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动把眼前的投影往左一抹,将耳机摘下,在睡袋里伸了个倦倦的懒腰。
周从仁听见田不动的吱嘎呻吟,随口问他:“看完了?”他问的是巴格坞(BaghWood)最新出品的电影《Mewingirl》。电影讲述的是一个阿拉伯少女从一个在金字塔里活了上千年的埃及猫身上获得了古老的能量,从此有了改天换地的能力,并与地球上的邪恶势力作斗争的英雄故事。
“看了一半。”
“怎么样?”
“鸡肋。”田不动大摇其头,“异域风情尚可,情节却甚是老套。这种电影居然能有300亿票房!”正所谓没有时间娱乐的人,迟早会有时间生病。为了让冥王黑洞科考站的科研人员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科技部会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各种娱乐活动,投喂地球上的最新电影便是其中一项。
周从仁嘴角浮现出淡淡笑意:“李图南早就提醒你了,你还硬要把它看完。”
田不动说:“这部电影从地球传过来也不容易,传输速度最高只有200K,整整传了一天才传完,总不能听你们这么评价我就丢在一边不看了吧?”唉,只可惜他们不肯传些真正的乐子过来。
身子弓成一只虾米的李图南捂着肚子“哼哼”几声,似是在说“不听好人言”。从厕所出来后,他的眼珠一直在周从仁和田不动身上转来转去。
他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平板上的数据。高能粒子已经通过了5号线圈,以99.999%的光速直奔冥王黑洞科考站而来。如果一切顺利,它将非常有可能掀开黑洞神秘的面纱,为人类揭示黑洞内部隐藏的秘密。5号线圈与6号线圈之间的距离为14.62个天文单位,在高能粒子抵达科考站之前,李图南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就这么等着,也可以干些别的什么事情。他的嘴唇蠕动了很久,有一句话几次涌到嘴边,结果他又把它给咽下去了。几次反复后,这句话终于还是从他嘴里跳了出来:“老周,老田,我想通了!”
周从仁转过身:“什么?哦,别担心,你肚子不舒服就去休息,高能粒子轰击实验我和老田盯着。老田,别躺着了,起来!”
田不动开始把身上的零部件一个个从睡袋里面往外搬,他听见李图南说:“不是这事。我知道逃生舱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我想通了,我在厕所里想通了!”
在李图南的内心深处,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在泡澡的时候喊出那句“Eureka!”的呀!可身在外太空,条件有限,也就只能这样勉强凑合了。
周从仁眼中闪过几丝希望:“逃生舱是怎么回事?”
李图南说:“逃生舱当然是掉到黑洞里面去了。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周从仁眼中的希望立刻黯淡了几分,他垂下头:“那逃生舱又是怎么掉进去的呢?别忘了我们的监控里面,逃生舱可是突然消失的。”
“这很好解释。”李图南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当我们中间有两个人中了致幻剂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实际上并没有受到致幻剂影响。”
“嗯?”周从仁怔住了,显是对这个答案猝不及防,他指间的触控笔开始慢慢往外飘。
“你又在扯你的致幻剂理论了!”田不动先是不屑,继而大叫一声,“啊,我明白了!你其实不是想说致幻剂,你是想说迷药,不,安眠药,对不对?”
“不错!”
田不动的思路一下子打通了:“准备接收逃生舱的时候,我们中间有人将其他人迷倒,然后远程操纵前大统领的逃生舱驶向冥王黑洞。等到逃生舱掉进黑洞后,他再把监控视频剪辑替换掉,把所有仪器的监测数据都换成平时的数据,这些全部搞定后,那个人再把另外两人弄醒,与其他人一起‘惊讶地’发现逃生舱莫名失踪了。老李,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周从仁疑道:“可我不记得我当时有从昏迷中醒来……”
“你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整天半梦半醒的你记得个屁呀!”田不动从来都是想到啥说啥,绝不拐弯抹角。
周从仁咬牙,不得不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
“老田,你真聪明。”李图南先是称赞一番,紧接着话锋一转,“我知道我自己没干这种事,老周,是你么?还是你老田?”
周从仁也知道自己没干这种事,他狐疑地瞪向田不动。
田不动浑然不觉,他继续分析道:“但这里其实还有个不对的地方。那个人把我刚说的一切做完,至少也得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吧?监控里逃生舱消失的时间是2051年X月X日03时16分,后来,我们发现逃生舱突然从监控里消失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自然是被迷倒后又醒了过来,对不对?当时我还特地又看了一眼自己平板上的时间,也是03时16分。这又该怎么解释?”
周从仁说:“我们所有设备的时间都是通过6G网络自动校准的,看来中央控制室的时间被人动了手脚。”
田不动皱眉:“铯原子钟怎么动手脚?”
周从仁想了想,道:“比如说,那人做完这一切花了半个小时。那他就去中央控制室把时间往前调半小时,等到我们睡觉的时候再调回来。反正我们这段时间迷迷糊糊的,少睡半个小时也不一定察觉得出来。”
李图南又道:“那个人一定是几天前就开始试验安眠药的效果了。起初,他不确定我们会昏睡多久,所以接连试了几天,终于被他摸索出了合适的剂量。我们这几天产生的幻听,实际上是安眠药的副作用。”
周从仁疑惑道:“可是那个人既然计划了这些,为什么要用副作用这么明显的安眠药?这不是会让我们有所警觉吗?他这样也太不周密了吧?”
李图南说:“如果安眠药是从地球带过来的话,时间已经过了四年,过期很正常的吧。”
周从仁捉住飘在空中的触控笔,语气中竟有一丝释然:“如果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至此,所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诡异事件都有了符合科学也符合逻辑的解释。
田不动气道:“可恶,居然喂我们吃过期的安眠药!”
李图南按着小腹:“害得我拉肚子。”
田不动说:“所以,是谁这么可恶?”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女鬼的哭声适时响起。这么一来,科考站的气氛就更说不出地诡异了。
即便如此,有些智慧生物还要再往其中加些料。
科考站的照明灯忽然闪了几闪,中央控制室的喇叭响过一阵“刺啦刺啦”的杂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田不动眼珠紧张地四下打量:“怎么回事?”这次女鬼的动静和以前不大一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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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图南拿过平板扫了一眼:“加速线圈过载了?没有呀。”
周从仁扶着舱壁,慢腾腾地飘去隔壁的中央控制室,过了好一会儿,他慢腾腾地飘回来:“刚才大概是什么宇宙射线吧,现在正常了。”方才在中央控制室的时候,他觉得耳边似乎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咆哮。幻觉又来了,他想。
李图南盯着周从仁的身影,忍不住开口了:“老周,其实,你把前大统领丢到黑洞里面去,我一点都不介意。你要是事先和我说,我还会帮你。”
周从仁惊诧莫名:“你……你怀疑我?”
李图南说:“科技部的命令一般都是直接发给你,你再传达给我们。如果有一些秘密指令要求你将前大统领灭口,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我只生气你害得我拉肚子,所以等我有力气了,我一定要好好揍你一顿。”
周从仁想笑,又笑不出来:“我没有……”
田不动突然说:“我觉得不是老周。老李,是你吧?”
李图南瞪大双眼:“老田,为什么你会怀疑我?”
田不动说:“老李,当初我听温老师说你主动申请参加这次科考的时候,我是有些诧异的。你看看我们那些师兄弟,一个个舒舒服服地待在地球上,悠哉游哉地研究我们发回去的数据,几篇漂漂亮亮的论文轻轻松松地就发表出来了。谁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要参加科考远征队?路程长,耗时久,为什么要把人生最宝贵的几年光阴浪费在这个上面?我是抽签抽中了,没办法,只好参加。”田不动比李图南小三届,他们这届分到一个名额,所以通过抽签决定人选。
李图南苍白如大理石的脸色又白了些:“温老师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
因为我不想参加科考,所以去找温老头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田不动问道:“老李,你为什么主动申请参加科考队?”
李图南垂下眼:“我……我当时看到大家都不怎么积极,所以想做个表率。”
田不动说:“你和陈雅当时刚办完婚礼,对不对?”
“这……这和我们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李图南摸摸脸,觉得方才似有风从脸上拂过。
田不动说:“刚结婚,你就要远行?而且一离开就是好几年?陈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母夜叉呀!”
李图南说:“因为……因为我觉得参加科考远征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田不动说:“大家都知道你和陈雅青梅竹马。陈雅的父亲当年说了几句大实话,戳破了前大统领的新衣,害得前大统领颜面尽失。没过多久,陈雅父亲游泳的时候突发心脏病过世了,遗体被迅速火化,陈雅甚至连她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明眼人都知道陈雅的父亲死得蹊跷,死得古怪。老李,你要是想替陈雅报仇,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大家还会尽可能地帮你遮掩,但你不该把这个锅让老周替你背呀。”
李图南只觉啼笑皆非:“不,不是我……”
为了保持清醒,周从仁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我们不要再这样相互猜疑了,再这么猜下去,结果只会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田不动说:“那可不一定,我知道我自己啥都没干,身正不怕影子歪。”
周从仁的笑容有些苦涩:“老田,唉,老田,我最近好像不怎么见你喝水。”
田不动愣了片刻:“有……有么?可这又怎么了?”
周从仁说:“既然是下药,那我们都是怎么中招的?航天人套餐在打开前都是密封的,不可能被下药。”
李图南恍然:“安眠药被磨成了粉,放在我们平时喝的水里。”
田不动结巴了:“你……你们现在开始怀疑我了?我……我只是想到这些水已经在我们身体里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心里有些膈应……但我真的没做……”看他表情,显然是有些急了。
周从仁忙道:“老田,我刚才只是举个例子。我认为我们要是再这么毫无根据猜下去,我们科考队的凝聚力会被消耗殆尽……”
李图南说:“对,我们不能再这么猜来猜去了。我本以为我猜出事实后,你们会有人承认的,没想到你们都不愿意承认。也罢,我去找些证据,实打实的证据。那个人既然做了这些,不可能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强忍着小腹的绞痛挣扎了几下,可终究没能爬起来。
周从仁用力拍拍自己脸颊,整个人稍微清醒了几分:“不不,老李,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我知道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愿意站出来承认也好,不愿意站出来承认也罢,他都是我的好兄弟。唉,我不想再纠结这件事了,要不……要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田不动说:“老周,你几天没睡,整个人都糊涂了。咱们回到地球上,难道和其他人说:这个,前大统领大概是掉到黑洞里去了,但这件事咱们就这么算了吧。他们肯答应你吗?”
李图南认定前大统领已经被某个人丢到黑洞里去了,他说:“无论谁做了这件事,他一定会被当作英雄看待的。我非常希望那个人是我,只可惜……”说到这里,他的神色竟有些黯然,“所以,你们要是谁做了这件事,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快承认吧,然后我们接下来就可以讨论该怎么统一口径了!”他充满期待地看向周从仁和田不动。
田不动也附和道:“是呀,快承认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紧张地盯着周从仁和李图南,眼睛一眨不眨。
于是,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再次陷入了一小段沉默。
李图南的表情逐渐变得失望:“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的。老周,老田,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的呀!老周,真的不是你吗?”看李图南那神情,他应该是真的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看的。
周从仁摇头,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老田,要不你就承认吧?我们接下来商量商量该怎么善后。”
田不动呸道:“老子又没做这事,怎么能不要脸地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真正的英雄会在背后笑话我的!”
这时,三个人都听见一个雄浑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说:“呔!卑微的人类,见到龙神,还不速速跪拜!”
周从仁三人一齐四下打量,却根本找不到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田不动脱口而出:“幻听!幻听又来了!”
隔壁中央控制室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动静,比之前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周从仁感觉空气从自己脸上迅速流过,他闻到一股味儿,似是夏日雷雨过后,蚯蚓翻开一块土,露出一截吸足了水的草根发出的清香。
或许是为了配合众人当下的忐忑心情,科考站的照明灯开始反复明灭。李图南喃喃道:“女鬼……女鬼终于要现身了吗?”
那个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带上了少许不耐烦:“蠢货,是龙神!”一条盘曲的细线突然横出三人中间,这条细线迅速变粗,其势矫矫,像是痛饮后的张旭抓起毛笔信手挥舞,不经意间破开了一道虚空。粗线紧接着又分成了两根线条,两根线条之间,或浓或淡、疏密有致的纹理接连显现,一条二维的龙瞬间跃入众人眼帘。只见其额角如斧劈,项背如折带,鳞甲如云头,长尾如解索,望之竟似一幅皴染俱佳的泼墨山水。
不消说,这条龙自然是白螭了。
按照地球上的惯例,作为高贵的龙族,白螭在二脚兽面前的每一次主动登场,无不是风雷俱动,声势煊赫,如此一来,自能将众二脚兽骇得两股战战,匍匐于地,顶礼膜拜。可是,在这能量稀少、物质匮乏的九阴之地,风雷之类的浩大场面如何能凭空生造出来?它只得尝试以大嗓门先声夺人,再借灯光和喇叭制造出一些光影和噪音,顺带自己再摆出个张牙舞爪的姿势,以期收到震慑之效。只可惜,这次情势的走向完全出龙意料,只听田不动第一个叫了起来:“幻觉,我看到了……”
周从仁突然吼道:“不准说,大家谁都不准说话,我有话要说!”作为冥王黑洞科考站站长,周从仁第一次将威势摆了出来。见大家都闭紧了嘴(白螭也一时被周从仁的气势所夺),周从仁说:“给我们下药的人,一定不会给自己下药,所以他自己一定不会产生幻觉。老田,我听到你第一个说幻听,我也一样。现在,我非常确定我的耳朵和眼睛都产生了幻觉!老李,你刚才一直躺着没动,也没说话,我怀疑你现在并没有产生幻觉。”
李图南对飘在三人中间张牙舞爪的白螭正眼儿也没瞧,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周从仁和田不动的举止神态,方缓缓道:“为什么给我们下药的人,一定不会给自己下药?若是要隐藏自己,还有比自己也成为受害者更有说服力的方式吗?我刚才之所以不说话,纯粹只是因为肚子痛。”
田不动咽了口唾沫:“老周,我有个想法……”他觉得悬在半空中的那幅水墨画似乎正恶狠狠地将每个人都瞪上一遍。龙,也有表情吗?
周从仁截道:“老田,你先别说话!”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把瞌睡虫暂时赶跑,继续对李图南道:“诚如你所言,给我们下药的人也可能给自己下药,但自然也有未给自己下药的可能性存在。如果我们现在有人没有产生幻觉,那他自然就是下药者,对不对?”
李图南说:“可是,如果我是下药者,我没有给自己下药,但我说我自己现在也产生了幻觉,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证明我说的是假话呢?难道我们接下来要靠反应速度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吗?”
周从仁不是庄子,说不出“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之类的话来。他用力眨眼,用力眨眼,可无论怎么眨眼,他眼前总飘着一条与理性相悖的龙。他打了个哈欠,索性把眼皮合上了:“我不知道,我好累,你说的话好绕,我好想睡觉。”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方才急速转了几圈,然后一下子就宕机了。
白螭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也能成为被无视的对象,它茫然地飘在半空中,寻思自己是不是应该重新藏起来。青虬急忙一拳敲在白螭脑壳上,以龙语道:“你傻愣着做甚?”
白螭委屈道:“大哥,我早就说了,这法子不行!”
“你几时说过这话?”青虬着恼道,“此策一向无往不利,为何偏偏轮到你就出了岔子?”是不是你不行?
白螭赌气道:“大哥,要不,你来试试?”
青虬扬手又要再打,想想还是忍住:“吾在这些有眼无珠的二脚兽眼中,不过是一条细线,如何唬得住他们?好兄弟,此事终须由你出手。你把那凶恶的做派再弄出些来,务必令这些二脚兽屈从了吾等的意志方好。”
于是,青虬继续操纵起电磁之力,引得照明灯不断闪烁,激得喇叭不断轰鸣,震得空气不断激荡。与此同时,白螭首尾摆动,接连换了数个威风凛凛的姿态,放开嗓门咆哮道:“呔!无知的人类,还傻愣着作甚!你们的祖宗下凡来了,还不给我速速跪拜!”
田不动对着半空中的白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老周,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周从仁垂着头,颓然道:“你说些简单的,我已经不想再动脑子了。”
见三人都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白螭又羞又恼地想:我是不是该动点真格的了?他瞪向周从仁,这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二脚兽,竟然敢吼我!更气龙的是,自己方才居然被他给震慑住了!
田不动将眼睛闭上好些会儿,然后重新睁开眼,仔细瞧了瞧半空,道:“我暂且假设我们三个人都产生幻觉了,你们说,我们产生相同幻觉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注意到半空中的那幅水墨虬龙突然面露凶狠神色,朝着周从仁作势欲扑。
李图南一边打哈欠,一边随口道:“不低吧。女鬼的声音咱们三个不都听见了?”他伸了个懒腰,随即又把身体蜷起来。
周从仁正揉着眼睛呢,突然就看见空中那面龙——人类眼中看到的白螭为二维平面,所以用“面”而不用“条”——向自己直扑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挡,那面龙直直穿过他的手,然后又直直没入他的胸口。“哎呀,不好,救我!”那面龙慌里慌张地喊道。周从仁心想:我真的应该去睡觉了。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呀!三个人心里想的都差不多,于是便都没有动的意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面龙从周从仁背后穿出来,最后穿过舱壁直奔太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周从仁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便把手掌拿到眼前瞧了瞧,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他摸摸自己胸口,突然感觉有些好笑。
李图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到衣服里摸摸自己的肚子,触手冰凉。他打了个哈欠,决定眯一会儿。
田不动把目光收回来,思忖了好久,最后还是懒懒道:“我有个提议,我们把刚才看到的幻像都写在平板上,然后一起亮出来,怎么样?”
周从仁说:“好。”他在自己的平板上写起来。
李图南说:“也罢。”他转头把贴在舱壁上的平板扯进怀里。
田不动取过自己枕边的平板,在上面刷刷写了几笔:“大家写完了吗?”
李图南说:“等下,我在看超导电圈数据。”
周从仁问:“高能粒子到哪了?”
李图南说:“还有……半小时吧。”他把几项关键参数都检查了一遍,周从仁和田不动倒也不急,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过了会儿,李图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也写好了。“大家一起亮?”他问。
于是三人一齐将各自的平板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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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大统领觉得自己好委屈。
超级超级委屈。
吴海的每一桩要求,自己全都不折不扣地照做了。
一点都没有偷懒。真的!
照吴海的吩咐,前大统领把自己塞进厚重的宇航服里——这件宇航服真的是为我特制的吗?为什么裤裆这么紧?为什么腰身这么小?还有那该死的头盔,戴上后我连气都喘不匀,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窒息了!好不容易出了舱,那个冷漠无情的吴狗,一会儿喝命我不得一惊一乍,一会儿又嫌弃我手脚笨拙得还不如一具尸体!老天啊,他究竟要我怎样?这世界上绝没有人能理解我那可怜而又无助的心情!
这些都还不算完,吴狗口口声声和我保证,说什么只要在太空里飞上短短的几百米。放他娘的狗屁!老子飞了至少有几百公里!什么我害得你飞歪了?操他娘的不是你自己飞歪了吗?这操纵杆上所有的按钮,不都是你吴狗在按吗?为什么你反过来还要怪我?那些按钮我一个都不认得!我当然不想掉黑洞里去!可操纵杆在你手里,我们往哪飞不都是你说了算吗?还有,你这么凶做什么?
该死的吴狗!
不好,我又想吐了……
呕——
前大统领在无线电里叫道:“吴……吴海,我……呕——我呕——”从他胃里出来的东西,一滴不漏地都喷到了宇航服头盔上面。
与前大统领面对面紧紧贴在一起的吴海瞧着前大统领那番活丑生臭就在自己眼前上演,徒劳地喊了一句“忍住!”。因为前大统领不会(而且吴海也不放心让他)操纵喷气式背包,所以吴海只好先拿安全扣将两人扣在一起,再用自己的两条腿紧紧缠住前大统领的腰。至于机器人明辉,吴海怎么说都没有用,只好任由她用一根安全绳将她自己和前大统领连在一起。两人一机器人就这么组合着,一起朝着冥王黑洞科考站飞去。
“呕——”
那些东西被前大统领吐出去,又吸回肺里,然后又咳出来,吸,咳,吐,再吸,再咳,再吐,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我竟然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前大统领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他曾想过自己某一天被人下毒口吐白沫,曾想过自己某一天被人爆头脑浆遍地,曾想过自己在睡梦中被政变对手用枕头捂死,他想过与自己有关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死法,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现在这种!
救命!
“忍住!”除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安慰,吴海还能说别的吗?他微微侧头,狠狠瞪了拖在后头的机器人明辉一眼。抱着前大统领这么个大块头不说,还要再带个累赘的机器人,两人的喷气式背包早就已经尽力了。
前大统领拿头盔往吴海胸口使劲撞了几下,无线电里传出一阵阵令人跳脚的声音。吴海再次出声安慰:“快了!统领,忍住,我们就要到了!”这次情况紧急,吴海难得没有暗地里将前大统领唤作猪,而是心口一致地把他称作统领。可前大统领偏偏就不领这个情,真真气死人了!前大统领的手脚像翻不过身子的乌龟一般胡乱扑腾起来。终于,他的右手碰着了自己左肩的一个按钮。卡扣弹起,发出一声脆响,前大统领双臂使劲,把自己的脑袋从头盔里拔出来。
一旁的吴海显然是吃了一惊:“你做什么?”完了,这头蠢猪,竟然在真空里把宇航服头盔给取下来了!吴海只有一只手,却要操纵两个人的喷气式背包,自然是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前大统领的任何举动了。
前大统领重重地咳了几声,抱着头盔,吐得酣畅淋漓。
“呃……”吴海觉得前大统领发出的各种不堪入耳的噪音似乎并不是通过无线电传过来的,“统领,您感觉怎样?”吴海紧张地盯着前大统领,眼角的余光则扫到了他身后的万千星辰。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勾勒出前大统领七窍流血、甚至脑袋在自己面前爆开的场景。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他只看到随着前大统领每一次张嘴吐出些东西,他脸颊上的两坨肥肉就会在外太空生机勃勃地颤上几下。这令吴海再次想起不久前被前大统领吃掉的那罐午餐肉,那罐他总舍不得吃、结果被前大统领偷偷吃掉、现在又全部吐出来的午餐肉,它现在已经变成了无数细小、破碎、散发着恶臭的颗粒,和航天人套餐还有胃液混在一起,平静地躺在前大统领的头盔里。于是,吴海的心又痛起来了,痛得像是被前大统领在上面狠狠割了一刀。
前大统领吐完了,抹了抹脸上由泪水、鼻涕和其他东西组成的混合物,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呜咽着问:“这是哪?”
吴海回过神来一看,原来,他们已经进到冥王黑洞科考站里面了。
“为什么你在外太空把头盔脱掉后还能够安然无恙?”吴海的表情有些呆滞。他缓缓松开缠在前大统领腰间的双腿,解开连接两人的安全扣。
“你在说啥?”前大统领完全不明白吴海纠结的点在哪里。他擤了把鼻涕,又吐了几口痰在头盔里,低声嘟囔:“老天在上,快让我醒过来……或者让我不要再做这个噩梦了!”
说话间,机器人明辉也毫无阻碍地穿过舱壁进到冥王黑洞科考站来。她像是游泳划水般慢慢飘近,最后稳稳悬停在两人身前,姿势从容而优雅,像是一尾美丽的人鱼。这番操作自是让吴海再次目瞪口呆。现在,他自己反倒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做梦了。
前大统领发话了:“吴海,你的考验结束了吧?我们这是在哪?”他注意到这个小空间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的模样自己还有些印象,好像在哪个梦里见过。
吴海定了定神,指着面前三个人影:“尊敬的统领,您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哪!您试着喊一喊他们,喏,这个人叫周从仁,你快喊他们。”见前大统领取下头盔后毫无异样,吴海终于谨慎地将自己的头盔也取了下来。
什么鬼?前大统领心里不屑地想:我还以为吴狗有什么关乎天下兴亡的大事非我出面不可,没想到这条狗居然命令我给那几个科考队员喊话!他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自己去和那几个人说呀?为什么非得要我来当这个传声筒?啊,我明白了,说到底,狗只会汪汪叫,人类听不懂呀!想到这里,前大统领脸上不禁露出了几丝阿Q般的笑容。说来好笑,吐完后,前大统领竟感觉精神好多了,他大大咧咧朝周从仁挥手:“喂,周从仁!”
周从仁当然没有搭理他。
前大统领脸上的笑容尬住了,他以为自己声音不够大,于是又提高嗓门喊了一遍。
周从仁,还有他身边两个人都盯着平板,像是三根木桩。
“这些人莫不是聋了吧?”前大统领看向吴海,小心翼翼地抱怨。
“统领,他们没有聋,你再大点声试试,大点声!”吴海的心还在滴血,“你不久前把我们剩下的食物全都吃掉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有气无力?”
前大统领心想:我手里抱着的头盔你看不到吗?唉,这个讨厌的梦为什么还不结束!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快切下一个梦吧,快切下一个梦!”
“你在磨蹭什么!”吴海喝了一声。
前大统领重新睁开眼,失望地看到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把抱在怀里的头盔往脚边一掼:“周从仁!”前大统领不敢对吴海发火,于是便把怨气都撒在周从仁身上,“你这个装聋作哑的小兔崽子,听到我说话了吗?”他伸手去扯周从仁的耳朵,手指却一不小心戳进了周从仁的脑子里。
“哎呀!”前大统领惊叫一声,慌忙缩手,把指尖拿到眼前细看:没沾血,也没沾上什么脑浆。前大统领松了口气,随手在宇航服胸口上擦了擦。他把视线转向周从仁,这只小兔崽子方才拿着触控笔,在平板上写了个“龙”字。“这是怎么回事?”前大统领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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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从仁三人一齐将各自的平板翻过来。
周从仁写的是个“龙”字。
李图南写的也是个“龙”字。
田不动却画了幅画。
周从仁又困又累,终于忍不住骂道:“老田,你搞什么鬼?”
田不动搔搔头:“我这不也是龙吗?”
周从仁气道:“谁能看出这是一条龙?你刚才若是看见了一条狗,只怕画出来也这副样子!”这句话若是被前大统领听见了,只怕会有不同意见。
田不动坚持己见:“毕加索就是这么画牛的,我只是效仿前人笔意。”
李图南说:“老田,你既然这么说,那你画个牛给我看看。”
田不动咬着触控笔磨蹭半天,终于在上面添了一笔。他把平板转过来给两人看。
李图南问:“这就是你的牛?”
田不动点头。
李图南说:“老田,毕加索的牛,线条虽然简到了极致,却还有宽阔的脊背,还有……嗯,你的牛连肚子都没有吗?”
田不动说:“饿的。”
李图南说:“你既这么说,那你画猪,难道也是这般模样?”
田不动认真想了想,说:“似乎也并无不可,把尾巴抹掉一段就成了。”他在平板上弄了弄,转过来给两人看。
具备时空属性的吴海就在一旁看着,他若知道这幅画画的是猪,一定会把触控笔抢过来,把一头真正的猪画在上面。
田不动知道自己把节奏带偏了,赶忙补救:“刚才我只是给大家提提神啊,提提神。我们重来,重来啊,大家把曾经听到的幻觉写下来,写多写少不限,我要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于是三人再次动笔,将平板翻过来后,每个人的文字终于有了不同。
周从仁写的是“跪拜”。
李图南写的是“祖宗下凡”。
田不动写的是“救我”。
三人相互看了看,又仔细回想。终于,李图南问道:“你们说,我们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同样的几句话,还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田不动说:“见到龙神,速速跪拜。”
周从仁说:“蠢货,救我。”
李图南说:“我刚看见一条龙钻到老周胸口里面去了,老周还伸手挡了挡。老周、老田,你当时也都看见了,对不对?”
田不动点头,周从仁却欲言又止。
李图南说:“如果我们都吃安眠药产生了副作用,那我们幻听听到同一句话,幻视看到同一幅场景的概率,有多大?”
田不动说:“这就是我刚才想问的问题。”
李图南深深呼吸:“该不会……”
田不动替他把话说完:“该不会我们看到的,我们听到的,其实都是真的吧?等等,那条龙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