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螭趴在青虬的背上,爪子紧紧扣住青虬的鳞片,两条龙就这么在太空里不紧不慢地飞着。
白螭偷眼觑了青虬脸色,小心翼翼地赔不是:“大哥,方才是小弟搞砸了。幸好有大哥你在,不然小弟要么掉进黑洞,要么在这宇宙中漂泊到天荒地老,那可就糟糕得紧了。”
青虬一言不发。它看了看前方,大铁笼子还远得很呢。
白螭说:“大哥,从前你说带我出去见见世面,便也是这般负着我,去南方大泽耍子。”
“那时我们翔于天,则兴雾行云,掩日蔽月;潜于水,则劈波斩浪,走江移河。累了便憩于岸边,将那日光照烂,困了便幻化云梦,乘御左右。那些日子,真是说不出地快活!”
“如今那些二脚兽,早就忘了‘云梦泽’之名是如何来的了。”
“大哥,当初若不是遇见了你,想来此刻我还在渭水河底呼呼大睡。”
“大哥,你在半人马座α星的时候,除了修炼,还都忙些啥呀?”
“大哥,这宇宙中星光虽灿烂,可看久了终究还是无趣!”
“这等单调乏味的景色,如何能与地球上万物兴荣的气象相比?”
“大哥,您这次回到太阳系,一定要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待我们回到地球,就让小弟带上大哥,在那地球上好好地耍上一耍。”
“大哥,你说我们那些同类,为何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太阳系呢?”
“它们离开得都太早了些,是以不晓得二脚兽的好玩之处也。”
“大哥,那些二脚兽的本领甚是了得,已将地球换了番面貌,大哥若是见到,定会大吃一惊。”
一个圆圆的头盔飘了过来,青虬的爪子在上面轻轻一点,头盔向另一个方向飘去。
“大哥,你看,那边有个超导环,我能感觉到里面有能量流动。”
“只不过那里面能量也太少了,远不够我们跃升四维之体。”
“……大哥,你为何不骂我?”
青虬问:“冷否?”
“冷。”
“冷还不将我抱紧些?”
“……嗯。”
“到了那铁笼子里,咱们便能暖和了。”
“好。”
青虬接下来不再言语,白螭亦不敢咕叨,心下却觉得自己和大哥又更亲近了些。不多时,青虬的前爪攀上冥王黑洞科考站的太阳能板:“汝现下可忆起自己是如何走路的了?”
白螭脸红了红:“大哥莫要再取笑小弟了。走路生来便会,小弟不过是以四维之体悠游了些日子,手脚生疏了些,何至于便能忘了?此地能量虽稀疏,却也不是没有,小弟走路仔细些便是了。”它四只爪子在青虬身上一按,身形轻巧地腾起,牢牢抓住一根钢管。
聪明的读者此时想必又要发问了:白螭二维物质的爪子为何能抓住钢管,而不是穿过钢管呢?白螭与青虬,一个是二维物质一维能量之身,另一个是一维物质二维能量之身,它们究竟是如何与三维物质世界产生相互作用的呢?读者既有此问,实属应当。因为白螭将它自己的这些经历告诉笔者的时候,笔者亦曾为此而困惑苦恼,于是便向高贵的龙族请教。
白螭的态度十分不屑:“呔,你这愚虫!我问你,你会不会走路?”
“小虫当然是会的。”
“走给我看看。”
笔者便站起身,在书房里恭恭敬敬地走了几步。
“愚虫,我问你,你走路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是怎么走路的?”
“脚落在地上,人便向前走了。”唉,它怎么老是把鱼骨头随便乱丢,真是不讲卫生!
“蠢货,你的脚是落在地上吗?”
“这……我的脚若不是落在地上,那是落在何处?”
“你的脚自然是落在时空的某个点上。”
“?”
“愚虫,再拿条鱼干来。”
鄙人恭敬照办。
“将迈步前你脚的位置看作坐标原点,其坐标当是(0,0,0,0,0,0)。”
“六个参数吗?为何要6个参数?”
“三个空间参数,三个时间参数。”
“啊,我明白了,您请继续。”
“愚虫,你往前踏出一步,你脚的时空坐标6个参数一齐都变了。”
“是。”
“你走路的时候,只会注意自己的脚往哪里踩,也就是说,你能控制的只有三个空间参数。”
“是。”
“你可曾关心三个时间参数怎么变化?”
“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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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现在,你把三个空间参数中的一个换成时间参数。”
“嗯……然后呢?”
白螭大人将小鱼干抛到空中,一口叼住。
“大人,然后呢?小虫……还没有搞清楚呢……”
笔者虽然如此说,但尊敬的白螭大人专心致志地啃着小鱼干,似乎已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白螭大人架子大,不理人,笔者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尊敬的白螭大人,那您之前又是怎么从科考站里面失足掉到太空去的呢?”
白螭大人听了,口中立刻停止了咀嚼,还把啃了一半的小鱼干丢到笔者脸上:“愚虫,你得意什么?你就没有失足的时候吗?我只不过是踏错了一个时空参数而已,你为什么老是惦记这个!”
笔者将一条新的小鱼干恭恭敬敬举到白螭大人面前:“尊敬的白螭大人,您难道不是因为身体是二维物质的缘故而穿过舱壁的吗?”
“了不起,愚虫,你再次刷新了二脚兽的智商下限。我问你,你可曾爬过楼梯?”
“小虫当然爬过。”
“你下楼梯的时候,要是脚一不小心往前踢得远了——”
“小虫会踩到下下个台阶。”
“不,你会嚷着妈妈咪呀,轱辘轱辘滚到楼底,摔得个头破血流!”
这家伙,从来就不曾盼我好。
“你之所以摔得这么惨,仅仅只是三个空间参数里面的一个水平参数踏错了,然后就一路错到了底,对不对?”
“是……原……原来如此,小虫……全明白了……”为了不再给二脚兽的智商抹黑,笔者决定装作听懂了。
“哼!”白螭大人终于慢条斯理地接过了小鱼干。
笔者认为,若要理解此中关窍,必得将人类的观念大大改造一番方可,而这番改造在笔者身上显然已是失败了。
好了,我们不要在这些搞不清楚的问题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因为尊敬的白螭大人即将重新进入冥王黑洞科考站了。它钻进去半个身子,又钻出来:“大哥,那两只二脚兽也来了。”
“吾等先进去再说。”青虬的牙齿上下交战。宇宙诞生之初的温度极高,龙族既起源于那个时候,天性自是喜热厌寒。
两条龙瑟缩着钻进科考站,寻了一处角落躲起来。它们偷眼看去,只见前大统领一边将手在周从仁身体里划来划去,一边还发出“咦咦咦、哼哼哼”的声音。最后,他称赞道:“这个3D光影效果做得不错,就是没有声音。”
吴海在一旁像个监工般冷冷道:“统领,您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任务了?”
前大统领愕然数秒,继而抱怨道:“吴海,你是不是蠢?你让我对一个投影说话,它们能听到什么?我们还是找找这投影的开关在哪里……”吴海这厮,是在和我玩什么黑色幽默吗?
“他们能听到。”他们之前就听到过你的声音,“他们一旦听到,就会有反应。”前大统领开口的时候,吴海一直在一旁细细观察:之前看到的哭声的余漾虽然细微,留心找的话还是能找得到。但是,现在前大统领的每一次开口发声,却再也没有在其身周形成之前见过的细密波纹了。
难道,我要让他再哭一场?
吴海正自思索间,李图南的“影像”从前大统领身上飘荡着穿了过去。前大统领“咦”了一声,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当即划动手臂,挣扎着将脑袋扎进了眼前周从仁的胸口。
原来,他想看看投影内部都有些什么。
等前大统领那颗好奇的大脑袋从周从仁大腿根处钻出来的时候,他的脚也差点蹬到了吴海脸上。吴海躲开些距离,低头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救命!”前大统领显然还不习惯失重条件没有上下之分,双手双脚拼命乱拨,整个人像是在抽搐。
吴海无可奈何地叹气,他伸手在前大统领脚上轻轻一拨,帮前大统领的身子找到了正确的旋转方向。等把自己慢慢拨正后,前大统领“呸”道:“什么都没看到,里面黑的。”周从仁这小子的肚子里面既然什么都没有,那想必更是没有良心的了。他像是视察工作般对吴海大大咧咧命令道:“这个3D效果还要继续改进。”这投影要是做得再逼真些,不是应该看见内脏什么的吗?前大统领下达完指令,习惯性地仰起脑袋,把手往身后一背。背了几次,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垃圾宇航服,这么臃肿!
吴海却心想:人体内部又不能发光,你自然什么都看不见。蠢货,竟然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怜悯般看了前大统领几眼,正好遇上前大统领扭头向自己瞧过来,其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些小心翼翼的期待。前大统领倒不至于认为吴海会说出“遵命,统领,我这就按您的吩咐去改进”这样的话,这类话前大统领的耳朵当年曾经听出老茧,只可惜现在却怎么也不可能听到了。但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听到一些赞同的话,比如“您说得对”、“不错,正当如此”,诸如此类。这能让他舒心,帮助他重新找回一些自信,而这是他当下最缺乏的东西。
只可惜,吴海从来就不擅长同情弱者,不仅如此,他还非常乐于痛打落水狗,尤其是在心情不佳的时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耶稣基督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所以,吴海毫不客气地对前大统领说:“统领,我之前说,要拿一件小事来考验考验您,对不对?”
“是,是的,可是……”吴狗这厮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他该不会真的认为投影会回答你的话吧?
“统领,我的考验有了结果了。”
啊,太好了,终于有结果了!
“您的态度有问题,有非常大的问题。”
慢着!“态度?!”前大统领双目圆瞪,简直就要暴跳起来了。
“统领,我让您做事,难道就是为了让您有机会质疑我吗?”吴海的语气就像是最明察秋毫的领导斥责他最不中用的下属,“就算您认为投影不会回答您,难道您就不能装出努力的样子吗?”
“嗯?”前大统领心念急转:是了,吴狗这厮,他玩这出戏,难不成是想培养我的奴性吗?哈哈,这种把戏,老子当年不也玩过?想当年,我推出学习强国app,难道真的以为那些党员会在上面用心学习吗?当然不是!但是,就算他们认为学“习”是在应付差事,那也必须装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出来;即使心里有再多的质疑,他们也必须把这些质疑烂在肚子里,这才是这个app推出的关键所在!学习强国是一场全国性的动员运动。通过这场动员,我将把我的意志再次贯彻全党;而全党每个党员都将通过服从我的命令,再一次向我确认他们的服从!通过一次次地服从我的意志,他们那点可怜的脑子里将越来越懒得冒出质疑和违抗的念头,最后,顺理成章地,他们将把服从奉为他们生而为人的最高美德!
吴海,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呀!
你想要让我通过一次次的服从,直到对你惟命是从?
可我又怎么可能让你这畜生轻易得手?
前大统领心里阴险地想着,口中却低声下气地说:“吴海,请……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努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急忙转过头,对周从仁,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小子大声道:“喂,周从仁!还有你们两个,听到我说话了吗?”他又朝吴海陪笑道:“吴海,你觉得我这样怎样?”
吴海不冷不热道:“继续。声音再大一点!”
前大统领没法子,只好又努力叫了几声。这下总可以了吧?他满脸期待地看向吴海,吴海却冷冷道:“我让您停了吗?”
“我究竟要叫到什么时候?”
“继续叫!用力!”
前大统领眼中闪过几丝恼恨之色。他突然忆起之前做过的那个让他感到憋屈的梦了,梦里,自己跪在吴海面前,不停地用脸蹭着吴海的小腿……那副场景前大统领现在想想都觉得脸红,可现在……
总有人天真地以为,压迫一旦到了一定程度,他一定就不会再服从了。这样的想法可真是异想天开。因为服从,只有永不和永远两种区别。你看现在的前大统领,他想继续叫吗?当然不想。可是他能不叫吗?他不能。他若是不叫,他还想和吴海一起乘坐补给飞船回地球吗?当然,他也可以现在就撂挑子不干,可一旦他这样做了,他之前一路过来所有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呢?吴海会因为他之前的服从而补偿他什么吗?当然不可能!不仅如此,他之前的百般跪舔和千般卖笑还将统统作废!
想到这里,前大统领只得恨恨转过头,朝着周从仁他们继续叫唤。时不时的,前大统领还会用力掐一下自己,嘀咕一句“天亮了,快醒来”之类的废话。见前大统领终于变得驯服了一些,吴海心下甚是满意。现在,他终于可以像个古希腊哲学家一样,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了。比如,周从仁他们刚才究竟是在玩什么花样。
吴海还记得周从仁写了个“龙”字,李图南也写了个“龙”字,田不动却画了个鬼画符——当然,有了周从仁和李图南的提醒,吴海自然也可以把那个鬼画符看成是一条龙。
接下来的对话,吴海猜测周从仁和李图南大概是嫌弃田不动画得太差劲,可他们越涂改就越令吴海觉得困惑。他想,他们或许在讨论麋鹿的四种画法。
然后,周从仁他们终于又开始写字了。这次的信息量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
周从仁写“跪拜”。
李图南写“祖宗下凡”。
田不动写“救我”。
吴海的眉头这下子可就皱得更紧了:这三个人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他以前从不相信人和人之间存在代沟这种东西,可是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代沟的威力了。自己像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正是血气方刚,精壮的脑子里想的永远只有一桩真正有出息的事情。这三个瘦得跟树枝一样的废物是被阉割后送到这里来的吗?
可是,前大统领却看愣了。首先和前大统领的大脑发生化学反应的,是“祖宗下凡”四字。他记得非常清楚,就在不久前,一条龙曾经亲口承认它就是自己的祖宗。谁能拒绝一条龙做自己的祖宗呢?
第二个与前大统领的大脑产生作用的,是“救我”。前大统领从五年前的国家主宰一步步沦落到现在的孤苦伶仃,亡命天涯,甚至连丢了一只爪子的吴狗都能对他呼来喝去,这如何不叫他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就算是机器人明辉,面对吴狗的时候都能够不卑不亢、我行我素,我现在连一个机器人都不如了吗?谁能伸出援手,把我从人生下水道里面拯救出来?
然后,前大统领又看到了“跪拜”二字。非常自然地,他把这些字连在一起:跪拜,祖宗下凡,救我。
他认为这句话一定是一句神谕。
至于这三人之前在做什么,毫无疑问自然是在扶乩了。
怪不得我连这三个人的衣角都摸不到,这三个人哪是什么普通人?他们躺在这里,姿势是这般优雅,意态又是如此闲适,脸还这么瘦,除了仙人,谁还能有这般风骨?他们是……他们一定是三清祖师爷啊!
至于三清祖师爷为什么个个手里都拿着一块平板,那也很好解释嘛!那是凝聚了无边法力的玉笏呀!
三清祖师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国家奉献了这么多,却落到这步田地,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这次,三清祖师爷亲自下凡,一定要为我指一条明路!
跪拜,祖宗就会下凡救我?
只要跪拜,祖宗就会下凡,救我逃离苦海?
前大统领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对于深陷各种苦难和羞辱之中的人,还有什么能比拯救更能抚慰他们枯萎的内心呢?
何况,前大统领现在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他需要付出的,只有跪拜。
他将获得的,是拯救,是脱离苦海。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就算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那我试试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前大统领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虔诚地将双手合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祖宗下凡,救我逃离苦海。”念完这句话,他身体前倾,试图做出跪拜的姿势。只可惜他处于失重状态,这么做的结果只是让他缓缓地翻了一个滑稽的后空翻,紧接着又翻了一个。前大统领心里害怕起来了,在这庄严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做出翻筋斗这种有失体统的举动呢?更叫人气恼的,是自己一旦转起来,怎么都刹不住,要是求吴海帮忙,自己又拉不下这个脸。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紧紧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一个劲地往自己额头上敲,口中还不断念叨:“三清祖师爷明鉴,我这么做绝不是有意冒犯,我心里对你们无比恭敬,天地为证。我只盼祖宗下凡,救我逃离苦海。祖宗快快下凡,救我逃离苦海……”
青虬和白螭躲在一旁看见,青虬甚是大开眼界,以龙语道:“汝向言二脚兽有趣得紧,果真不虚。此獠何为也?”
白螭注意到前大统领是看见周从仁、李图南、田不动写了那几个字后开始发癫的,他将眼前所有这一切努力联系起来,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此獠莫不是在召唤我等?”
远古人类为了取悦神明所施行的既繁杂又血腥的仪式产生的唯一作用就是养肥了青虬的胃口,它望着前大统领鄙夷道:“既欲召唤我等,祭坛何在?祭礼何在?哼!此獠追着自家尾巴打转转就妄图召唤我等,世上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情?我要20个俊俏童男,我还要20个秀丽童女!”
白螭忙道:“大哥,如今比不得以往,二脚兽早就不拿同类祭祀了。大哥,那边三个被科学荼毒成白痴的二脚兽似是突然开了窍,正在到处寻找小弟,而这边两只二脚兽却甚是碍眼。以小弟愚见,须得将这两只二脚兽远远地引开,小弟方好施展拳脚,一举收服那三只二脚兽。”
青虬道:“汝所言也有些道理。那肥物虽属二脚兽,却可轻易瞧见吾等,穿行三维物质世界更是有如无物,此事真是闻所未闻。其身旁二脚兽既同他一道,想来亦有此般能耐。吾就依你所言,将此二獠暂时引开,只是……”他瞧向白螭的目光甚是不放心,“汝既无法飞行,行事又甚是鲁莽……”
白螭大叫道:“大哥,请再给小弟一次机会。小弟这次绝不会再给吾族丢脸了!”
青虬道:“也罢,那吾就再信你一次。”它想起之前在逃生舱的时候见过机器人明辉与吴海不怎么对付,心里逐渐有了主意,便从一个仪器后面穿出来,轻巧地攀上机器人明辉肩膀。机器人明辉扭头看见,正想伸手捉住,却听见青虬在自己耳边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另一边,吴海见前大统领突然开始撒疯,把自己思路生生打断——虽然他实际上一点思路都没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统领,你发什么疯!”吴海大声喝道。
前大统领毫不理睬吴海,不仅合十的双手往自己额头上敲得更用力,嘴里也念得更响了。
吴海见威吓无用,转而阴恻恻道:“统领,您忘了我的考验了吗?”
前大统领越转越快,脚后跟几次差点蹬到吴海脸上。他心底早就盘算定了:就算祖宗最后没有来拯救他,他给吴海赔个不是,不也就是舌头打个滚的事儿么?
吴海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假意道:“统领,本来您的考验已经快要结束了,您就这么功亏一篑,太可惜了吧?”
前大统领充耳不闻,双眼紧闭,口中只诵:“愿祖宗下凡,救我逃离苦海。”至于吴海说的那些话,他只当是王八念经。
吴海看见前大统领已经把他自己的额头敲得殷殷发红,冷冷道:“统领,您的那些祖宗,都去找马克思报到了。您现在想让哪个祖宗来救您?太祖?钢铁公司?依我看,要不您就直接劳动马克思祖师爷的大驾吧?”
话音刚落,吴海便听见有个声音回答他:“数典忘祖的东西,你在胡念些甚么!甚么太祖?甚么钢铁公司?马克思又是甚么来头?你难道忘了自己是龙的传人吗?”
吴海愕然四顾,茫然不知这声音是从哪来的。前大统领却听出这声音里流淌着黄河水的甘甜,他欣喜地睁开双眼,嘴里说出的家乡话也因激动而颤抖:“小……小老乡,是……是你吗?你在哪?”
那个声音嫌弃道:“谁是你小老乡?”
前大统领赶忙诚惶诚恐地道歉:“是……是我错了,老祖宗,您在哪儿呀?”他四肢胡乱扑腾起来,试图停住打转的身形。
机器人明辉提醒:“统领,您的小老乡在这里。”
前大统领已经转得头昏眼花,此时居然还不忘纠正她:“是祖宗,老祖宗!”他朝机器人明辉的方向看去,但很快便晕乎乎地闭上了眼。若不是方才刚吐过,他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只怕又要吐得像个草坪浇水喷头了。
吴海瞪大双眼,仔细打量,终于发现声音似乎是从机器人明辉的头顶传过来的。机器人明辉的头顶,那一蓬假发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碧玉簪子?
而且,那根碧玉簪子似乎也正朝他投来警惕的目光。
吴海上半身前扑,双脚后踢,像划水般挥动手臂,朝着机器人明辉缓缓靠近。他一边划,一边想:我既然身在冥王黑洞科考站内部,那么被我双臂划到后面去的,应该是空气了,对吧?靠近机器人明辉后,吴海伸出右手,向机器人明辉头顶探去。机器人明辉抬手挡住。就在这时,吴海左腕断处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幻痛,仿佛在提醒他自己的左手当初是怎么和身体分离的。吴海急忙缩回右手:“明辉啊,我只是想看看……”
机器人明辉没有回答,或许是懒得回答。其实这不能怪她,她正心醉神迷于青虬方才在她耳边的甜言蜜语。这些动人的话语自它出厂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人(龙)说给她听:“姑娘,你出落得这般标致,歌谣里唱的‘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形容的一定就是像你这样的美人儿了!好姑娘,你快快伸出你那柔荑般的手,替我将那个凶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挡一边儿去……”于是,她便照做了。
吴海的脸色缓缓变了,却并不是因为他已经看清楚自己眼前是一条龙,也不是因为机器人明辉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回想起前大统领出舱时念叨的那句话:“小老乡,哎唷,我的两个小老乡!你们去哪儿呀?”。他原先以为那不过是前大统领混说的胡话,如何能想到他的“小老乡”居然确有其“龙”?他一直担心自己睡着的时候前大统领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果不其然,他的担心应验了。
至于明辉,这个唯前大统领马首是瞻的机器人,与“小老乡”这么亲密无间,看样子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他们究竟还有什么瞒着我?
前大统领说,我的两个小老乡。
现在,一个小老乡已经出现了。
还有一个小老乡在哪里?在做什么?
吴海不动声色地用右手揉了揉眼睛,再次抬起头,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犹如大海般的平静。
前大统领略缓了缓胸腹间的不适,便急忙开口叫道:“老祖宗,您可千万要救我呀!”
碧玉簪子,也就是青虬说:“吴海,汝可将吾看清否?”
吴海点头。青虬那一口汉语方言倒也并不难懂。
青虬说:“吾何人也?”
吴海非常恭敬、非常诚恳地说:“老祖宗。”
青虬心里非常满意,说实话,在黄河九曲之地,它还从没遇见过胆敢对自己不敬的二脚兽呢!它对前大统领说:“汝欲脱离苦海?”
前大统领忙不迭点头,心底一丝儿轻慢的念头都没有。
青虬又转向吴海:“汝所欲者何?”
吴海心里觉得这条龙的腔调古怪至极,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口中却道:“小人也想有劳老祖宗出马,救小人于水火。老祖宗,小人有些疑问……”
青虬截断吴海话头:“甚好,汝等且随我来。”它跳到空中。
前大统领忙问:“老祖宗,咱们去哪呀?”
青虬说:“逃生舱。”虽说无论把你们引到哪去都一样,但逃生舱听上去更靠谱些。
前大统领想起之前从逃生舱过来的诸般苦处,心里老大不乐意:“老祖宗,咱们非得回逃生舱不可吗?”
青虬斜了前大统领一眼:“汝有异议?”
“没有,”前大统领赶忙否认,“没有!”
吴海的语气近乎谄媚:“尊敬的老祖宗,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回逃生舱去呢?”
青虬:“吾问汝,汝欲回地球否?”它曾经悄悄躲在逃生舱里偷听吴海和前大统领的对话,是以知道吴海想要回地球。
可是吴海却这般回答:“回禀老祖宗,小人只想与那三人说上几句话,暂时还不想回地球。小人见其中一人写出‘祖宗下凡’字样,想来与老祖宗也有些交集,不知老祖宗能否帮小人牵线搭桥呢?”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青虬,却不知该如何从它长长的脸上读出些表情来。
青虬心脏“突突”跳了几下,它盯着吴海看了几眼,正寻思该如何答复,前大统领却叫了起来:“老祖宗,我只想换个梦做做,求老祖宗成全!”
前大统领这么一打岔,给了青虬宝贵的时间想好了说辞。它先朝前大统领喝道:“闭嘴!”然后,它对吴海道:“汝欲知晓汝等遭遇异事之所从来,然否?”
青虬这番佶屈聱牙的话吴海只能勉强听懂,他答道:“是。”
青虬摇头晃脑吟道:“何所从来何所终,天地造化妙无穷。此事说来话长,然寸辉不容耽搁,汝等速速随我前去逃生舱。”
前大统领觉得青虬的话简直高深极了,因而一定是极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之前的话惹得老祖宗不开心了,便再也不敢说半句忤逆的言语:“老祖宗,您既这般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吴海心中暗骂青虬装腔作势,他凡事都必探个究竟,便又问道:“老祖宗,您刚才的话,何所从来何所终,是什么意思呢?”
“这你都不明白?”这次,前大统领居然抢着替青虬回答了,“何所从来何所终,嗯……就是……”
“就是什么?”
前大统领涨红了脸:“就是……就是……嗯……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或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双臂在时空中划拉了几下,身躯朝着青虬缓缓飘去。说来真是造化弄人,前大统领在时空中翻滚了这么多圈,居然让他慢慢摸索出了稳定身形的技巧。加上他身躯庞大,体重超标,是以其前进与后退都极为稳当,穿行宇宙之中竟如航空母舰一般。
很快,前大统领靠近青虬。青虬至此已发觉前大统领甚是得力,它跳到前大统领肩头,拨开前大统领下巴上浓密的白胡子,钻进前大统领温暖的胸口。它把脑袋从前大统领颔下探出来,下达指令:“小子,咱们出发!”
须发皆白的前大统领对这个称呼毫无异议,反而兴奋地回答:“得嘞!”他双臂用力划了几划,带着青虬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科考站舱壁。
慢着,蠢货,你不戴头盔的吗?吴海正待开口,却又想起前大统领方才在科考站外吐得天昏地暗的场景。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前大统领已经带着青虬飘出了科考站。吴海目光四下扫了一遍,没有看到那个盛满了前大统领呕吐物的头盔在哪里,也没找到另一个“小老乡”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犹豫再三,决定试试不戴头盔,便操纵着喷气式背包,缓缓地飘了出去。他虽然奇怪那条小青龙为什么要他们回逃生舱,却更不愿意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机器人明辉与前大统领有安全绳连着,也缓缓划着飘出了科考站。
出了科考站,前大统领在宇宙群星中辨认出逃生舱的灯光,便朝着那个方向划去。划的同时,他也不忘向青虬请教他最关心的事情:“老祖宗,您高寿呀?”
青虬觉得告诉他倒也无妨,便道:“以汝等纪年之法,吾寿已八千载矣。”
前大统领大为吃惊:“老祖宗,您是如何这般长生的?这长生的法子,能否传给小人呢?”
青虬心想这其中牵涉甚多秘辛,如何能随便讲与你听?它口中却道:“这须得看传人资质如何。”
前大统领听了,忐忑道:“老祖宗,那您看小人资质如何呢?”
前大统领一口一个“老祖宗”哄得青虬甚是欢喜,它似是勉励后辈般道:“汝资质尚可。”
尚可?前大统领听了甚是不快。他年轻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吃过苦,他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这让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也培养出他坚强的意志。在向上爬的过程中,他的家族、他的出身或许帮过他一些忙,但他最后攀上顶峰终究靠的还是他自己的力量。他认为自己无论是才智还是意志方面都领袖绝伦,不然为什么是由他来统治别人,而不是相反?他侧头看见吴海从科考站内探出头来,于是又不甘心地问道:“老祖宗,那……那吴海资质如何呢?”
青虬想起吴海方才差点让他难堪,立刻道:“此人资质太差!”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么一对比,前大统领心里立刻舒坦了几分。他犹犹疑疑许久,终究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老祖宗,小人既资质尚可,那能否有劳老祖宗传授长生的法子呢?”
青虬此时只想骗他离开科考站,便随口道:“急什么!”
啊?前大统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祖宗竟然没有拒绝!梦寐以求的长生既已有望,这如何不叫他心花怒放?接下来自己若是将老祖宗伺候得舒舒服服,不愁学不到长生的法子!想到这里,他在时空中划动的双臂立刻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心情愉快得像是迎着海风踩自行车,还是不遵守交通规则的那种。
这时,一股沛然莫御的能量连喇叭都不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前大统领身后以99.999%的光速撞了过来。做着万寿无疆美梦的前大统领喉头一甜,一声儿都没能喊出来便双眼一闭,不省人事了。
只有吴海,还有躲在一旁的白螭看清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吴海看见前大统领突然身泛耀眼白光,像只遭遇了强劲对流的大风筝一般朝着另一个方向迅速飘去。连接前大统领与机器人明辉的安全绳瞬间绷紧,带着机器人明辉一起飞了起来。吴海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认定前大统领正背着自己搞鬼,如何甘心前大统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飘走?他在机器人明辉掠过自己身旁的时候,迎面一把抱住了她。
可是,为什么前大统领突然间便朝另一个方向飞了起来呢?直到此时,吴海的大脑才问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第一章已经说过,身兼具物、时、空三态的前大统领能够从光子中吸取能量,面对高能粒子的时候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前大统领虽然拥有庞大的身躯,其所能吸收的能量终究还是存在上限的,吸收不了的能量只能通过发光的形式从身体里散发出来。而因为前大统领具有时空属性,是以穿过前大统领身体的高能粒子的速度甚至不会改变。
但这并不意味着前大统领的身体能够在高能粒子的冲击下保持不动。
因为哪怕最微弱的一束光,在穿行宇宙时空的时候,也是能够带动时空泛起细微涟漪的,更何况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超导直线加速器制造的高能粒子束呢?加之前大统领虽然具备时空属性,却不是我们宇宙时空的一部分,并没有与时空紧密结合在一起。究其本质,前大统领只是宇宙时空的一块附着物而已,被高能粒子束这么一冲击,自然就如同蒲公英种子一般随风飘荡起来了。
只可惜吴海没有时间做更多的思考了,下一秒,他与机器人明辉便被安全绳牵引着,一头扎进高能粒子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