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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吴海

吴海做了个十分古怪的梦。

梦里,前大统领趴在地上,像只猫一般用脑袋在他小腿间蹭来蹭去,硕大的屁股左右晃个不停,仿佛在摇尾乞怜;而自己则对其不屑一顾,因为他正把机器人明辉搂在怀里,肆意轻薄。机器人明辉无力地抗拒着,娇喘连连。终于,吴海的左手向着机器人明辉最隐秘的地方探去……

啊!!!吴海痛得醒了过来。

这倒不是因为机器人明辉那里长了牙齿。

问题出在吴海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左手刚刚探入了一汪彻骨冰寒。一瞬间,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同时刺入了自己左手每一根纤柔的神经。

吴海后背冷汗汩汩直冒。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的左手又长回来了。

吴海满怀希望地抬起左臂,却发现小臂末端空空如也。

但那里传来的疼痛却如此真实。

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左手就好像还在那里,并且用不绝如缕的痛楚向自己证明它的存在。

慢着!

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我的左手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通过一种神秘的能量与我的身体产生联系?

有没有可能,只要我能够重新找回我的左手,它就会和我的身体重新连结在一起?

吴海发自内心地相信这样的奇迹一定会发生。毕竟,自己右手的骨折不是神奇地恢复了吗?

要是这么看的话,就算再发生什么奇迹,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至于断裂的肌肉、骨骼还有神经要如何才能重新连结起来,这种问题就不在吴海考虑范围之内了。

毕竟,人总是要有希望的,对不对?哪怕这种希望是那么地可笑,那么地虚无缥缈。

我的左手现在在哪?吴海的思绪飘回五年前的中华号,那一天,机器人明辉把自己左手捏断的时候,它孤零零地掉在A36大统领房间的地毯上。

后来呢?

后来好像就再也没有人关注过它了——包括吴海自己。

这不能怪吴海。

那时候,吴海关心的是自己的命运,关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就连自己被折断的右手,都比左手更值得关心一点。毕竟,右手还连在自己身上,不是吗?

思来想去,自己的左手,后来该不会和徐博士当年的呕吐物一道,被机器人清扫进垃圾堆了吧?想到这里,他的“左手”似乎突然摸到了一堆黏糊糊的东西,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

吴海将嫌恶感强行抛到脑后,集中精力思考:然后发生了什么?我的左手会不会被扔到外太空去了?

啊,没错!现在自己左手所感受到的,不正是外太空那彻骨的冰寒吗?

一定是这样!

自己的左手,说不定直到现在还被真空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宇宙这么寒冷,所以它绝不会腐坏!

我一定要找到它!尽快!

大海捞针?不怕,我和它还有神经上的联系呢!

我一定能找到它!

吴海眼中,希望的光芒不断闪烁。与此同时,小腹中不时传出的阵阵雷鸣则一个劲地提醒他现在最急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明辉!”吴海凶恶地命令,“给我弄点吃的来!”说来奇怪,面对机器人明辉的时候,吴海总会变得有些外强中干。他心里其实是怕机器人明辉的,又怕又恨,因为它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左手给捏断了;与此同时,他却又可以对机器人明辉呼来喝去,随意使唤,包括但不限于自己需要排泄的时候。

是的,吴海是需要排泄的,与此同时,他的手又是断的,所以每次都不得不需要机器人明辉帮忙。进入冬眠前,吴海排泄了三次(这段经历他到死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正常来说其实用不着排泄三次,一次就够了。可是,看着自己的小老弟可怜而无助地被机器人明辉认认真真托在掌心的时候,吴海膀胱里所有的尿突然就不知全躲到哪里去了。

都是这个机器人的错!吴海知道遥远的地球上有一个女人,她不但长得和眼前的这个机器人一模一样,就连她们的名字都是一样的——机器人明辉就是照着她的样子制造出来的。那个女人是由娇嫩的花瓣、甘冽的清泉和芬芳的香气组成的,她的手一定细腻、柔软而温暖,能够让他膨胀,不像眼前这个机器人的手,冰冷,僵硬,仿佛是一把只懂得收割的镰刀,害得他的小老弟一个劲地只想往身体里缩。

当然,吴海永远不会把他的这些想法和情绪表露在自己的脸上。尿不出来的时候,他就死死盯着机器人明辉看,他多么希望机器人明辉脸上能露出几丝尴尬的神情,这样他自己就不会感到那么尴尬了。但面前这个机器人脸上始终没有可以称得上表情的东西,对于吴海的命令它连一丝抗拒的反应都没有:吴海要尿,它就温柔地帮吴海解开裤子;吴海尿不出来,不尿了,它就帮吴海把裤子拉上,扯几下裤裆,让吴海的小老弟舒服一点,然后用白毛巾擦手。

它居然还要用毛巾擦手!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机器人明辉抬起头,处于待机状态的她刚被吴海的出声唤醒。

“没有任何吃的?”吴海愕然,“我记得我们应该还有三份航天人套餐和一个肉罐头!”

机器人明辉的目光中似乎有些歉意:“这些已经被他全部吃掉了。”它转向吴海身旁的冬眠仓,前大统领正躺在里面呼呼大睡,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居然被这头猪全部吃掉了?!吴海难以置信之余,心里迅速腾起一股杀猪的冲动: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头猪身上的肉全部片下来,烤、涮、清蒸、红烧全来一遍!他看了下时间,惊讶地发现距离上次醒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对了,吴海回忆起来了,就在自己右手恢复后不久,阵阵困意便向自己袭来。很快,在前大统领的哭声中,他不由自主地就睡着了。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吗?

“我睡着的时候,统领有做什么吗?”吴海不放心地问。他可不希望自己错过任何重要的事情。

“统领哭累了,吃完就睡了。”机器人明辉补充,“就和您一样。”

吴海闭上眼,调整呼吸:所以,这头猪什么都没干,还把本就不多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这头猪难道就不知道要给我留点吃的吗?他总算是知道前大统领脸上那心满意足的微笑是怎么回事了。

要想让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憎恨载人航天事业,你只要让他把航天人套餐连续吃上一个礼拜就可以了。所谓的航天人套餐,其实就是用塑料袋装着的食物糊糊。视力好的话(还要加上一些运气),你可以从中分辨出肉、胡萝卜、土豆、一些无法分辨品种的叶子蔬菜切得稀碎的尸体,还有各种反正是可以吃的东西。航天人套餐营养均衡,不费牙,还有各种口味,但所有这一切都改变不了其外观、口感与呕吐物非常接近的事实。

猪!猪!猪!吴海咬牙切齿。航天人套餐这么难吃,他居然还能一口气连吃三份!以往的航天任务中,只有在没得选的时候吴海才会考虑航天人套餐,可他现在居然连这都吃不上了。

呜呜,还有那罐午餐肉,那罐一路总舍不得吃的午餐肉!只要看到它,吴海心里就会涌起一点对于未来的非常确定的希望。然而,这份仅剩的希望现下已经烟消云散了。

吴海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然后向机器人明辉下命令:“帮我联系冥王黑洞科考站。”回想之前的情况,吴海料想逃生舱在与冥王黑洞科考站对接的过程中肯定发生了一些不曾预料到的问题。

“目前联系不上他们。我们的通讯设备似乎都失灵了。”

“都失灵了?”吴海疑惑地扭头。舷窗外,冥王黑洞科考站就悬在自己眼前,可我们却联系不上他们?吴海想了想,问机器人明辉:“宇航服在哪里?”吴海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吗?他决定自己去找周从仁。

机器人明辉把宇航服拿过来的时候,吴海又有了别的主意:“放下,我要自己穿!”自己右手既然好了,就没有必要什么都依靠这个机器人了!但吴海穿宇航服的过程终究还是没能离开机器人明辉的帮忙,因为逃生舱处于失重状态,而能在舱壁上站稳的只有脚上安装了磁吸装置机器人明辉。出舱前,机器人明辉又帮吴海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吴海没有拒绝。

“请注意安全。”机器人明辉仔细叮咛。

吴海转身爬进气闸舱,背对着机器人明辉,他僵硬地点点头。气闸舱开始抽气,很快,舱门上方绿灯亮起,一个不知道安在哪块舱板里的警铃发出“滴”的一声,舱门打开了。吴海慢慢爬出舱门,用仅存的右手笨拙地操纵着喷气式背包,跌跌撞撞地往前飞。

在这荒凉的太阳系边陲之地,吴海唯一的飞行参照只有眼前的冥王黑洞科考站。它就如同一只翩跹在远古洞穴深处的黑斑金脉蝶,在群星的背景下显得轻盈而神秘。这只巨蝶的躯体由三段组成,中间一段最长,两端次之。每段躯体两侧都有巨大的太阳能板组成其宽阔的翅膀,翅膀上,整齐排列的小电板如鳞片般在太空中闪动着幽邃的暗金色光芒。巨蝶的一头似乎又延伸出一条长长的机械臂,看着犹如巨蝶的口器,但由于光线甚少,吴海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吴海的视线越过科考站,投向更远处。他知道那片幽深而广袤的空间里潜藏着一只能够吞纳万物的巨兽,它就是传说中的冥王黑洞。但他看不见冥王黑洞所产生的引力透镜效应。因为这个黑洞不仅离他远,还小得难以置信,它的半径只有1微米。冥王黑洞纯粹是实验的产物,宇宙是不可能自然产生这样的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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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黑洞科考站就位于太阳和冥王黑洞之间,距离冥王黑洞800万公里,或者说,差不多是日地距离的19分之一。这里是日-冥系统的拉格朗日点之一,科考站与冥王黑洞以相同的周期围绕太阳旋转。

以冥王黑洞为中心,方圆800万公里的区域只能用一尘不染来形容。一个人无论有多么严重的洁癖,在这里都能被彻底治愈。在这片区域里,大至各种小行星、小至各种细小的星际尘埃都不能保持自己的轨道,它们最终的结局都是落入冥王黑洞。偶尔会有彗星误入这片区域,它们要是被冥王黑洞俘获的话,也铁定难逃一劫。冥王黑洞就像一个太空清道夫,把它经过的区域清理地干干净净,连一个原子都不会留下来。这项工作它已经进行了11年,再过236年,它就会绕太阳一整圈,在离太阳39个天文单位的地方创造出一圈没有任何灰尘存在的环状区域。人类所有的成就都是短暂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圈无尘环除外。只要冥王黑洞持续存在,即使人类因国家间的核战争而全部灭绝,太阳系里的这一圈无尘环依然可以向任何路过太阳系的外星生物傲慢地宣示:曾经有一群了不起的智慧生物创造了多么伟大的奇迹!

不过,当下飘荡在太空中的吴海可不会想到这些没有营养的问题,他面朝冥王黑洞的方向,突然莫名其妙地口水直流——他现在超级想吃一块涂满厚厚奶油的蛋糕。一个人在面对美味食物的时候会感觉特别饿,吴海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但为什么会这样?肯定是自己饿得狠了!没错,五年没有任何食物进肚,我现在居然还没饿死?啊,不好,减速!减速!再减!!停!舱壁在距离他不到10厘米的地方顿住,没有迎面相撞。吴海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方才的太空急停十分满意,并把盘踞脑海的奶油小蛋糕甩到九霄云外。

吴海抬头寻找舱门在哪里,右手则向着近在咫尺的舱壁摸去。

他觉得自己右手似乎抓了个空,却没有多想,而是伸长了手,再次往前摸去。

他的右手再次摸了个空。

怎么回事?吴海低下头,赫然发现自己右手已陷进了舱壁里。

错愕之下,吴海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右手从舱壁里拔出来,发现右手完好无损后,他松了口气。要是右手再没了,他在机器人明辉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时态和空态处于激发态的吴海,本身就是时空的一部分。世间万物在他面前都不再是阻碍。

实际上,他不需要穿宇航服就可以在宇宙空间里自在遨游。他身上的这件宇航服,在他看来是宇航服,但归根结底也是空间的一部分。

吴海只是还不清楚这一点,或者,还没机会、或者没这个胆子尝试而已。

但是吴海很快便想到了周从仁之前驾驶小型飞船在逃生舱里横冲直撞,却连前大统领一根头发丝都没能撩起的场景,他醒悟过来,或者醒悟了一点点,于是试探着又一次把右手探进舱壁,再把手缩回来,接着,他又把脚探进舱壁,再把脚缩回来。确认数遍后,吴海小心翼翼地、像一个幽灵一样飘进了科考站。

吴海很快就找到了驻于科考站的三位科研人员。周从仁和李图南一左一右,正试图把睡袋从田不动身上脱下来。“起来,老田!地球的命令来了,咱们得开个会,商量一下!”科考站站长周从仁说。

“不要,开会嘛,哪里不能开?就这样开嘛!”田不动眼睛死死闭着,哈欠连连。他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睡袋口,不给两人任何把自己弄出来的机会。

“起来了啦,反正你又……”李图南也打着哈欠,脸颊深陷,“反正你又睡不着!”

“现在是休息时间……”田不动的眼睛一直就没睁开,“我们不是八小时工作制吗?”

“你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小温,开始会议记录。”周从仁无可奈何。

小温是冥王黑洞科考站的AI,它的名字是田不动取的,声音则是女声。李图南提醒周从仁:“小温被我们关掉了。”

“啊——唉,要不把它重新开开吧?”周从仁说。

“不要。”李图南说。

“小温关掉后我们还是能听到哭声,不是已经证明这不是小温在哭吗?”周从仁说的是几天前突如其来的女鬼夜泣,这哭声动不动就会在三位科考人员耳边响起,已经折磨得他们心力交瘁。

“不管是不是它在哭,我现在不想听到它的声音。”女鬼的哭叫已经令李图南对女性声音产生心理排斥。

“那我把它设置成男声怎么样?”周从仁又问。

“不要。”田不动说,“别扭。”

“反正,暂时先别开。”这是李图南和田不动的一致意见,并且绝没有退让的意思。

“没有它,我效率还高些。”李图南说。

“没有它,我耳根还能清净些。”田不动说。

周从仁翻了个白眼,又低头悄悄打了个哈欠:“老田,你可别开到一半给我睡着了啊!以前好歹还有小温帮我盯着……”

“大家这段时间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田不动突然来气了,“那个狗日的女鬼,前几天是一刻不停地在你耳边嚎,现在改变策略了,冷不丁地就要给你哭上一段!我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既怕她来,又想着他妈的怎么还不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话间,那女鬼的呜咽声又在三人耳边悠悠荡响。在这终年都见不到什么阳光的冥王黑洞科考站,这哭声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从阎罗殿上飘过来的。加之旁边就是冥王黑洞,此情此景那可就更容易令人展开丰富的联想了。三人心中均生出一股寒意,不约而同地都不说话了。周从仁揉了揉眼睛;李图南捂着肚子,不由自主地将后背靠在舱壁上——他这几天腹泻一直没好;田不动则又往睡袋里缩了缩,后背与舱壁贴得更紧了。

飘在一旁的吴海却看傻了眼:他面前这三个人是在交谈吗?为什么自己像是在看哑剧,听不到一丝声音?他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周从仁他们挥舞手臂,吼得嗓子都哑了:“喂!你们看得见我吗?喂!”但周从仁他们毫无反应。吴海感觉自己似乎比空气还要透明。

我听得到自己说话,所以我的耳朵、我的嗓子都没有坏掉。我刚才和机器人明辉之间的交流也没有任何问题呀!但现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难道他们的声音是被宇航服头盔挡住了吗?也不对!自己就算戴着头盔,顶多听到的声音低些,总不可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吧!

吴海摸了摸头盔,心里权衡许久,终究还是没敢把头盔取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具备时间与空间属性的吴海和机器人明辉之间的谈话是靠时空震动传播的,而周从仁他们不具备时空属性,他们说的话是通过空气传播的,根本不可能引起时空震动,所以吴海听不到周从仁他们的交谈。

这个道理反过来也一样。吴海和机器人明辉说的话,周从仁他们也是听不见的。因为吴海和机器人明辉说话所引起的时空震动,只能令周从仁的手臂短暂地伸长或者缩短一点,以及令科考站的时间在一瞬间走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注意!我这里所说的“一点”是极其微小的,要想探测到这种时空震动对于冥王黑洞科考站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方说,我们要测量吴海说话的时候,周从仁的手臂伸长了多少的话,我们需要一把极其精确的标尺,其测量精度需要达到单个电子直径。人类未来或许可以造出这样精确的尺子,但现在不行。

人类的确曾经探测到时空震动的涟漪。还记得引力波吗?2015年,人类利用用3对长达3KM的L形真空管,成功探测到了10亿光年外双黑洞合并产生的时空震动。可吴海说话所发出的能量,能与两颗黑洞的合并相提并论吗?

那么,怎样才能在吴海与周、李、田三人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呢?

过了几分钟,女鬼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逐渐听不到了。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一口气,各自紧绷的脸皮也舒展了些。李图南的表情显然是有所期待:“这女鬼哭得越来越少,是不是再过些日子就不哭了?”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周从仁,他在平板上点了几下。田不动打着哈欠:“那可不一定,老李你欠下的风流债没还清,这女鬼的眼泪可淌不完呐!”

李图南脸色白了白,嘴唇翕动:“我哪来什么风流债?我这辈子只爱陈雅一个人。”说句老实话,李图南总觉得这哭声似乎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听过。加之田不动老喜欢拿风流债来取笑他,他就更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哎,老李,你眼中只有陈雅一个人,自然就瞧不见别人了。谁知道究竟是哪个小女生对你芳心暗动呢?唉,她为什么偏偏就看不上我老田呢!”田不动说到最后,话锋一转,竟然对自己感慨起来了。

李图南闭上眼,把自己专业的、自己学院的乃至整个学校曾经和自己有过接触的女孩子全捋了一遍,甚至连宿舍楼的楼管阿姨都没放过,却始终想不出这哭声究竟似谁的。

田不动的想法渐渐奔放起来,有如脱缰野马:“见你娶了陈雅,她只好默默地送上祝福。后来,你要前往冥王黑洞科考站,这个小女生想到接连好几年都不可能见到你,心都碎了。你离开地球后,她思念成疾,日渐消瘦,竟至香消玉殒。入土为安后,她的一缕芳魂还是对你念念不忘,竟然循着你的踪迹千里迢迢地寻到科考站来,心中正有着无限的衷情要对你倾诉……”

一则凄美的爱情故事已然成型,却苦了一旁的吴海。走投无路的他瞪大双眼,正尝试着读唇语,却完全读不出眼前这个全身缩在睡袋里的小子究竟在说些什么。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纠结什么女鬼了,我十分确定这是我们的幻觉。”周从仁决定把话题引到正确的轨道上,“科技部让我们……”

“我们三个人都产生一样的幻觉?你相信这样的概率?”田不动不信。

“一定是航空人套餐害得!”李图南对航空人套餐已经厌恶到了极点,“他们这次送过来的套餐有毛病,我一吃就拉肚子,”他打着哈欠,“我猜里面说不定放了致幻剂!”李图南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毕竟,他以前吃航空人套餐拉出的可都是健康的条状便便。

要不是实在没法子,科考站三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疑神疑鬼。为了搞清楚所谓的“女鬼低泣”,三个人几乎已经是穷尽了所有的手段。他们首先求助仪器,但是科考站的分贝仪显示周围环境非常安静,要是大家都不说话,科考站最高也就30分贝。但是,女鬼的呜咽声明明一直都在啊,就算把耳朵牢牢塞住也照听不误,分贝仪为什么测不出来?还有,这呜咽声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了寻找声源在哪里,三个人把科考站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嘛,当然是找不到啦——无论在科考站的哪个角落,这女鬼的呜咽声似乎都一样响。

后来,三人索性来了一次太空行走。

真空难道不是最好的隔音屏障吗?

这个知识每个中学生都知道的好吧?

太空行走的结果,是田不动差点崩溃了,他呜咽道:“呜呜,我怎么还能听到?原来女鬼就附在我身上……”身处浩渺的太空,宇航服外面就是一无所有的真空,可那呜咽声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除了认为女鬼正死死缠着自己,还能怎么解释呢?

“不,不,我也听到了,看来有两个女鬼……”李图南欲哭无泪,他和田不动之间的真空地带至少有二十米,可女鬼的呜咽声却清晰地回荡在自己耳间。

当时,周从仁后背的汗毛也竖了起来。难道有三个女鬼?他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

周从仁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合理的解释:“胡说八道,他们为什么要在我们的食物里放致幻剂?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周从仁觉得致幻剂的说法毫无道理,却没发现他们讨论的东西离会议初衷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吴海的脑袋被迫像一个拨浪鼓一样晃起来。每句话他都不敢落下,可他又非常担心自己读的唇语可能全是错的,因为这三个人说话的同时还都一个劲地打哈欠。他妈的,这三个人究竟多久没睡觉了?

“那为什么我最近一直拉稀?”李图南不停揉眼睛,说话声音也没有方才响了,“我以前从来不拉肚子的。”

“可能是因为你没睡好,也可能是因为你肚子着凉了。这鬼地方,冷得要命!”说到这,缩在睡袋里的田不动突然打了个寒噤,他觉得自己后背冷飕飕的,嘟哝道:“那个女鬼不仅在你耳边哭,还不停朝你脊椎骨里吹气。”

周从仁低头打了个哈欠,随即斥道:“老田,别胡说,这世界上哪来的鬼?”作为科考站站长,他明显感觉到科考站的士气日渐低落。因为睡眠不足,每个人的脾气动不动就会变得很暴躁。

李图南最关心的还是自己肚子的福祉,他问两人:“你们拉不拉稀?”

田不动说:“最近有。”

周从仁稍微含蓄一点:“偶尔……”

“看吧,我又找到了一个共性。”李图南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接近事实真相了,他一本正经地下结论,“要我说,所有这些都是致幻剂害的。这该死的致幻剂,害得我们拉稀,害得我们幻听,还……嗯,还害得我们跟丢了前大统领的逃生舱。对,逃生舱和我们对接的时候,肯定是致幻剂的劲道正好上来了,我们都出现了幻视,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错乱的,然后逃生舱就这么从我们眼前大摇大摆地飞走了!”

周从仁低着头,神色悒悒。作为冥王黑洞科考站的负责人,他自然也是接收前大统领逃生舱的第一责任人。逃生舱从他眼前消失、无论怎么也找不见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曾可笑地期待这是某人和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周从仁非常想对他——如果真的有什么人在背后主使的话——说:好了好了,哥们,玩笑开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可以了,快把逃生舱还给我们吧。

周从仁暗暗发誓:说上面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会开开心心的,绝不激动,绝不抱怨,事后也绝不会去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他至多只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比如,学校后山就不错——悄悄地吼上几声,把心里的迷茫和惶然全部发泄出来。

但他心里所有想说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现在只能听李图南乱吹。

“哈?”田不动把食指从睡袋里伸出来挠了挠脸,又迅速缩回去,“那逃生舱飞哪去了呢?”

“既然怎么也找不到,那当然是掉黑洞里面去了。”李图南说。

周从仁揉揉眼睛,又捏了捏晴明穴:“我们的监控上显示逃生舱是突然消失的,这该怎么解释?”

“这个嘛,我还要再想想。”

田不动灵光一现:“虫洞!逃生舱穿过了虫洞!”

“打开虫洞的能量从哪来?”李图南反驳,“要是真的出现了传说中的虫洞,我们的仪器不可能没有任何记录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快要想通了,结果田不动一打岔,思路又断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次时空裂缝的产生的确引起了空间波动,地球上几个国家的引力波探测器也的确将其记录了下来。但由于这次波动在量级上过于微小,如果运气好的话,科研人员会在猴年马月将这次空间小波动和前大统领失踪案联系起来。

距离地球十万八千里的科考站三人却一时没法获得这一信息,此时此刻的他们就像突然失明的盲人,迷惘又无助。周从仁以手捂脸,打着哈欠:“咱们不要再聊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我们不是应该在开会吗?为什么我到现在连会议的主题还没宣布?

李图南把身体缓缓弓起来:“其实嘛,逃生舱要是真掉进黑洞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打着哈欠,眼睛也闭上了,眉头却紧紧皱在一起:他感觉自己的肠子痛得像是打了个结。

“啊,为什么?”周从仁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图南说:“根据海森堡的量子不确定性原理,我们不能同时确定一个基本粒子的位置和动量,对不对?”

“嗯——”田不动打了个哈欠。

“然后呢?”周从仁问。

“这个原理本质上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过没有?它实际上对我们从物理系统中可提取的信息量设定了一个上限。”李图南说,“但黑洞不符合这个原理,我们从黑洞内部提取出的信息量永远是0。”

“你说的这些……”周从仁终究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和逃生舱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黑洞外进行了这么多实验,但对于黑洞内部我们依然一无所知。”李图南说,“我觉得我们的实验思路得变一变。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太吝啬了,舍不得往黑洞里面投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田不动突然笑了:“所以,如果我们把逃生舱扔到黑洞里面去,接下来就会有一个小仙女跳出来,左手拿着一只金子做的逃生舱,右手拿着一只银子做的逃生舱,问你哪个是你刚扔进去的?”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李图南嘴角略绽开了些,眉头却依然紧紧皱着,“反正那个逃生舱也没什么用,对不对?让它最后做点贡献也好。”

周从仁目瞪口呆。不仅是他,就连专心读唇语的吴海也愣住了,他再次仔细打量李图南:这个小白脸看着文质彬彬,心肠恁是如此歹毒!

李图南注意到周从仁的眼神:“老周,你别乱想,这种事我也就随口说说,可没真做呀。”

没想到周从仁却认认真真道:“比如,前大统领掉进黑洞了,发现了黑洞的奥秘后,他该怎么把信息传递出来呢?”

这下轮到李图南和田不动目瞪口呆了。好巧不巧的,女鬼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三人的交谈立刻停止。等女鬼不哭了,李图南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重点是要去试验,对不对?我们到现在可还没有把一个人送进去过呢!”

周从仁点点头:“这个我要记下来,下次科考我要建议带上几只小白鼠、狗啊猴子啊什么的。”他在平板上敲打着,舱室里静了会儿,大家各想心事,一时都没有再交谈。过了不久,田不动突然开口了:“我觉得我好像又饿了……但我根本没有胃口吃那个东西!”他往睡袋里拱了拱,“妈蛋,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我们还干啥活呀!”

李图南脸上毫无血色:“我也没胃口……”他的小腹里传出一阵响动,像是气泡不断从湖底泛上湖面,“最近我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吸管,吃下去的东西过一两个小时就原封不动地从另一个口全部喷出来。”

田不动瞬间联想到航空人套餐的颜色:“哎呀我的妈呀,你可别再说了,这下我可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哎,我好想回去啊!”李图南双手抱膝,整个人缩成一团,“我要和陈雅一起去吃涮羊肉。”

“我早就想回去了,”口水从田不动嘴边慢慢流出来,“我要吃仙人粄。”

看来你们都想回去啊,这样也好。周从仁心头放下一块大石。那我就进入今天开会的正题吧?

田不动吸了一下嘴,睁开眼:“老周,你想吃什么?你可别说什么你不想回去,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想回去的!”

我确实也想回去。周从仁闭上眼,后背缓缓靠在舱壁上,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我要是回去了,一定去吃灌满肉汁的小笼包!”

“我刚才真该替你拍张照的,”田不动重新闭上眼,“你知不知道你平时基本不笑?”

周从仁打量了两人一番,他觉得是时候宣布一件今天会议的主题了:“地球命令我们回去。”

“啊?”李图南吃惊地睁开眼,“我们不是还要在这里待上一年多吗?”

周从仁把平板递出去:“你们看吧,这是科技部刚发过来的。”

田不动朝李图南努努嘴,知道田不动性格的李图南无可奈何地伸手接过平板,和田不动一起看科技部刚发过来的命令。吴海自然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冥王黑洞科考站:

经研究决定,冥王黑洞科考站所有人即刻启程返回地球。

科技部

“这命令也真够短的。”田不动咕哝。

“这命令是什么意思?”李图南皱眉,把平板递回去,“让我把手头几个实验弄完吧,明后天再收拾东西。”

田不动眯着眼说:“老李,你可能没看清楚。老周,你把平板给老李,让他再仔细读一遍。”

李图南把平板接过来又读了一遍:“即刻,立刻吗?”他肚子一阵阵绞痛,脸色阴沉得厉害。

田不动说:“我琢磨这意思,感觉是要我们马上动身?”

“怎么可能?”李图南吸了口气,挣扎着骂道,“科技部那些傻逼究竟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实际情况?这些二逼命令都是怎么做出来的?拍脑袋吗?立刻回去?老周,我们怎么可能立刻回去?别的不说,我手头这个实验现在怎么可能停下来!”

李图南口中的实验,全称为高能粒子轰击实验。在徐博士还是冥王黑洞科考站站长的时候,高能粒子轰击实验是科考站的常规实验之一,实验内容是通过利用各种高能粒子轰击冥王黑洞,监测高能粒子束被冥王黑洞吸收的情况。科学家希望通过这样的实验揭示黑洞内部的性质。虽然目前就结果而言成效甚微(让我们坦率地说吧,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科学家暂时还没有放弃的打算。他们认为轰击之所以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完全是他们所谓的高能粒子对于黑洞而言能量依然太小的缘故。

大统领下台后,科技部长温续存牵头各国宇航局,修建了目前全世界最大的一台超导直线加速器。这台加速器由1段加速电场和4段校准电场构成,其6个超导电圈分别位于地球公转轨道和火星公转轨道之间、火星公转轨道和木星公转轨道之间、木星公转轨道和土星公转轨道之间、土星公转轨道和天王星公转轨道之间、天王星公转轨道和海王星公转轨道之间、以及冥王黑洞科考站。高能粒子通过第一段加速电场加速后,其速度将达到光速的99.999%,而能量亦将高达数百乃至上千TeV。考虑到行星引力会对高能粒子的运动方向造成影响(尤其是木星这个巨无霸),故在各行星之间又设置了4段校准电场,以便在高能粒子在飞跃某一行星后对其运动方向进行及时的调整与修正。

周从仁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地球发射的那些高能粒子,现在到哪了?”

李图南转过半个身子,把用刺毛贴在舱壁上的平板一把扯下来。他扫了一眼数据,说:“已经越过天王星轨道,马上就要到5号线圈了。”算算时间,他接着抱怨道,“科技部既然要我们回去,为什么地球还要发射高能粒子?”

周从仁说:“加速器由多国一起出资,可不是科技部一个人说了算的。”

李图南又问:“那高能粒子轰击实验还做不做了?”

“要做,当然要做。”周从仁担忧地看着李图南,“5号线圈和6号线圈由我们这边操控,你……你感觉怎么样?”

李图南捂着肚子:“我还行。6号线圈可以先预热起来……”他在自己平板上操作了几下,科考站一头,距离科考站200米的一个直径3米的线圈亮了起来,湛出莹莹蓝光。“不用担心,参数早就设置好了。”他对周从仁说。

周从仁知道李图南性格好强,也不多言。他继续下命令:“我们把手头的实验理一理,还在进行中的实验继续做,把它们做完。至于那些还没开始的实验就不做了。”

田不动突然不困了,他兴奋地问道:“老周,那些进行中的实验一做完,我们就回家?”

周从仁点头。

田不动喜上眉梢:“太好了,终于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李图南却皱眉:“还有很多实验是多个国家一起合作的,这些实验不做,那些国家会答应吗?”

田不动说:“哎呀老李,你一个小小的研究员,操心这些做什么?你是科技部部长吗?我们听命令就行了,就算有什么问题,也轮不到你来扛!”

“那……逃生舱怎么说,不管了吗?”

周从仁说:“邮件里没说。”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

李图南低头不语。周从仁等了片刻,见大家都不说话,便道:“大家要是没什么意见,那这个会就开到这里。我写个邮件回复科技部。大家这几天闲的时候,有些用不到的东西也可以先收拾起来。”周从仁心里一阵轻松:自己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慢着!”李图南把平板拍在舱壁上。他闭上眼,用力咬着下嘴唇,似乎接下来要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周从仁和田不动等待着,等待着。“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去了?我们……”李图南脸更白了,“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刚才第一个嚷着要回去涮羊肉的是你,”田不动揶揄,“现在不要回去的又是你!你难道不想你的女朋友?”

“我……我自然是想她的!但我们现在回去的话,我觉得像是……”李图南搜肠刮肚地找词语,“像是逃跑!像是……逃兵!”

“嗐,瞎说!我们又没有在打仗,什么逃兵!”田不动说。

“不是,不是!”李图南急了,“逃生舱莫名其妙失踪了,你就不想搞清楚为什么吗?如果我们没有搞清楚就回去,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天平开始朝另一侧倾斜。周从仁笑了,他把平板丢在一边,躺下身,用力伸了个懒腰。吴海立刻俯过身,他看到科技部的命令实际上是对他们更早报告的回复:

收件人:科技部

抄送:中华号;

尊敬的各位领导:

载有前大统领和吴海的逃生舱在距离冥王黑洞科考站2.174KM处消失了,之前制定的接收计划和3套备案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科考站的电子设备未记录到任何异常数据,我们驾驶小型飞船在消失点附近也未搜索到逃生舱的任何踪迹。

附件为科考站视频记录和各项详细数据,请查收。

冥王黑洞科考站 周从仁 李图南 田不动

“老周,你躺下来做什么呀!你快给老李一个巴掌!老李这几天拉肚子,已经拉得神志不清了,你看看他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田不动躺在睡袋里,却指挥周从仁做这做那。从这方面看,应该让田不动当科考站站长的。

“老田,要是现在回去,你难道没有不甘心吗?”周从仁闭上眼,“说不定过个十年,不,你回去了立刻就会后悔,会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

田不动觉得周从仁也疯了:“呸!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为什么要扇自己巴掌?”他急得两只手都从睡袋里伸出来了,粗壮的手指紧握成拳,看上去像是想要教训一下什么人。

“你会恨过去偷懒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周从仁继续道,“我们当初用将近两年的时间横跨60亿公里,来到太阳系的这个偏僻角落,可不是来度假的。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发下的宏愿吗?”

“记不得!”田不动赌气般把脑袋蒙进睡袋里。

周从仁说:“要不要我来帮你回忆一下?”

“……”田不动已经不想回答了。

“我们的使命,是不断拓展人类的知识边界、推动……”

“好啦好啦!别念啦!”像是听到紧箍咒一般,田不动的脑袋从睡袋里冒出来,“救命啊,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想回去!涮羊肉不好吃吗?小笼包不好吃吗?”

李图南说:“因为除了吃,人还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呀!”

田不动气得笑了:“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周从仁说:“老田,其实你也不想就这样回去,对不对?”

田不动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小时候,闯了祸,我妈就会把我打一顿,然后替我收拾残局。”

周从仁和李图南一时摸不准田不动说这些的意思,便都没开口。田不动继续道:“她可能是觉得我什么都弄不好,索性就什么都不要我弄了。”

田不动说:“可是,我一直想和她说……”至于要和他妈妈说什么,田不动没有说完,他对周从仁说:“老大,说句心里话,老子也不想就这么回去啊!留这么个烂摊子在屁股后面,给谁来擦?这种事,想想都觉得太他妈憋屈啦!”

李图南笑了:“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周从仁说:“我先给科技部发个邮件,问他们为什么要我们回去。这个命令完全不合常理,肯定是哪里搞错了……你看他们让我们回去,连个理由都没有,这算什么!”

读完两封邮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得七七八八的吴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三个白痴!科技部命令里的杀气你们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吗?!就凭你们这点智商,人类还妄图靠你们来拓展知识边界?吴海把身子凑到周从仁身后,好奇他准备怎么回复科技部的命令。

周从仁写道:

收件人:科技部;

尊敬的各位领导:

返回地球的命令已收到,但该命令殊不可解。

我们三人在冥王黑洞科考站两年多的时间里,按既定计划进行了152项实验,取得了大量的观测数据和丰富的科研成果,冥王黑洞科考对人类科技进步的促进意义已毋庸赘言。

此次科考按计划尚需一年零两个月时间,若此时返回地球,则目前进行中的13项实验将被迫中断,另有67项实验需要留待下一次科考,而下一次科考尚无确定时间表。

科考中我们还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其中最诡异的就是载有前大统领和吴海的逃生舱的消失。搜寻逃生舱的踪迹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若此时回去,逃生舱的消失或许将成为一个千古疑案,永远不可能得到解答。

因此,我们三人恳请科技部重新考虑一下之前的命令。如果确需返回地球,也请详细说明这样做的理由。从冥王黑洞返回地球需时两年半,冥王黑洞科考的先驱们曾将他们最宝贵的年华掷耗在这条路的来回跋涉上。作为继承他们志向的我们深知时间之既往不可追,从不敢虚掷光阴,而是将冥王黑洞科考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视若金子般珍贵。若此次科考进行至一半便草草收场,不仅会导致我国人力、物力、财力白白虚耗,更会对物理学的发展造成重大打击。

望各位领导能仔细考虑上述问题。盼复。

另:科考站尚有一件奇怪之事。四日前,我们三人都突然听到了诡异的、类似于女鬼哭泣的声音。该声音持续至今,人耳可以感知,但仪器无法测得,且真空无法屏蔽,其来源尚属未解之谜。

冥王黑洞科考站 周从仁 李图南 田不动

读到最后,吴海激动地一拍大腿:妈的!他之前一直以为眼前这三个家伙在讨论一个可能叫“吕逵”的人,他猜测这个人大概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最有可能是新上任的科技部部长。谁能想到三个搞科研的讲来讲去,讲的竟然是什么狗屁“女鬼”!

哪来的女鬼?

科考站里里外外,最像鬼的,他妈的不正是我自己吗?

不对,这个声音是几天前出现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该声音持续至今?那我现在能不能听到?

吴海闭上眼,侧耳倾听,用心感受。

没错,自己身周的确在轻轻颤动,有一股极其细微的能量在时空中回荡。

吴海睁开眼,他看见自己正攀上一道波峰。与此同时,科考站三人再次同时听到了那熟悉的女鬼低泣。

好奇怪,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吴海想。

他仔细观察自己身周。

他发现自己周围的空气(实际上是时空)中回荡着细细的波纹,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了一粒石子,激起的水波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后留下的余漾。

低下头,吴海发现自己的身体正随着这股能量诡异地起伏着,像清风抚动布帘。

这是怎么回事?这股能量来自何方?

仿佛是知晓了吴海的心意,一个蜷曲着的时空维度打开了。时空中回荡的波纹开始反向汇聚,越来越密集,而这一圈圈波纹的中心——

呔!怎么是那头蠢猪?

对了,那头蠢猪,之前不正是哭过吗?

没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吴海此刻的心情,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一个全新的时空维度上窥视了一小段因果。

这三个书呆子,竟然听得到那头猪的哭声?那么那头猪说的话,这三个书呆子岂不是也能听到?

吴海又惊又喜。他一刻都不愿耽搁,立马操纵着喷气式背包,向着逃生舱飞去。

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头猪身边。

与此同时,科考站里,与前大统领相关的事情既然讨论不出什么头绪,众人的话题渐渐便转向了别处。周从仁突然说:“咱们的那个池,快满了吧?该轮到谁去清理了?”

李图南半睁着眼,有气无力道:“到我了,我正好也要去解决一下问题。”他捂着小腹,慢慢坐起身。

科考站的一个小门打开了,一团物质被抛到了太空之中。这团物质朝着冥王黑洞的方向慢慢飞着,越飞越快,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飘在科考站和逃生舱之间的吴海没有回头。他要是回头看见这番情景,还能把冥王黑洞想象成一块涂满奶油的小蛋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