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孟谨音一个人悄悄地死了。
发现尸体的是孟谨意,她推开孟谨音的房门,问孟谨音为什么今天没去上课,甚至连自己的小伴孟敬桑都丢在活动室不管。她看见孟谨音躺在床上,便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过了会儿,她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小伴孟敬梓双眼,另一只手则掩住孟敬桑双眼,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孟谨意看了一眼时间,2:53。她找到孟明参,将两个孩子交给他,随后就去找族长孟审知,一分钟都没有耽搁。
当A20逐渐变得喧闹起来的时候,孟谨意悄悄退回了自己房间。直到把两个孩子哄睡着,她的眼泪才终于找到机会流出来。她并非从未听说过死亡,但直到与死亡猝然相逢,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般坚强。
只可惜,能留给她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孟谨意擤了擤鼻子,擦干眼泪,打开门,忍不住轻声惊叫:“Rose姐……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站在门外的正是Rose。她微微摇头,右手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盯着孟谨意仔细看了两眼,又往房间里瞅了瞅,悄声问道:“他们都睡了?”
孟谨意慌乱点头。
“你有空吗?”
孟谨意点点头,她踮着脚尖走出房间,而后转身将房门缓缓掩上。她感觉Rose挽上了她的臂弯,听到Rose在她耳边道:“我们走吧。”
“去……去哪?”看到隔壁孟谨音的房间门口围着一堆人,孟谨意更慌乱了。族长孟审知站在门口,左手撑着门框,低着头,肩胛骨将衣服高高撑起,看着像是背上背了一座大山。
“去找个能呼吸的地方。这里人太多了。”Rose拉着孟谨意越走越远,人群在她身前自动让开一条小道。
她们在A20和A19之间的廊桥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没有椅子,她们就肩并肩坐在地上。“呼吸。”紧闭双眼的Rose感觉到孟谨音的目光,命令道。
孟谨意心神不宁:“Rose姐,您是有问题要问我吧?”
“呼吸。”Rose再次命令道。
孟谨意搞不清楚Rose的用意:“Rose姐,我在呼吸。”我要是不呼吸,我就和谨音一样是具尸体了,“我一直在呼吸。”她又强调了一下。
“你呼吸节奏不对,和我一样。”Rose无奈道,“有人教过我,在做重要的事情之前,一定要先把呼吸理顺。”她睁开双眼,“可是我做不到!这真的好难!”她倒入孟谨意怀里,“谨意,你晚上睡得好吗?”
“一般般吧……”孟谨意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还是敬梓晚上睡得超级香,嗯,他没什么要操心的。”
“敬梓?是你的小伴?”Rose问。她见孟谨意点头,紧接着又叹道:“还是做小孩好,我好想做小孩啊!”
孟谨意无奈地笑了。“谨意,我已经好久没能睡个好觉了。”Rose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疲惫,“这几天,我醒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只要躺下,下一秒就能睡着,但等到真躺下来的时候,我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感觉到孟谨意把自己搂住了,便往孟谨意怀里钻了钻。
孟谨意后背慢慢放松:“Rose姐,是徐博士教你理顺呼吸的吗?你要是遇到困难,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Rose深深吸了口气,道:“不是老师,唉,是……是在梦里……梦里有人教的,但没教全……”
在梦里?孟谨意勉强笑了笑:梦里的事情也能当真?她安慰道:“Rose姐,你下次做梦梦到那个人,缠着他教全也就是了。”
Rose难过道:“不……不行,没机会了……Jack只留下这么点信息……”当年,由于时间紧迫,Jack留给她的,只有有限的记忆。
“Jack?你是说Jack大哥吗?”孟谨意下意识道,“我也常常想起他……”
Rose突然打断道:“谨意,你知道吗,Jack会的。”
“Jack大哥会什么?”孟谨意有点跟不上Rose的节奏。
“会呼吸呀!”Rose道,她从孟谨意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疑惑,“就是理顺呼吸,Jack知道如何理顺呼吸。”
孟谨意迟疑地点点头,她努力理清Rose的话——因为她清楚地记得Rose告诉大家Jack已经死了:“Rose姐,你是说,在你的梦里,Jack大哥知道如何理顺呼吸?”
Rose用力点头:“是的!”
“那他是怎么做到的?”孟谨意试探着问道。
Rose想了想:“他们似乎……走了很远的路,用……很慢的步伐……对了,我觉得我可以用他们的办法试一下!”她突然抱紧了孟谨意,“谨意,你帮了我大忙了!”
“嗯——”孟谨意有些手足无措,“Rose姐,我真的帮到您了吗?”
“是的,谨意,谢谢你!”
“Rose姐,不客气。”孟谨意想提醒Rose梦里的东西不能当真,但又觉得时机不对。她感觉Rose脸上的笑容——虽然只是一绽即收——是发自内心的,她已经很久没见到Rose脸上有这样的笑容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同样紧紧抱紧了Rose。
“叮铃——”电梯声响起。从胶囊电梯中走出来的,是季审谋和娄谨志。娄谨志冲出电梯,走了几步便被季审谋叫住了:“Rose姐在这里。”
娄谨志回头,终于瞧见了坐在角落的Rose与孟谨意。他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回来,站在Rose与孟谨意身前:“Rose姐,我们查了监控,谨音姐是21:26回房的,之后就没有再出去。也没有人进过她的房间——直到谨意进去。”
Rose依然搂着孟谨意,头也没有抬:“那她回房前去了哪里?”
娄谨志拳头捏紧:“她去A10见了刘仁健。”他又补充道,“就是人称刘公子的那个。”
季审谋道:“他爸爸是农科院院长,刘常新。”
Rose鼻子里轻哼一声,没有说话。听到刘仁健名字的时候,她便感觉孟谨意身子僵住了。过了不久,孟审知和姚谨识从过道走过来。Rose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瞄,随即从孟谨意怀里钻出来,坐直身子。没等Rose发问,姚谨识便开口了:“凶器是一把美工刀,平时放在工具间,谁都能拿到。我会去查监控……”
“是谨音拿的,我知道。”孟谨意打断道,她的眼眶很快噙满了泪水,“我以为……她答应过我的……是我的错……”
Rose满心怜意地将孟谨意搂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如果我能在……她身上多花点时间……或者……Rose姐,我发现谨音不见的时候……我当时就该去找她的……但我没有……”
Rose安慰道:“你也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已经很辛苦,很努力了。”她感觉自己胸口被孟谨意的泪水逐渐浸湿,不由叹道:“你这个小傻瓜,不要再哭了。你们孟族长说谨音平时和你很要好,你快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
孟谨意抬起脑袋,用力点了点:“是,Rose姐。嗯——”她理了理思绪,“我之前发现谨音状态不对,就问她怎么了,谨音哭着和我说她被刘仁健拿了一血……”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听孟谨意继续道:“……她说她很后悔,她说她应该反抗的……”
Rose打断道:“等一下,刘仁健拿了什么?医学?”
“一血……”
“一血是什么?”
“啊?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听谨音姐这么说。”孟谨意呜咽着道,“Rose姐,这么说,您也不知道吗?”
Rose看了看其他人,每个人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只有姚谨识接道:“我好像听别人提到过,似乎是非常隐秘的东西,但具体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不是共和护卫队的小队长吗?”Rose很不满意。
姚谨识惭愧地低下头,他别在胸口左侧的小胸章仿佛也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光芒。胸章上刻的不是什么镰刀和锤子,而是一口平底锅——这是在与前大统领斗争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的秘密武器,现在则是共和护卫队的象征了。只听姚谨识咬牙道:“Rose姐,他们有自己的圈子。”姚谨识虽然没有明说“他们”是谁,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指的是人类。中华号在宇宙空间中已经飞行了五个年头,年轻的猩猩人与年轻的人类共同成长,Rose期待的种族融合却并没有如期发生,两个种族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阻碍。
“谨音也没有和我解释,并且求我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我觉得她应该是后悔……后悔一不小心和我说漏嘴了……”孟谨意喃喃,“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一血是怎么回事……”
“谨音还说了别的什么吗?”Rose问道,她决定把不懂的先放一边。
孟谨意道:“然后就到了今天了,谨音和我说,她必须去找刘仁健……她之前一直是躲着他的……”
Rose皱眉:“你方才说的不是今天的事情吗?”
孟谨意“呀”了一声:“抱歉,我有点乱,我刚说的,是……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几个月?具体几个月?”Rose问。
“三……三四个月了吧……”
孟审知此时终于开口,表情沉痛:“谨意,之所以不能和我说,是因为刘常新是我导师吗?”
孟谨意垂下头:“不……不是……我不知道……族长,谨音姐后来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我……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谨音姐今天给我看了那把美工刀……我吓了一跳,但谨音姐和我保证她不会乱来的……她还和我笑……”
姚谨识问道:“这是几点钟的事情?”
孟谨意道:“是……是我们上班之前,也就是16:00前一小会儿,我下班后想找她一起吃午餐,那时候就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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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谨志道:“那时候谨音姐已经去找刘仁健了。”
“说起来,我今天……就见了谨音姐一面,再见到她的时候……”孟谨意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Rose姐,谨音姐的身体该不会要……”
Rose没有刻意回避孟谨意质询的目光,她拍拍孟谨意后背,用无声的举动代替了回答。是的,在太空中,一切资源都不应浪费。别说是你喝下去的每一滴水、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了,就是一个碳原子、一颗氢原子都极其宝贵。如果不从点滴开始珍惜这些宝贵的资源,第一批即将离开太阳系的智慧生物该如何开启他们漫长的宇宙征程?她继续问道:“关于谨音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吗?”
孟谨意心慌意乱地摇摇头。
Rose按住孟谨意双肩,凝视她的双眼:“谨意,你要是还想到什么,一定要告诉你族长,或者告诉我,好吗?”
孟谨意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
Rose爱怜地吻了吻孟谨意的额头,将她搂入怀中。与此同时,Rose也没忘了布置任务:“这件事潘舰长那边由审谋去通知;余忠那边由谨识去通知,谨音的遗体也交给你了。谨意,我让审知送你回去休息吧,把谨音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她站起身,顺势将孟谨意拉起,对孟审知道:“你也早点休息。”
孟审知浓眉扬起:“我没有任务吗?”
Rose道:“你明天不上课了吗?”
孟审知牙齿咬得“咯咯”响:“谨音的死肯定和刘仁健那个贱人……”
Rose喝道:“闭嘴,我不知道吗?你要任务?那我也给你任务。你明天上课,要装作无事发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听到了吗?”直到此时,她的语气中才散发出一股女王的威严。
孟审知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装作无事发生?”
孟谨意拉了拉族长孟审知胳膊:“Rose姐是让你忍耐。”
Rose紧接着喝道:“你听懂了吗?”
孟审知双肩耷拉下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道:“但我们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当初不是我们把前大统领拉下台的吗?那些人类,当时不是一个个都在冬眠舱里睡大觉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动不动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和我们说话口气里都充满了恩赐的味道,像是在说所有这些都是他们大发慈悲赏给我们的!”
孟谨意愁道:“族长,你就少说两句吧!”
Rose倒也不生气,她想了想,觉得与孟审知解释猩猩人在与前大统领的斗争中所起到的作用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便索性换了一种方式:“审知,我问你,现在让你来伺候中华号上的水稻蔬菜、花花草草,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孟审知张口结舌:“我一个人?现在?怎么可能……”
Rose道:“那再加上谨意、明参、明仁呢?能搞定吗?”
“这……恐怕……还是有点困难……”
Rose道:“可是现在进农科院的,只有你们部族的几个人呀!要不这样吧,你告诉我,再给你多久,你能搞定中华号上的所有植物。”
孟审知低下头,不说话了。Rose又道:“小七,要不你来说说,你还要多久才能驾驶中华号?”
季审谋道:“Rose姐,光靠我一个人,是没法驾驶中华号的。娄谨志也只是刚培训完,接下来还要在各个岗位轮岗。如果能再有七八个人进机组,到时候或许能尝试一下。”
Rose看着孟审知,语重心长地道:“审知,你知道我从与前大统领的斗争中,学到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权利永远不是他人赐予的,而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你觉得我现在已经忘了这一点了吗?之前把前大统领拉下台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是我最可靠的后盾,现在,中华号上的形势又变化了,你们还能成为我最可靠的后盾,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提供及时的支持吗?”
孟审知嘎声道:“Rose姐,我知道了。”他心里突然涌上一个想法:因为现在他们还没法各自撑起一片天,所以还需要依靠人类;那么到了他们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把人类踢到一边去了?他决定把这个疑问悄悄藏在心底,暂时。
Rose瞪着孟审知看了好久,方道:“你们谁还有问题?”
无人应答。
Rose道:“那各忙各的去吧。”
孟审知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孟谨意与姚谨识跟在他后面。季审谋朝娄谨志使了个眼色,娄谨志会意,道:“二哥一个人不一定搞得过来,我去帮忙。”他迅速追上姚谨识,姚谨识用力搂了一下娄谨志肩膀:“好兄弟。”
季审谋转身跨入胶囊电梯,按了A16。他见Rose也跟了进来:“Rose姐不去休息吗?”
Rose看了一眼电梯表盘,双手盘在胸前:“我想睡的时候会去睡的。你去A16做什么?”电梯门无声关紧,他们随着电梯弹入太空。
季审谋苦笑:“查监控,查最近四个月的监控。希望天穹二号保存了这么久的记录。”将前大统领流放到太空中去之后,中华号的舱室进行了多次调整改造,重新编排,原先编号为A2的天穹二号舱室现已调整为A16,而原先蜗居在A2的猩猩人则安迁到A17至A21舱室。
Rose道:“除了这个呢?”
季审谋道:“要查了才知道。Rose姐呢?”
Rose“嗯”了一声,却没了下文。她直愣愣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对舷窗外的壮丽太空则视若不见。季审谋忍不住提醒Rose:“九点钟您还有个会议。”
Rose嘴角略微绽了绽:“我知道,我去天穹二号是去睡觉的。”
季审谋皱眉:在天穹二号动力室里工作的每个人虽然看上去是在睡觉,实际上大脑处于全速运行状态,工作几个小时下来都会疲惫不堪。Rose在猩猩人中是近乎女王一般的存在,她平日里工作学习负担已经很重了,却依然会时不时抽出一些时间承担天穹二号的计算工作。季审谋觉得Rose这样的行为毫无必要,他认为女王偶尔去天穹二号动力室躺躺,像古代天子籍田那样做个表率也就够了。
但他们的女王总是有着自己的想法。
出了胶囊电梯,没走多远,迎面便碰见了刚从天穹二号动力室下工的姜氏一族,为首一人,正是姜氏的族长姜审学。姜审学打了个哈欠:“Rose姐,您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这个哈欠迅速传染了Rose,她也打了个哈欠,眼眶立时红了。她轻车熟路地扑进姜审学怀里:“不是,我今天还没来得及睡觉呢!”唉,做女王好难呀!连个能固定依靠的肩膀都找不到,只能这边依依,那边靠靠。
季审谋则是喊了声“大姐”。
姜审学见季审谋一脸凝重的样子,睡意瞬间便消去了三分:“发生什么了?”
Rose道:“小七,你告诉他们吧,我先进去了。”她依依不舍地从姜审学怀里离开,朝姜氏一族诸人点了个头,随后往天穹二号动力室走去。
目前在动力室上工的是姚氏一族,他们负责每天的第二班。Rose一眼便找到了姚氏一族的族长姚审习,但是却没了呵她痒的心情——Rose每次进动力室都会偷偷干的。Rose在他们中间找了个空位,躺下,闭上双眼。
她进入了天穹二号的彼岸世界。
重新睁开眼,首先映入Rose眼帘的是一方宽阔的池塘,红色、黄色、蓝色的睡莲迎着日光绽放于水面之上,怕不有数千朵之多。但Rose没有功夫去欣赏这些,她转过身,左顾右盼,在摇摆的草叶间寻着了一个正呼呼睡大觉的小和尚,一株高大的松树将怡人的清凉覆盖在他身上,真是好不惬意。Rose走近,飞起一脚踢在小和尚屁股上。
小喵“嗷呜”一声惊醒,揉揉眼,抱怨道:“干嘛这么暴力?”
Rose没好气道:“喂,我问你,一血是什么?”
“易学?你是说周易吗?”小喵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干嘛?”
原来小喵知道!Rose眼睛一亮:“快告诉我!”
小喵为难道:“我其实也不懂呀!你自己去看好了,周易就薄薄的一本……”
Rose撒娇一般:“我不要,你既然看过,现在就讲给我听!”
“谁说我看过!我没看过……”
Rose道:“你没看过,怎么知道是薄薄的一本?”
“我的主意识以前看过,但……”小喵吞吞吐吐,翻身坐起,“但我觉得他没看懂,所以我也没看懂……哎呀,疼!疼!别扯啦!”他的耳朵又被Rose拎起来了。
Rose把手劲松了松:“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啊,竟敢敷衍我!你究竟懂不懂?”
小喵苦着脸:“哎呀,我的亲亲Rose姐呀,我帮你找出来,你一看不就明白了吗?”他在中华号的资料库里翻了翻,“Rose姐,请看!”
Rose凑上前,展示在她面前的是乾卦。乾:元、亨、利、贞。还有几句爻辞,一眼就扫到了底。“这是在讲什么?”她感觉自己一头雾水。
小喵道:“我也看不懂……”他感觉Rose手上加力,急道,“我是真的不懂呀!”
Rose丢开了手,蹙着眉头继续往后翻,坤卦、屯卦,一直到最后一卦未济,三分钟不到,就全翻完了:“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那个姓刘的要这个做什么?不对,谨音怎么会看这个?小喵,你搞错了吧!确定是这个?”
小喵道:“你要的不是易学吗?”
Rose气嘟嘟道:“我是说一血!”
小喵歪着脑袋想了想:“医学?蚁穴?”
Rose很不满意:“你不知道吗!”
小喵面露难色:“哪个‘yi’,哪个‘xue’?你倒是说清楚呀!”他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
Rose气势不由弱了几分:“我不知道呀!我以为你一听就明白的!”
小喵生气了:“你都没搞清楚就来问我!”
Rose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这……这不都是你们人类搞出来的花样吗?”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更大的声音道,“你敢吼我?”
小喵无奈地叹了口气,径直走向池塘,踏足水面之际,他的脚下自动生出一朵莲花,将他稳稳托住。Rose在他身后喊道:“你去哪?你给我回来!”
小喵没有睬她,他走到池塘中央,躺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朝Rose吐吐舌头。Rose气极,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把他耳朵揪下来,但她冲向池塘的结果只是一脚踩在水里:“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气得牙痒痒的。
小喵把Rose上下打量,突然道:“Rose,你快满十八岁了吧?还有几天?”
Rose瞪大双眼:“什么?你问这个干嘛?”
小喵道:“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Rose脸倏地红了:“你的皮又痒了!”
小喵贼兮兮地笑了:“所以,你刚才第一个想到了谁?”
“什么?”
“我说,你刚才第一个想到了谁?”
Rose不答,她咬了咬嘴唇,露出一排洁白可爱的贝齿。
小喵将双手背在脑袋后面,悠然道:“你可别拿什么Jack来搪塞我。你不说,那我就替你一个一个数吧。你们有六大部族,姜、姚、季、娄、孟、安,六个族长,加上归在季氏一族的季审谋,你们第二代一共七个人,但符合条件的就三个:季审思、孟审知、季审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只有他们是男的呀!”小喵人小鬼大地叹气,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爱情和智慧果然是没有办法并存的吗?”他继续道:“你们第三代人就稍微多了点,姜谨谈、姚谨识、姜谨闻、季谨念、娄谨志,但他们还要到明年才成年。”小喵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哎呀,你们第四代人我就不去数了吧……”
“为什么不去数?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索性把我们全部数一遍呀!”
“但我觉得他们都不是。”小喵仿佛没有听见Rose的话,“刚才你第一个想到的肯定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为什么?”Rose的声音毫无起伏。
“感觉呗。”小喵道,“接下来我就要在人类里面数一数了。”
“你闹够没有?”Rose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羞怒。
小喵吐了吐舌头:“好吧好吧,我不说了。我其实只是想提醒我们的女王Rose姐,女王大人或许对自己的终生大事不以为意,但您的第二代子民们,可都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Rose不答,她在池塘边坐下,信手摘下一片草叶,用指尖捻了又捻,她听到小喵又换了个话题:“喂,你说,前大统领现在在冥王黑洞科考站过得怎样?”
“啊?”Rose把手里的草叶扯得稀碎,“关我屁事!”中华号当初虽然投票将前大统领和前副舰长吴海放逐到太空中去,却也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因为前大统领苦苦哀求不要将他送回地球,无奈之下,徐博士建议将他送至冥王黑洞——毕竟那里还有一个中国科考站。只要能登上冥王黑洞科考站,前大统领就不至于在宇宙中漂流到死。(当时中华号上大部分人都确信地球会很快派出救援队将他们所有人接回去,只有少部分人才清楚中华号所处的现实。为了不影响士气,他们并没有选择说破。)
几个小时前,中华号收到了冥王黑洞科考站传来消息:前大统领的逃生舱在与冥王黑洞科考站对接的过程中十分诡异地消失了。科考人员驾驶小型飞船搜索了逃生舱消失那片的区域,却一无所获。慌乱困惑之下,科考站将这个消息迅速发给了地球和中华号。中华号的广目望远镜在逃生舱消失的那片区域来回搜索,一样找不到逃生舱的任何踪迹。
无论是地球上还是中华号上,没有人相信前大统领的逃生舱会凭空消失。一些人认为,前大统领肯定已经登上了冥王黑洞科考站,但由于担心回到地球后会不可避免地接受人民的审判,他通过某种方式(贿赂?同谋?武力?)说服了科考站站长,帮助他掩盖其登上科考站的事实。福尔摩斯怎么说来着?排除所有不可能之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前大统领的逃生舱会凭空消失?怎么可能!那唯一的真相不就是科考站站长在说谎吗?
质疑这个说法的人也不少。要知道,冥王黑洞科考站的运行完全依赖地球,每半年都有飞船往返冥王黑洞与地球,为科考站送去补给。在掌握自己命脉的地球和一无所有的前大统领之间做选择的话,科考站站长难道会站错边?何况,前大统领的逃生舱会凭空消失的说法如此离奇,科考站站长就算被前大统领“说服”,他难道就找不到更好一点的理由来欺瞒其他人了吗?
中华号上的主流意见则是前大统领以武力占领了冥王黑洞科考站,而科考站站长之所以编造了这么个一戳即破的借口,实际上是暗地里向地球求援。要知道,年轻时能扛两百斤麦子又阴险狡诈的前大统领,加上没了左手又断了右腕却老谋深算的吴海(对了,还要再加上一个机器人),他们虽然从冬眠状态偷偷地苏醒不久,但要对付科考站这个象牙塔里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那恐怕还真是大材小用了。至于他们究竟是如何占领科考站,并胁迫科考站站长给地球和中华号传递假消息的,那就众说纷纭了。徐博士为此愁眉不展,他感觉自己又做了一桩错事,给自己的弟子们送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Rose则私底下认为她那几个从未谋面的师兄是一帮不折不扣的蠢货。
地球上的人迅速做出反应。他们没有派调查员前往冥王黑洞调查真相——前大统领既然能用某个理由说服科考站站长,那么大概率也能用同样的理由说服派去的调查员。飞往冥王黑洞的补给飞船接到命令,转头驶向距离最近的土星作环绕飞行,并等待进一步的指令。同时,地面指挥所命令冥王黑洞科考站所有人员返回地面(注意,没有命令三位科考人员,而是命令科考站所有人)。每个人都在拭目以待,看冥王黑洞科考站会如何反应。
可前大统领的逃生舱究竟去哪了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聊一聊宇宙。
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时间和空间?
请不要将宇宙看成膜,让我们把宇宙看成一块果冻吧。在这块巨大的果冻之中,有不少黑点,唔,我说的其实就是黑洞啦。这些黑洞凭借巨大的引力,将空间和时间拉扯到自己身周,越靠近黑洞,空间和时间就会被黑洞压缩得越紧密。在平整的时空之中,光线是按照直线传播的,但靠近黑洞的话,因为时空密度不均匀,穿行其间的光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折射,就如同光线从空气射入水中一样。有些光子就这么不断折射,最后掉入了黑洞;有些光子则幸运地逃离,让我们有机会得以一窥黑洞背后的世界。
时间和空间可不是任由黑洞拿捏的软柿子哟,它们也具有弹性——如果时空没有弹性,那么宇宙将回归大爆炸前的奇点。时间和空间总是要抵抗所有造成它们不再平整的引力的束缚——这些引力来自一切有质量的物体——努力恢复平整的状态。于是,整个宇宙因而展现出了一种扩张的态势,这是引力与时空弹性相互作用的结果。
时空弹性在宇宙不同地点并不完全相同,而是要视时空密度而定。举例来说,如果某些区域在宇宙大爆炸初期便聚集了多个大质量黑洞,围绕它们的时空从未完全舒展过,这会造成该区域的时空弹性较高;而在一些原先并没有黑洞的区域,时空因为尽情舒展,时空弹性反而会因此下降。如果这块区域中有某个恒星死亡变成黑洞,新生的黑洞很容易就会将周围的时空扯裂,在宇宙中央制造出一小块宇宙边缘。如果我们的宇宙有个观察者,祂会看到这团宇宙果冻之中出现了一个小气泡。无处不在的光会缓慢地将破裂的时空修补好(原理见下文),但不可避免地会有部分被扯碎的时空碎片飘荡在宇宙中。人类通过观察和计算能推断出这些时空碎片的存在,却无法用肉眼看到它们,这就如同水里的鱼能感知到、却看不到水。
前大统领乘坐的逃生舱,正是掉入了一条狭窄的时空裂缝之中。这条时空裂缝是怎么产生的呢?要知道,我们的太阳系在诞生后的四十多亿年里,还从未出现过黑洞呢!太阳系的时空密度相对均匀,这意味着太阳系的时空弹性并不高。直到最近,冥王黑洞出现后,在其引力的不断拉扯下,冥王黑洞周围的时空终究还是慢慢触到了其弹性极限,时空被撕裂。无巧不成书,前大统领便与这条新生的时空裂缝相遇了。逃生舱掉入时空裂缝之后,时空迅速愈合,在科考人员眼里,则是逃生舱凭空消失了。
实际上,冥王黑洞对时空的拉扯也波及到了中华号。就相对距离而言,冥王黑洞正在逐渐远离中华号,这使得中华号附近的时空产生了小幅回弹,令中华号的速度从116.57KM/S上升为116.59KM/S,行进方向则略有偏移。关于如何操纵空间、并从中获取能量的秘密已经摆在了中华号众人的面前,只是这块宝藏要多久才能等到发掘它的人呢?
扯远了,让我们重新回到中华号的彼岸世界吧。小喵接着道:“冥王黑洞考察站的人真可怜!”
Rose没好气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低头扯了片叶子。
察言观色的小喵觉得Rose防备心下降了不少,冷不丁道:“你觉得潘舰长怎么样?”
“挺好……”Rose倏地抬头,不出意外地对上了小喵的坏笑。她脸上风云骤起,从怀中掏出一粒松塔,愤怒地扔了出去。松塔飞过湖面,“啪”地一声正中小喵脑门。她也随即从彼岸世界消失了。
现实世界中的Rose睁开眼,久久不愿起身。她痴痴地盯着天花板,盯了许久,胸中心潮起伏:为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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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想象一束光,想象一束来到了宇宙边缘的光。
它再前进一步,就要离开我们这个宇宙。
它迈开了前行的脚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粒光子,会进入另一个宇宙时空?
还是在宇宙边缘湮灭成能量?
不,都不是。
光子内部,难道就没有空间和时间了吗?
一旦离开我们这个宇宙,光子内部的空间和时间就会展开,我们的宇宙因此而扩张。
光所到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宇宙扩展到的地方。
物质、能量,还有时空,本来就是统一的。
不,让我们换种说法,物质、能量、时间和空间,都是同一样事物的不同状态。
若说宇宙起源于奇点的大爆炸,那我们不妨将这个组成我们宇宙的神奇事物称作奇子。即物质、能量、时间和空间,都是奇子的不同状态。
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光子,在奇子的尺度,则是物态和能态处于显性,而时态和空态处于隐性。越过宇宙边缘的光子,因为周围环境的变化,它的时态和空态被迅速激发,转换为显性,而物态和能态则转为隐性。奇子所构成的事物大部分只显示出一种状态,而光子却可以同时兼具两种状态,所以说光子是我们宇宙中最普遍又最为神奇的事物。
理解了这一点后,我们再来关心一下前大统领。
掉入时空裂隙的前大统领,从冬眠中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梦里,一艘小型飞船朝着他直直飞过来,将他撞成……他知道自己没有被撞得四分五裂,鲜血四溅,因为他成功地抢在飞船撞上他之前醒了——过来?不,不,没有!我一定还在做梦!用力睁开眼的前大统领徒劳地张开嘴,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无力的悲鸣:他眼睁睁地看着梦里那艘小型飞船驾驶路径丝毫未变,笔直地穿过他的身体。穿过他身体的时候,飞船的舱壁突然变得透明,飞船内部的每一颗元器件,每一颗螺钉都清晰可见,而自己的身体则安然无恙。“吁!”前大统领放松下来,浑然不觉自己裤裆已经悄悄湿了一片。太好了,自己果然还是在做梦啊!只是这梦境未免也太吓人了吧?没事没事,只要是在做梦就好。
只要是在做梦……就……好……
等等,我真的是在做梦吗?
穿过自己身体的飞船,内部的电路、操作台,还有那个胡子拉碴、眼睛通红、一副长期缺少充足睡眠模样的驾驶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居然还差点吻上他的嘴!这个梦境是不是有点过于真实了?
前大统领扭过头,右眼珠恶狠狠地四下转动(他的左眼已经被乙2、也就是现在的姚谨识用电击枪打瞎),很快便透过冬眠仓的玻璃,看到了另一侧冬眠仓里的吴海。须发凌乱的吴海也睁着眼,两人三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困惑。因为他们遇到了相同的难题:如何区分梦境与现实?
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区分梦境与现实是极为容易的。因为现实是合理、连续且自然的,而大部分梦境则恰恰相反。梦境中会发生各种不合理的事情,而做梦的你决不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反而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你甚至不需要转场,就可以流畅地从一个梦滑入另一个梦;在梦境中,你可以自由地想象一切:变身小怪兽殴打奥特曼,与心目中的男神(或女神)共赴巫山。绝不会有任何事物能限制你的梦。
但对于刚从冬眠状态苏醒的前大统领和吴海而言,他们则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如果前大统领和吴海睁开眼,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冥王黑洞科考站,那么他们可以非常容易地判断这就是现实,并且毫不犹豫地接受它。因为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冥王黑洞科考站,路线早已设置好,逃生舱的电脑也值得信赖,不会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去。所以他们来到冥王黑洞科考站是合理、连续且自然的。
但是,如果周围的现实变得荒诞无法理解,在时间与空间上也不再连贯,并且与自己所具备的所有常识都发生了冲突呢?
那就只有做梦才能解释了吧?
何况,自己不是应该在冬眠吗?做梦不是很合理的吗?他还记得储晨曾经和自己科普过冬眠的事情,有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化学物质会加到W-O液体中,它能帮助人类进入深度睡眠,且无法苏醒。
“统领,您醒了!”另一侧,机器人明辉喜道。
这句话并没有给前大统领带去多少安慰。前大统领扭过头,狐疑地盯着机器人明辉看了又看。他依然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梦境,因为在梦里,机器人明辉也是会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事的。眼前这个机器人正将自己轻轻扶起,一只手轻拍自己后背,帮自己将肺部残留的W-O液体拍出来。
前大统领习惯性地咳嗽了几下,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咳出来。他肺部的W-O液体似乎诡异地全都消失了。前大统领略略放心:看来自己果然还是在做梦。
“喂,狗!”被放逐到太空的前大统领不再喊吴海的名字,而是喊“吴狗”。喊得多了,他甚至连吴海的姓都省了,直接以“狗”称之。反正逃生舱里也没有别人担当得起这个称号,对不对?前大统领知道吴海这厮一定会恭恭敬敬、低声下气地回应:“统领,怎么了?”要知道,吴海双手俱废,连排泄都要机器人明辉帮忙——他哪来趾高气扬的资本?
这次吴海没有反应,他直愣愣地盯着前大统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前大统领倒也没期待吴海会回答,他其实只是随口喊了一声。难道在梦里,你也要为吴海没有应声而生气?
自认为还在做梦的前大统领在冬眠仓里坐起身子,独眼左顾右盼:逃生舱里所有东西都和冬眠前一模一样,当然,要是你能够对那个时不时在时空上穿过逃生舱的小型飞船视而不见的话。前大统领盯着小飞船看了好久,那艘飞船在附近没头苍蝇般绕来绕去,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他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心里觉得这个梦好像变得有点无聊了。
吴海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此时方才开口:“尊敬的统领,您看到那艘穿过我们身体的飞船了吧?”
“我又不瞎!”前大统领没好气道,“怎么会看不到?”他似乎忘记了什么。
“您看得到?”吴海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您看得到它穿过我们?”
“狗!你竟敢不相信我说的话?”前大统领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质疑,“我连里面的驾驶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没有,您能和我讲讲那个驾驶员长得什么样吗?”吴海诚惶诚恐,心里大骂眼前这头老熊骄横不减——前大统领这么侮辱人,吴海自然心下不甘。吴海心里对前大统领的称呼,那可就多了去了,只要能想到的除了狗以外的动物都可以指代前大统领,所有这些动物的品性都可以天衣无缝地安在前大统领身上。
“这……这……”前大统领犯了难,原因无他:他又被一个成语给卡住了。那个形容一个人没睡好的成语是什么来着?睡眼什么?前大统领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海见前大统领支吾了半天,连个屁都没能放出来,不由心下嗤笑眼前这头肥猪蠢笨如常:“统领,您随便说点特征就行了!”
“啊……嗯……啊!他左边脸颊有个黑痣!”
“您看清了?是左边脸颊?还是右边?”吴海不紧不慢道。
“是,是……啊,对了,他既然面对我,就要反过来!是右边!”前大统领似乎觉察到了哪里不对,“狗,你不也看见了?你知道还问我!”
“尊敬的统领,我只是想和您确认一下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哼!”
前大统领以为吴海接下来会再说些什么,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吴海开口。他只好降尊屈贵道:“狗!你怎么哑巴了?”
吴海心里抱怨眼前这只树獭反应如此之慢,竟然还死死赖着不肯灭绝,嘴上却十分卑微道:“我怕我一开口惹您生气呀!”
“哼!”见吴海这么听话,前大统领很是受用,语调也随之柔和了不少,“狗,我有这么不讲理吗?”
“统领,您是最讲理的人了。”吴海暗笑眼前这只兔子耳根如此之软,正可好好拿捏,嘴上却也不急着反驳他刚才的话,“话说,您认识周从仁吗?”
“周从仁?”前大统领在脑海中苦苦搜寻,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吴海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周从仁您不认识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似乎在暗示前大统领您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人都不认识。
“他……他是哪个部门的?”前大统领被吴海的话无端撩起几丝焦虑,他迫切需要一些提示。
“周从仁是徐博士的学生呀,您不记得了吗?”
前大统领“哦”了一声,焦虑四散无踪:原来是徐博士的学生啊,他有必要认识吗?他完全搞不明白这个周从仁和他有什么关系。当年要不是储晨引荐,就连徐博士,不也只是他治下十几亿蒸民中的普通一员吗?
“然后呢?”前大统领不慌不忙道。
“徐博士成为中华号首席科学家后,周从仁便接任了冥王黑洞科考站站长一职。”
“噢呦!”前大统领终于知道怎么回事了。要不是他的提拔,徐博士怎么可能担任中华号首席科学家?徐博士要是担任不了中华号首席科学家,那周从仁还怎么接任冥王黑洞科考站站长?前大统领这番提携之力,周从仁这人只要是还有点良心,那就该结草衔环相报,对不对?前大统领虽然自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还是不由得对冥王黑洞科考站产生了几丝期待。
吴海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他迅速问道:“统领,您以前见过周从仁吗?”
前大统领下意识摇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觐见天颜吗?
“那您总该见过周从仁照片吧?比如说,您任命周从仁为冥王黑洞科考站站长的时候。”
前大统领想了想,还是摇头:“这种小事,当年储晨随手就安排好了。”
“统领,您再仔细想想,您确定没见过周从仁吗?”吴海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面对一个蠢货的时候,多操点心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狗!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前大统领语气中又泛起了怒意。五年的冬眠时光赐予了他一副马克思的外表,但也仅限于此了。
“统领,我错了。”吴海一副惶恐的样子,嘴上不断讨好,心里却满意地笑了。
他为什么要笑?
要理解世界,必须要先根据常识确定几条公理。
比如:平面之上,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数学之大厦便是建立在一条又一条的公理之上。
公理是理解世界的基础。
身处一个未知空间的吴海,为了理解自己身遭的世界,他不得不根据经验先给自己定下一条公理:人类无法想象自己不曾见过的事物。
他不知道这个公理是对是错,但是他必须先踏出这一步。就算这个公理后续被发现是错误的,那也比一无所知要好上百倍。
根据这条公理,他开始推断。
已知:小型飞船驾驶员是周从仁(吴海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周从仁本人,却见过周从仁照片)。
假设我在做梦
∵ 梦里的前大统领是根据我的记忆制造出来的
∴ 梦里的前大统领必然也认识周从仁
∵ 前大统领矢口否认自己认识周从仁,
∴ 假设不成立
∴ 我醒了
∴ 前大统领醒了
用反推法一样可以得出相同结论:
∵ 现实世界的前大统领没有见过周从仁
∴ 周从仁不可能出现在前大统领梦里
∵ 现在,前大统领见到了周从仁
∴ 前大统领醒了
∴ 我也醒了
简单不简单?清楚不清楚?
即使踏足于时空荒诞、常识错乱之地,吴海依然成功地为自己找到了一块稳固的基石。他目前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但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它、探索它。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那么前大统领与吴海现在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呢?在这里我就不卖关子,而是给各位读者老爷仔细解释一下吧。在宇宙中,由于黑洞撕扯造成的时空裂隙,原本是要靠光子来修补、填充的。但是,一方面,由于冥王黑洞距离太阳十分遥远,在那一瞬间并没有充足的光子来修补这一时空裂隙;另一方面,由于逃生舱的出现,它及时地充当了修补时空裂隙的替代物。就在逃生舱误入时空裂隙的瞬间,其时态和空态被瞬间激发,修补宇宙的同时,物态和能态则转为隐性。于是,逃生舱(准确地说,是逃生舱的外壳)成为了我们宇宙时空的一部分。
此时,这块时空裂隙已经被修补好了。
但前大统领与吴海却遭了殃。掉入时空裂隙的瞬间,他们两人的时态和空态一样被激发,但是时空却被逃生舱的外壳及时修补好了。鉴于他们的物态还处于激发态,所以他们还是独立的个体,还能思考;与此同时,由于他们的时态和空态被激发,所以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又成为了这个时空的一部分。若有人要问周从仁为什么能穿过前大统领的身体,奇怪,周从仁什么时候穿过前大统领的身体了?周从仁穿过的是时空。周从仁为什么找不到前大统领和吴海的踪影?废话,哪个普通人能用肉眼看见时空的存在?
前面我说光子同时兼具两种状态,是我们宇宙中最普遍又最为神奇的事物。现在,这个说法要改一改了。比我们宇宙的光还要神奇的事物,出现了!我们的前大统领,一身兼具物态、时态和空态三态,他竟然比光子还要多一态!就是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也不过身兼物、能、时、空四态而已,前大统领仅仅只比奇点少一态!宇宙大爆炸138亿年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迹!让我们鼓掌,让我们欢呼,让我们为造物主创造出这样的奇迹而喝彩!
啊,不,等等,我好像把吴海给忘了。哎,好吧,我们把刚才的说法改一改。宇宙大爆炸138亿年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两大奇迹!——唉,这么一改,真是气势全无!奇迹不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吗?两大奇迹?这算什么呢?不对,我们的前大统领和吴海身上还有着无数的细菌、跳蚤、寄生虫。别的不说,光是大肠杆菌就有几百万亿。这些大肠杆菌,不也同时兼具物、时、空三态吗?
不行,我得停笔。照这么写下去,我们伟大的前大统领不就和大肠杆菌、和跳蚤寄生虫并列了吗?
我决不能眼睁睁地让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啊!”前大统领又惊叫起来。原来,他发现自己的左眼又能看得见东西了。只不过这声惊叫持续的时间很短,左眼的复明不过是坚定了他认为自己还在做梦的信念。
吴海却以为前大统领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忙不迭问道:“统领,您怎么啦?”
“没什么,我发现自己左眼好了。”前大统领淡淡道。
“好了?”吴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然。”梦里发生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统领,这是几?”吴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他很想比一个下流的手势,但现在还不敢。
前大统领瞟了一眼:“狗!你的爪子不也好了吗?”一直到冬眠前,吴海的右手都是断的,只有徐博士曾经帮他简单包扎过。文医生从冬眠中醒来后曾帮吴海看过,他说吴海手腕的骨头全都碎了,需要回地球做手术才能一一取出来。
对哦!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吴海惊喜地用他复原的右手摸向自己的左手——可那边却是空荡荡的。他不甘心,又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胯下。咦,复原了吗?我得确认一下功能回来了没有。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机器人明辉身上,一瞬间,各种龌龊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很快,他脸上出现一抹喜色。这个世界的公理2被他总结了出来:有些东西一旦断裂,就会真的失去;但如果安在身上,就能复原。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身兼具物、时、空三态,前大统领和吴海可以从光子之中吸收能量了!这些能量,不仅能维持他们生存,还能缓慢地修补他们的身体。穿过他们身体的光并没有消失,而是频率降低,波长变长。打个比方,如果前大统领饿了,他可以把伽马射线吃成吉米波,但他要是不怎么饿,那么一束光穿过前大统领的身体也只不过稍微红移罢了。
吴海却没有功夫去仔细思考这背后的原理,心中的恶念反而积淀得越发深沉:前大统领这只该死的小强!他的心肠如此之歹毒,作恶如此之多,凭什么毫发无损?而我,却永远地失去了左手!
凭什么!
——好了好了,行文至此,我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高声宣布:前大统领是我们宇宙最伟大的奇迹!他比光还要神奇,只比奇点低一等!他的身躯比吴海完好,他的思维比大肠杆菌还要敏捷!他就是我们这个宇宙的至高存在!让我们在吃饭、睡觉和拉便便之前,都永远不要忘记赞美他!
但前大统领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个宇宙最伟大的奇迹,在此之前遭受了重重打击的他只觉得自己现下这个梦实在是太甜美了:左眼重见光明,狗还这么听话。他担心自己一旦醒来,所有这些美好都将烟消云散,反而难过地流下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呜呜,呜呜……”前大统领低低的呜咽声在冥王黑洞周围的时空里不断回荡,深沉、厚重而又悠长。或许是感受到了前大统领的心意,一个蜷曲着的时空维度被打开了。顺着这一时空维度,前大统领的呜咽声不仅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更朝着过去和未来传播。声音归根结底不过是震动这一能量的传递,声源震动的能量通过一些介质传达到了我们的耳膜。可一旦某个声音成了这个时空的基本属性之一呢?身处周遭时空的人,无论怎么把耳朵塞起来,他永远都会听见前大统领的低泣。
因为这个声音是直达灵魂的。
可怜的周从仁就算把脑袋想破,又怎么可能想到这几天折磨得三位科考人员死去活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来源的女鬼夜泣,其罪魁祸首,竟是今天的时空裂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