好脏……”
机器人没有回答,她能怎么回答?被痛苦和自责淹没的她只能搂紧了怀里的女孩。即使待在女人身边,她依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她究竟该怎么办?
她究竟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