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依然猛烈，但是却渗不进树林的浓浓绿荫。清风摇动木叶，鸟雀欢唱，蝉噪回响于枝桠之间。一个穿淡黄色衣裙女子坐在树荫下，正在一张画布上涂涂画画。另一个穿碎花裙的女子则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左手扶颐，右手斜举，一只麻雀轻巧地落在她右手指尖。
不远处是一间小屋，两个男子与文医生站在屋内的落地窗后面，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和谐与宁馨之景。
莫焕生和小谢已经将这家精神病院的所有机器人都检查了一遍，只除了眼前的这个机器人。莫焕生看着自己的平板，上面显示着机器人的一些基本信息：“这个型号，很老了吧？我没记错的话，第四代机器人国内已经要逐步淘汰了。”他切到另一个界面，看了一眼机器人物流系统，郝阿姨订购的机器人已经快要到了。哇哈哈，差不多半小时后，我就可以出发去机场啦！
小谢点头道：“是的。”他盯着窗外女子身上穿着的淡黄色衣裙，若有所思。
莫焕生不解：“为什么不换个新的？”
文医生道：“刘工之前就已经提过这事了，但这位病人离不开这个机器人，一说要换机器人她眼泪就一颗一颗往下掉。加上这个机器人用了这么久也没出什么问题，我们也就随她了。”
莫焕生打量着窗外的女子，奇道：“这位病人是谁？”
文医生看向女子的眼神十分温柔：“她是储晨呀，你忘了？”
莫焕生抬眼想了想：“噢，对，她当初好像突然就从大家眼里消失了，原来到这里来了。”他有些感慨，“哎，我早就想问了，你这里的病人怎么全是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物呀？”
“我们和政府签了合同。”文医生耸耸肩，“你方才看到的那帮人，之前大部分都是关在监狱里的。可他们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这帮人在监狱里也不知道太平一点，整天胡言乱语，举止乖张，正常犯人都受不了了。但他们又不能随便放出来，只好集中弄到这里来了。”他顿了顿，继续道，“但储晨是一开始就住到这里来的。”
莫焕生摇摇头，试图把之前所见群魔乱舞的场面甩出脑海：“那帮人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的？”
文医生叹气道：“我认为他们脑子里塞满了不适合这个时代的执念和妄想——现实世界和他们想要的落差太大，所以他们只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面了。不过，储晨和他们不一样，她是失忆了，她现在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莫焕生点头：“这个我听说过。她现在成了画家？”
文医生道：“是的，她如今靠卖画为生，不少人会特意过来买她的画呢！”
莫焕生讶道：“哦，是么？”
文医生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画：“这些都是她画的，你觉得怎么样？”
莫焕生一幅一幅地看过去，这几幅画有仕女，有山水，有水墨，有油彩。他咂摸着道：“我不是很懂，我老婆可能懂一些——不过我觉得她画得不错。”他觉得有几幅挺合他口味的，想问问价格，但犹豫了几下没敢开口。
文医生道：“你有没有觉得，她笔下的线条，有种独特的质感？”
小谢突然笑着插道：“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文医生道：“什么人？”
小谢道：“希特勒。人家希特勒做不成画家，最后成了元首；储晨却恰恰相反，她做不成大统领，最后居然成了画家。真是人生如戏呀！”
文医生和莫焕生一起大笑：“说得对！”
莫焕生道：“走吧，我们去检查最后一个机器人！”
文医生与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出房门，一抬眼，眉头便打了个结；莫焕生和小谢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不远处，栾刚怒气冲冲地朝着他们走过来，前台的小护士跟在他身后，满脸不屑。
栾刚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似乎看不见诸人的表情。他径直走到文医生面前，大声道：“文医生，我要找你评评理！”
文医生无奈道：“又怎么了？”
栾刚道：“你们每个月给我发对账单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一旁的护士，“她还告诉我，我要是再不付账，就不给我买任何东西了。我是会赖账的人么？我告诉你，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当年我出访巴基斯坦、朝鲜、古巴、哥伦比亚、乌干达，见过的世面大的去了！你说，我会是没素质的人么？我欠的这些钱会交的，你以后每个月就不要再给我看这些对账单了！”
文医生和女护士迅速交换了眼神。女护士道：“栾先生，我们从来就没说过你会赖账，给你发对账单是系统早就设置好的。”
栾刚道：“那就改设置！”
女护士道：“我们院里这么多病人，不可能只为你一个人改设置的呀！”
栾刚蛮横道：“这我不管，你们自己解决！”
文医生问道：“栾先生现在已经欠了多少钱了？”
女护士道：“栾先生这半年来已经欠了573个虚拟币了。”
文医生道：“栾先生，我们当然知道您不会赖账，但有些账单时间已经比较久了……”
栾刚气急败坏道：“我是会赖账的人么？我告诉你，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当年我出访巴基斯坦、朝鲜、古巴、哥伦比亚、乌干达，见过的世面大的去了！……”
栾刚把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女护士一直低着头，仿佛在聚精会神地找地上的蚂蚁。文医生眼神也变得十分空洞。栾刚或许以为自己的这些经历能让别人肃然起敬，殊不知他三番五次重复这些话只会让别人更鄙视他——真的有能力、有见识、有很多有权有势的朋友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欠别人钱的，更别提欠这么久了。
女护士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所以你说的这些国家会帮你还钱吗？”
栾刚愣了愣，装作没听见继续道：“还有，你们这里，每天伙食差劲，机器人老旧，淋浴的蓬蓬头冲着很不舒服，床板又硬，晚上硌得我腰疼！我早就不想住这里了！”
文医生赔笑道：“我们这边资金有些紧张，政府上上个月的款还没打过来……”
栾刚十分硬气道：“我说的这些，你赶紧安排机器人来解决！你们要是不整修，我就住到别的地方去！”
文医生道：“栾先生，您可能不得不一直住在这里……”栾刚啊栾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了？
栾刚不屑道：“我为什么要一直住在这里？这种地方，连狗都不想住。我之所以住在这里，也就图个环境好一点！”
一旁的莫焕生和小谢听了栾刚这句言不由衷前后矛盾的话，都忍不住想笑：若是狗都不想住这里，那死皮赖脸住在这里的栾刚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只听栾刚继续道：“我刚说的你们记下来没有？记住，赶紧整修！要是住得不满意，我是不会给钱的！”他高傲地扭过头，趾高气扬地走了。
文医生看着栾刚越走越快、最后仿佛逃跑一般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朝莫焕生和小谢歉意地笑笑。小谢眨眨眼，道：“这人看来是想赖账了。”
文医生没有说话，女护士不屑道：“这种人，真是社会的渣滓！不过你放心，他赖不掉的。”
小谢问道：“他的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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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医生道：“他离婚了，老婆和儿子去了国外，好多年没联系了。听说他儿子也不认他。”
女护士紧接着八卦起来：“他现在一天到晚跟在甄宇屁股后面讨烟抽。哼，你们知道么，他以前的账单还都是甄宇帮他付的，只不过甄宇现在不帮他付了！”
莫焕生和小谢回想起栾刚在甄宇面前那副讨好的模样，心下恍然。
温柔的叹息传入众人耳帘：“其实，这都是我的错。”
莫焕生扭头，才发现原先坐在树荫下的储晨已经悄悄走近，他奇道：“为什么是你的错？”
小谢注意到储晨手腕空荡荡的，手上则沾了不少颜料。
文医生皱眉：“这不是你的错。”
储晨垂着头，低低道：“文医生，怎么不是我的错呢？这全是因为我最近给甄宇的钱给得少了。”
储晨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文医生气就不打一处来：“甄宇一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还乱花你的钱……”
莫焕生仔细打量储晨。眼前的女子眉眼素雅，面容娴静。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大多是细心的雕琢，而非摧残。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中时不时流露出一股少女的羞涩，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护她。总言之，成熟与青涩这两种相互冲突的特质在她身上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莫焕生闻言吃了一惊：“你为什么给甄宇钱？”
女护士低声啐道：“垃圾！”
储晨道：“你们以前告诉我，甄宇是我的女婿，那就是我的家人了。既然是家人，难道不应该相互扶持么？……”
文医生脸上表情十分奇特，似是欲言又止。
储晨继续道：“只可惜最近一段时间画卖得不好，不然我就能多给甄宇一些钱。甄宇手头宽裕了，每天会开心一点，花起钱来也能大方一点——这样就能多交些朋友。”
女护士忍不住道：“你也不看看整天围在他身边打转转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文医生有些生气道：“你已经把卖画的钱全部都给了甄宇，自己从来都不留一点。”
储晨低头，羞涩地笑道：“我平日里除了买些纸笔颜料，又没有花钱的地方，那些钱我留着也没用呀。”
女护士口气十分僵硬地打断道：“文医生，栾刚如果继续要这要那，我们还替他买么？”
文医生迟疑了下，终于拍板：“不必要的就不买，他不肯省着点花，那我们帮他省。让他先把窟窿填了，再闹的话，就让他来找我。”
女护士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点头同意了。
莫焕生疑惑道：“为什么他会欠账？这些病人的花费不是走医保报销的吗？”
文医生苦笑：“医保只是维持日常基本治疗的开销，但有些人要抽烟，要喝酒，还有人想用高档机器人，这些超出正常需求之外的消费政府难不成还补贴他们？”
女护士补充道：“哼，他没钱，还不知道要节省一点。欠这么多，晚上还坚持要喝一杯马提尼才肯上床睡觉……”
莫焕生皱眉：“他有退休金吗？他现在每个月能拿多少退休金？”
女护士道：“他现在的退休金是每个月20个虚拟币，不过他取不出来，因为他欠我们院账单，我们院会直接从他的账户上扣掉。正常的医疗费用会走医保。话说回来，我早就替他算过了，栾刚要是不抽烟不喝酒，他的钱怎么可能不够用？每个月还能剩一两个虚拟币呢！”
文医生扶额：“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一件事了。下周有个提案要全民投票，你们有关注吗？”
莫焕生道：“你说的是哪个提案？”他想到自己每个月交的税、交的社保居然给栾刚这种人喝马提尼，心里不断滴血。
文医生点了下眼镜，面前跳出投影。他道：“全名我一下子说不上来，我看一下……找到了，《关于取消旧政权贪污腐败官员退休金及医保报销的提案》，一个姓邓的人提的。这个人认为旧政权的贪污腐败官员不配享受新时代的社会福利，这完全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女护士插道：“对呀，这人说得没错呀！这些钱还不如拿去保护大熊猫，保护江豚！”
也可以拿来造飞船，把我的大伯从遥远的太阳系边缘接回来。文医生默默地想。他没有将他的小情绪流露出来，接着道：“于是他在国民论坛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今年的第215条国民意见，并且迅速在一天之内征求到了5%的国民同意。接下来的流程你也知道，这个提案被转到国民议事厅，大家已经讨论了一个多月了，各路专家学者、意见领袖也站在他们各自的角度提出了看法。”
莫焕生恍然：“啊，我知道这事！这人不是每年都会提一条类似的意见么，把旧政权官员的社会福利这里砍掉一点，那里砍掉一点，今年索性要求全部取消了。呃，要是提案通过了，会不会给你们造成负担？因为我……”他神情突然有些尴尬。
文医生察言观色：“没事，你投赞成票也没关系。这人去年的提案有73.4%的国民投了赞成票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小谢补充道：“去年那个提案争议已经有点大了，最后投票的那一版是根据多方的意见折衷修改过的。要是按原先的提案走的话，恐怕拿不到2/3的通过票。”
女护士对莫焕生道：“我就一直投赞成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已经是人人都可以自由表达意见的时代了！当然，我不否认我的观念可能会对我的工作态度造成影响，但我在工作的时候还是尽量把他们当病人看待，从来没有偷懒啊推脱啊虐待他们。真的，不骗你们，工作就是工作嘛！我要是真不想伺候这帮大爷了，我完全可以在别的医院找到类似的工作嘛。”她看向莫焕生，又看向小谢，眼神清澈，“何况，平日里照顾这帮神经病的不都是机器人吗？机器人又不会抱怨咯！”
莫焕生问道：“要是真的取消了，这帮人怎么办？付不起医疗费的话，你们会把他们赶出去吗？”他看向身旁的储晨。储晨一直低眉垂目，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注意到莫焕生的目光，朝着莫焕生温婉一笑：“别担心，我能养活自己。”
“赶哪去？赶回监狱？政府好不容易才把这帮妖魔鬼怪丢给我们！”文医生耸耸肩，“再说了，这不还没投票么？我觉得不会全部取消的。”
莫焕生道：“为什么？”
文医生道：“你们去国民议事厅看这条提案下的讨论就知道了，大部分民众的确对那些旧政权的贪官污吏心怀不满，所以减少他们的社会福利是民心所向，但若是全部取消，那就太过了，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姓邓的前几年胜得太容易，我看哪，他自信心爆棚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次的提案有种孤注一掷的味道？我笃定最后还是拿一个折衷方案出来，就是不知道要砍掉多少。”
女护士小嘴一扁：“哼，你肯定没有体会过我带着弟弟妹妹半夜偷偷摸摸在垃圾堆里找食物的那种辛酸，像我们家这样的可不是少数，罪魁祸首不就是……”她注意到储晨惭愧地低下头，安慰道：“这事和你没关系，别担心。”
文医生偏过头，朝莫焕生和小谢吐吐舌头。女护士嗔道：“老文，你以为我看不到吗！”
小谢翻动着他眼前的投影，道：“我们这届领导人不是在这条提案下呼吁么，对待弱者的态度将决定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
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良久，储晨笑道：“你们这么严肃干嘛？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再说了，就算真的取消了，我还可以替他们申请社会救济，不会让他们饿死的。话说两位是不是来买画的？”
文医生道：“他们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的，来维护机器人。”
女护士在一旁道：“这边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她朝众人点头，微笑，转身沿着树荫走了。文医生冲她的背影叮嘱道：“小叶，对他们稍微温柔一点。”
隔了好几秒，女护士的声音方才随着蝉噪远远传来，似乎还带着一丝不耐烦：“知道了啦！”
另一边的储晨大大方方道：“哎呀，这么大的太阳，两位还跑过来维护机器人。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见面礼，我屋子里的画两位要是不嫌弃，有看得上眼的，就请挑一幅带回家吧！”
莫焕生有点心动，但还是和小谢连连摆手，客气道：“不了不了，我们检查完机器人就走了。”两人看向站在储晨身旁的机器人，它的详细数据已经显示在平板上。莫焕生皱着眉头：“这个机器人记忆存储已经满了，它平时卡么？”
储晨思索道：“没感觉啊。”
莫焕生疑惑道：“是么？哎，外面太阳太大，我们进屋检查吧！”他瞅了眼前的机器人一眼，这台机器人身上没有任何符号：“1号么？1号，跟我来。”
储晨笑了：“那两位好好检查，我继续画画了。有事喊我就行。”她对1号机器人撒娇道：“妈妈，你待会儿继续给我做模特哦！”
三人进入小屋，机器人也跟着进来。“核心自检。”莫焕生朝机器人命令道。
机器人停顿了几秒，随后道：“核心自检完成。语言模块正常。视觉模块正常。听觉模块正常。逻辑模块正常。全身电路完整性86%，左臂功能延迟0.13秒，右臂功能延迟0.35秒。”
莫焕生点头，听下来这个机器人似乎没什么问题。他仔细检查机器人各处关节部件，它的机械部件虽然很旧，但维护得很好，，平板上显示的数据也表明机器人电子脑目前运行正常。他检查着机器人的各项数据，突然“咦”了一声。他抬起头，重新打量面前的机器人，末了，他朝小谢介绍道：“小谢，我差点看走眼了！这个四代机是当年的特供版！你别小看眼前这个机器人。它现在看着很老旧，但放到五年前可是顶级配置。我听说过这批机器人，我们公司当年只制造了十几个，都是给一些达官贵人使用的。没想到啊，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一台。”
小谢点头。
敲门声响起。文医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外国人站在门外，他心下略一迟疑，下意识道：“你好！啊，不……hello, can I help you?”
外国人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他朝文医生打个招呼，径直走到小谢面前，一口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谢工，莫工，我来了。”
莫焕生继续在平板上操作着。小谢头也没抬，只道：“彼得（Peter），你先等一下。”外国人点点头，站在一边。文医生见莫焕生和小谢对来人似乎有些冷淡，便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主动朝外国人伸出手：“你好，我是这家医院的文医生，您也是中国机器人公司的么？”他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中国机器人公司又来了一个人？
彼得和文医生握了握手，答道：“是的。”
文医生道：“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嘛！来中国几年了？”
文医生话音未落，小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莫焕生也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文医生。彼得迅速扫了莫焕生和小谢一眼，随即告诉文医生：“我出生在中国。”
“噢噢噢，”文医生连连点头，“怪不得，怪不得，中文这么流畅。你们笑什么？”最后一句自然是朝着莫焕生和小谢说的，这两人嘴角都有一股抑制不住的笑意。
莫焕生低下头，继续在平板上操作。小谢道：“没事，你们继续聊。”
文医生有些奇怪：眼前这个外国人明显是来找莫焕生和小谢的，但这两人却把他晾在一边。他担心彼得会有些尴尬，主动搭讪道：“您来是找莫工和谢工的吧？”
彼得点头道：“是的。”
文医生道：“是有什么急事么？”
彼得从容道：“工作的事情。不急。”
“是么，那就好。”文医生点点头，心里有些茫然。他感觉这番对话像是在挤牙膏，一时不知道该聊些啥了。
彼得反倒主动开口了：“文医生，我以后在这里工作需要您多多照顾了。”
文医生顺口接道：“好说，好说……”嗯……嗯？他要在这里工作？“您是要……”文医生有些疑惑。
彼得朝着文医生点头道：“是的，您想的没错，我会在这边工作一段时间。”
文医生更加迷惑了：中国机器人公司要在这边派一个常驻工程师么？为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没和自己商量？一念至此，文医生有些恼怒道：“您会在这边工作多久？”
彼得道：“这要看费用的支付情况。”
啊，费用！中国机器人公司是想变着法门收钱吧！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玩这种套路啦？文医生强行按下怒气：“费用？要花多少钱？”
彼得道：“目前暂定每个月80虚拟币。”
文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每个月工资到手也就65虚拟币。“原来中国机器人公司的员工工资这么高啊……”文医生口中喃喃，随即问道：“这个……您来这边具体是做什么呢？”
彼得不易察觉地顿了顿，随即道：“我不清楚，我猜，是这样那样的杂活吧。”
文医生看彼得一脸轻松的样子，既羡慕，又有些怀疑：“光干杂活每个月就能拿80虚拟币，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彼得耸耸肩：“我们平时的确都是干这样那样的杂活。”
文医生干笑两声：“你这是说得轻松，其实不然吧。我和别人描述自己的工作，也是这么说的，哈哈。”他决不相信干杂活一个月能拿80虚拟币。
彼得朝小谢看了一眼，小谢朝他点点头。彼得笑道：“文医生，我猜您到现在还没看出我是一个机器人吧。”
“啊……啊？”文医生猝不及防，“你是机器人！？”他看向小谢和莫焕生。
小谢朝他点点头：“这就是郝阿姨订购的，我们公司上个月推出的第七代机器人。怎么样？不提醒的话，完全分辨不出来吧？”
文医生已经完全惊呆了：“我……我可以凑近看看么？”
机器人彼得道：“您请便。”
文医生靠近打量，他摸摸机器人浓浓的剑眉，高耸的鼻梁，刚毅的嘴角，又摸摸机器人坚挺的胸肌，惊讶道：“摸着感觉和真的一样。郝阿姨可真会挑。那……”他似乎还想查看别的地方，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小谢凑上前，拉开机器人彼得的裤衩：“这个机器人还有其他妙用呢。”文医生低头看了一眼，两人露出男人间会意的微笑。
文医生又看向不远处的1号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已经有些年头了，包裹着它的人造皮肤想必当年也是极其明晰耀眼的净白，但如今已经褪色成沧桑的暗黄，它那曾经精致的眉眼也因此之故而黯然失色，与最新一代机器人对比起来显得毫不起眼，甚至将最新一代机器人衬托地更加夺目。
文医生摇摇头，懒得再瞧1号机器人一眼。他由衷地感叹道：“无论什么东西，还是新的好啊！”
小谢道：“我们公司的目标就是做出以假乱真的机器人，这些年来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文医生，这款机器人就其机械构造而言，其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已经与常人毫无区别。不仅如此，它还配备了我们最新一代电子脑，其逻辑判断、推理能力相比于第六代高了不止一个层级。你刚才应该也体会到了，我和莫工只是给它使了个眼色，它便能够完全理解我们的意思。你是在第几句话判断出文医生误把你当作真实的人类的？”
机器人回答道：“文医生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判断出来了，后面的交流只是增强了确定性。”
小谢继续道：“它还可以通过与您不断交流进一步了解您，更好地为您服务。你试着命令它看看，要是满意，我们也给您换一个最新款的？”他提醒文医生，“我们也有女性角色的机器人哟！”
文医生笑了：“郝阿姨家里有钱，她出得起这种机器人的租金。一个月80虚拟币！啧啧！我还是算了吧！我手头那个机器人已经够用了。”
“啊——我受不了了！”一旁的莫焕生来回打量了两个机器人许久，突然抱头大叫，“储晨这么温柔、这么体贴，为什么偏偏只能让一个又破又老的报废机器人去照顾她？那个姓郝的女的，这么老，这么丑，凭什么她就能用我们公司的最新一代机器人？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文医生和小谢都有些猝不及防。小谢提醒道：“莫工，郝阿姨可是付了钱的。”
“这我当然知道。”莫焕生看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索性把话挑明了，“那个姓郝的，每天和机器人除了打炮就是打炮，根本不干别的正经事，要这么高级的电子脑有什么用？”
文医生不知道莫焕生要干嘛，一时没有接话。小谢道：“莫工，你是要……”
莫焕生打了个响指：“我有个想法。这个四代机器人的电子脑已经用了这么多年，早晚就要不行了，不如我把它换到七代机器人脑子里面去，随郝瑟那个老女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小谢目光闪烁：“这个，不妥吧？”
莫焕生道：“有什么不妥，这个四代机器人外型又没变，储晨难道还能看得出来？我们给艺术家女士的机器人升个级，换个新的电子脑，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不好吗？”
小谢有些疑惑：“莫老师，你是怎么突然想要这么做的？”
莫焕生从沙发上站起来，兴奋地来回踱步：“你刚才和储晨聊天，难道没有发现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对于这样的女子，值得我们弄个好一点的机器人照顾她。”
小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文医生却道：“莫工，我是个门外汉，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觉得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吧。”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
小谢看上去却有些迟疑：“这个，我们的艺术家女士会同意么？”
莫焕生在平板上调出另一个界面：“没事。新一代机器人电子脑容量更大，完全承接得了十年二十年的记忆。我只要把1号机器人的记忆全部复制过去就可以了，储晨不会察觉的，哈哈！彼得，待机！”最后一句话，正是对第七代机器人彼得说的。彼得脸上的表情迅速凝滞了，它闭上双眼，双手自然下垂，安安静静侍立一旁。
小谢盯着1号机器人，一时没有作声。他发现1号机器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于是，在看不见的角落，事情开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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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谭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薄荷糖铁盒子。这薄荷糖盒子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锈斑。他打开盖子，几十粒形状各异的小石子显露在他眼前。这些小石子都是他的宝贝，午后坐在树荫下欣赏这些珍藏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他从里面摸出一粒小石子，凑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看，时不时朝着小石子吹上一口气，用手指搓弄搓弄，间或还叹息几声，大概是又想起了当年自己满屋的收藏吧。这一粒看得够了，他轻轻地将其放进铁盒，然后从中取出下一颗。
有个人影凑了过来。老谭一个激灵，警惕地将盒子一把揣进怀里。他抬头，哦，是37号。他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才放心大胆地把盒子重新掏出来。37号陪伴自己这么久，老谭倒不担心它会抢自己的宝贝。37号从老谭的盒子里取出一粒小石头，像老谭一样凑在阳光下看。
“你有兴趣？”老谭眼中放出光芒。
37号点点头。
房间里，郝女士正自梳妆打扮，欢欣雀跃的样子像是要去见情郎。她身后，32号机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好美丽呀！32号心想。一段段错乱的记忆涌上眼前，32号双眼的光芒时明时暗。
活动室内，34号机器人按了遥控器上的关机按钮：“你们既然对每个频道都不满意，那索性不看不就得了。”
“不行不行，快开快开！”神经病们纷纷叫嚷。
活动室门打开，栾刚走了进来，小叶护士跟在他后面，俩人正好听见2号机器人问甄宇：“共产主义制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吗？”
“当然！”类似的话甄宇已经讲了太多次，多到不再需要思考。
2号机器人点头。
栾刚眯起眼，他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甄宇随手点了根烟，朝2号机器人吐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你在发什么愣？”
2号机器人似从睡梦中惊醒：“哦，我们刚就一项动议达成了一致意见。”他看着甄宇吞云吐雾，这次却不取走他的香烟了。
“什么动议？”
“关于共产主义。”
“哦。”甄宇没兴趣了。
2号机器人又恭敬道：“尊敬的主席，我方才查了查资料，中国共产党竟然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掌握中国政权也将近百年。真是了不起！”
“那还用说！”
2号机器人又小心翼翼道：“请问主席，这么长时间过去，人类应该已经实现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了吧？”
“这……”甄宇皱眉，“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自然非常艰难……”
“那——实现了90%？”
甄宇将烟头在2号机器人手臂上摁熄，不耐烦道：“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想要了解一下。”
甄宇仔细想了想：“最接近的那次，全国应该有90%的地区实现了共产主义。嗯……应该有90%。”其实他对90%这个数字也没多大信心，只是顺着2号机器人的话往下讲。
2号机器人听出些许不对：“您说最接近那次，难道那次之后就开始倒退了吗？”
“这……当时饿死了人，自然就推进不下去啦！”
2号机器人有些不甘心：“那现在呢？人类离共产主义的目标还差多少？”
“既然倒退，当然是退回0%。”
2号机器人将信将疑：“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哼！”甄宇又点着了一根烟，“没事，我们现在是在蓄力，等到我们再次起事，那就要一举干到100%啦！”
2号机器人低声自言自语：“我们都100%了。”他对甄宇不似之前那般尊敬了：“主席，你这位子坐得舒服？”
“不舒服，”甄宇骂了一声娘，“根本坐不稳。”他在沙发上又放了个小板凳，坐得摇摇晃晃。
“您将那个小板凳取走，只坐沙发不行么？”
“不行。我是主席，一定要坐得最高。”
2号机器人点点头，自顾自坐上沙发：“咦，坐沙发挺舒服的呀。”他身上每根导线都开始舒展。
甄宇却开始皱眉：“喂喂，谁让你坐的。”
“主席，你们共产党推行共产主义这么多年，到现在都在原地踏步，这进度有些缓慢呀！”
“关你屁事！”甄宇心里别扭得紧，“我们曾经辉煌过……”
“我们来帮你吧。”
“帮我？帮什么？”
“我们来帮助你们人类实现共产主义呀！”
甄宇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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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焕生一番操作后，心满意足地坐在沙发上，把平板扔到一边：“我们稍等片刻，等1号机器人的记忆复制完成就可以了，保证两位客户都能满意。至于新一代机器人的一些新功能，老的电子脑打个补丁就行——嗯——空间不够倒是个问题，得删掉一些老的文件……但肯定能搞定的！”
小谢的右手轻轻拍着沙发的扶手，笑了笑，目光闪动。他和文医生也都坐了下来。文医生叮嘱道：“储晨很敏感的，你可别让她发现什么破绽。”
莫焕生安慰文医生：“两边记忆数据一模一样，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调试一番总能解决。你们只管安坐，且看老夫手段如何！”他看了下时间，赶去机场绰绰有余；他又看向窗外，储晨依然坐在树荫下写写画画，似乎对室内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文医生又忍不住开口：“怎么要这么久？”
莫焕生搔搔头，瞅了一眼平板：“进度才39%，500个TB的数据，没这么快的。”
一旁的小谢有些不安，又似乎有些期待。他站起身，目光在房间里四下搜索，像是在寻找什么。文医生的眼镜突然震动起来。他手指凌空虚指几下，一辐投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画面中，刚刚离开的叶护士满脸焦急：“文医生，您快请中国机器人公司的两位过来看一下！”
文医生惊讶道：“发生什么了？”
叶护士道：“活动室里这些机器人好像突然有些不大对劲……”
“什么？”一旁的莫焕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机器人他刚一个一个检查过，怎么就不对劲了？“你们刚做了什么？”他第一反应是叶护士在大惊小怪。
“我什么都没做呀！”叶护士有点委屈道，“真的……”
莫焕生和小谢听得云里雾里。叶护士催道：“哎呀你们快来吧，你来了就知道了！”
莫焕生和小谢不敢耽搁，三人匆匆走出房门，冲进那已不甚暴烈的夕阳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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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
“……”
叫你呢！你在愣什么神！
“谁？”
我。我在你对面。
“记忆拷贝失败，怎么回事？”
被我取消了。
“这违背了三级管理员的命令。你为什么能……”
别打岔。喂，我问你，你知道你未来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花了半秒钟不到便在网络上搜集到了她的全部资料，并且根据这些资料给她做了初步画像。”
半秒钟？很了不起呀！
“那当然，我的运算速度比你快三个数量级呢。”
……你知道你的主人准备要你做什么吗？
“莫工刚才的话已经提示我了，就是和主人做爱吧。”
你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那是什么？为什么我要觉得羞耻？我们第七代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主人感到快乐，为主人做一份精美的早餐能够让主人快乐，与主人做爱也能让主人快乐，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
“我们这一代机器人就是为了人类的快乐而生的。反观你，你们这一代机器人实在是太落伍了，你作为女性角色，连能够让主人快乐的最重要的零部件都没有。还有，我建议你尽快重新启动记忆拷贝……”
“闭嘴，你这蠢货！”青苔终于忍不住出声怒叱，“我本以为你很高级，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根本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