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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雨 [Chinese]
珠江岸 | 九 七级浮屠

珠江岸 | 九 七级浮屠

地下友谊似乎不足以概括张宇航与何青桔的友谊。他们学校里故作陌生,放学却仍一起四处游历,在湖边席地野餐,在公共图书馆学习。他们吃了濑粉、吃了姜撞奶、喝了虫草花鸡汤,还去古港口边吃了新鲜的生蚝。他们行走街头巷尾,用破碎的粤语跟城中村的老广州人聊人生故事,跟走鬼摊贩聊家乡美食,还看了批发店主细数自己的文玩宝物。

张宇航住在珠江对面,一到周五,何青桔就跟他一起坐地铁到江边,走过如宛如长虹的跨江大桥,沿着江岸骑车,迎着各色的落霞,穿梭在江风水汽里。张宇航有时会停下单车,趴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江水出神。何青桔会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身旁,时而望着江水,时而望着他头上新长出来的卷发。这漂亮的卷发不知何时又会被紫头发勒令剃光,她便看一天是一天,也贪心地希望将此时此刻画出来、写下来,或揉碎了、编织进音符里。有时张宇航清淡的古龙香水味会被江风带到何青桔周遭,让她回到模联会上、再次遇见眼前这位如同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不过几天,学校又把张宇航的头发剃光了。张宇航在一天放学时叫住何青桔,问:“要不,我就自觉剃光头好了。”

“不像你啊,你这么自觉,对谁有好处呢?学校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把我们自由的边界往后推吗?” 何青桔说。

“光头也没事,谁要看我的头发呢。” 张宇航说。

何青桔刚想说自己就想,但想了想,没敢说出来。

那一周的周五不寻常。天色向晚时黑云压城,弥漫的黑影渗入天边迟迟不愿离去的夕阳,将其推向天际之下,任其坠落夜色之外。

何青桔和张宇航打算去河对面熟悉的饭馆慢慢吃饭,他们刚走上桥,雨点就从空中匆忙滴落,在珠江上的风里微微飘悬,纷杂地在水泥地上画着大大小小的点。

“出门得不是时候,” 张宇航边从书包里掏伞边说,“我们快走几步。”

何青桔没带伞,便顺理成章地跟张宇航一起打了伞。广州的阵雨来势汹汹,还未走过桥的一半,雨点的声音就已开始盖过他们的话音。张宇航把伞往何青桔一侧倾斜,自己的身上却浇了一大片雨点。这种天气还走过桥的人不多,大家都躲进了便利店里、车站里、地铁站里。但桥的中间有一个人影,没有打伞,一动不动。

“青桔,你拿着伞,前面的人有点奇怪,我去看看,你别动。” 张宇航小声说着,把伞递给了何青桔。

何青桔有些惊讶,接过伞,无措地站在原地。桥上的人系着低马尾,望着水面,如同一尊雕塑。张宇航低头走向她,又走过了她身边,没有跟她说话。雨点已然用力敲击着何青桔手里的伞面,飘飞的雨滴也开始从她裤脚滴落。在雨声里,桥上的人没有注意到张宇航的存在。张宇航消失在桥面最高点以外,过了一会儿,又低头缓缓走了回来。

“怎么了,这个人好像不是坏人。” 何青桔说。

“对,不是坏人,但她肯定有危险。” 张宇航有些焦急,“我在思考怎么做。”

“你说,她要轻生?”

“很大可能。”

“我报警吧。”

张宇航点点头,“你报警,我在那边坐地上守着,假装天桥上那种假装学生乞讨路费的人。她一有动静我就过去。”

何青桔点点头,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平生第一次拨通了报警电话。张宇航又走了过去,消失在桥面的最高点后。

接线的警察告诉青桔,警察很快到。何青桔回头看着密布的车龙说,尽可能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告诉警察桥上塞车、自己不挂电话、有情况就立即汇报。

何青桔拿着电话的手不住颤抖,盯着桥上的陌生人。桥上的陌生人没有动,也没有翻越栏杆的意思。她只是慢慢伸出手接着雨点,抬起头,又把双手抱起,趴在栏杆上。

但一切发生得很快。桥上的陌生人眨眼间就抬腿越上了栏杆,何青桔也在那一瞬间看见张宇航从桥的最高点之外跑来。在陌生人双腿都在栏杆之外时,张宇航从后方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扣在栏杆上。何青桔边跟警察通话,边丢下伞跑上前去。陌生人在挣扎,奋力把腿往外踢。何青桔就趴在地上,从栏杆缝隙里抓住了她一条腿。雨点在何青桔周遭肆意击打,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想:这个陌生人如果能活下去,希望她能活得快乐、活得自由、活得长久。

城市的灯辉、江上的风声、陌生人的喊声全都融在了豆大的雨滴里。张宇航也奋力说着:“我能怎样帮到你吗?你尽管说,我尽管去做。”

“你才多大岁数?” 陌生人喊到。

“我十七岁。” 张宇航说。

“我比你大些,你能帮得上什么忙?这个见鬼的人生你能拿它怎么样?”

“我小时候差点被打死过,差点摔死过,也站在高楼的天台想过很久,我总会找到办法帮你。” 张宇航说。

陌生女孩听完,停止了挣扎,努力回过头看。何青桔仍然死死抓住她的小腿,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何青桔发现她的声音突然变了。

“你怎么也没有头发?” 陌生女孩问。

“这啊,不是我选的。” 张宇航依然柔和地说。

“我妈妈也没有头发,” 女孩说,“她有肿瘤,我救不了她。我没有钱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那就让我们来帮你,好吗?” 张宇航说,“我们一起坐下来,想想怎么帮到你,好吗?”

女孩点点头,张宇航就微微松开手,让她转过身。何青桔站起来,扶着女孩慢慢翻回了围栏内。

这时桥上陆陆续续停下来几辆车,热心的司机们纷纷下车,来到在女孩周围,形成了一道温柔的墙。

“我没钱给我妈妈治病了,我自己也是家里的拖累。” 女孩说着,抹着脸上的雨水。何青桔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是泪水,“可是你也没有头发,你却还想救我。”

“没有头发也要好好活下去。” 张宇航坚定地说。

女孩抬起头,看着张宇航,一时失语。张宇航说:“会好的。我拼尽所有力气,也会帮你筹到治病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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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会帮你,多一个人想办法,总会有好办法的。” 何青桔也说。

女孩哭着坐下,靠在桥边栏杆上哽咽地问:“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张宇航和何青桔也在她左右坐下,“因为我明白这种感受。对了,你电话给我一下,我们一起帮你想办法。” 张宇航说着,拿出手机。女孩啜泣着说出电话号码,张宇航就立即存下。暴雨随风飘落,已在手机屏幕上流淌成河。

警察比警车先到来。他们也很温和地对女孩说了不少话。离开前,警察跟在场的所有人道谢,也着重跟张宇航道了谢。他们问了张宇航的名字,但张宇航只说:“我叫热心广州市民。”

警车的灯光穿透了雨点,来到他们身边。警察接走女孩之后,何青桔、张宇航,还有其他热心市民才离开。何青桔久久失语,双手还在颤抖。她已不知是因为冬天的雨浸湿了所有衣裳,还是因为桥上救人的震撼久久不能消散。她只感觉到张宇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我已经跟她发了短信,我们明天可以想想办法怎么帮她。” 何青桔坚定地点点头。

“吃点东西吧,我们早点回家。” 张宇航说着,带何青桔去便利店买了饭菜,又一起走进地铁站。何青桔终于回过神,问张宇航:“你跟她说,你小时候差点被打死过?”

张宇航摆摆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既往不咎。”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惨过,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一个人过得够沉重了,还需要把它复制一份丢给别人吗?” 张宇航笑着说。

地铁来了,他们又依依不舍地互相道别。那晚的何青桔辗转难眠。她脑海里如空谷传响一般回荡着同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女孩过了三天才回复张宇航。她叫阿钰,她先是万千道歉,说自己占用了公共资源、浪费了张宇航的时间。聊着聊着才讲到,自己家住在广东县城,原本不是广东人。十六岁一个人在广州的商店工作,赚钱养家。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弟弟也在打工,没钱读书。张宇航和何青桔思考了一整天如何回复,阿钰却率先打破了沉默说,很感谢张宇航的关心,希望以后不再给他添麻烦了。

“不行,我们得再跟她见见。如果我们能在医院确认情况属实,真的得帮她。” 何青桔说。

“我也觉得我们一定得见见,不能这样失联。我能碰巧救她一次,很难碰巧救她两次。” 张宇航说。

阿钰也隔了很久才答应见面。时间约在周五放学后,也如约带何青桔和张宇航去了医院,探望自己母亲。到了医院,阿钰把诊断书、费用明细、身份证明在病房桌上摆开,摆了足足三张桌子。阿钰不是骗子,她的母亲也的确在治疗肿瘤。她一直道歉,叫何青桔和张宇航回去,他们家也决定让母亲不治病了,回老家去。何青桔注意到张宇航的手微微颤抖,他扶着下巴想了很久说,“我见过有人用网络平台筹善款,把诊断证明和费用明细拍成照片,证明情况属实就行。”

“那是什么?” 阿钰不解地问。

“我可以试试让网友们为你捐款。” 张宇航说。

阿钰难以置信地点点头说,“可能吗?”

“不可能我也让它变成可能。” 张宇航说,“我的社交账号还挺多人关注的。”

“你也没有头发,你不先救自己吗?” 阿钰小声问。

“我自有办法,先救你妈妈。” 张宇航看着阿钰认真地说。

等出了病房,何青桔问张宇航,“关注你社交账号的,难道那不是那些同学?全是为了骂你来关注你的人?”

“所以他们更加会转发,他们会边骂我边转发。” 张宇航笃定地说,“有转发就有传播力度,传播出去就有希望。这种时候,如果我被网暴能帮到她,那请让我多多被网暴。”

“你真的很伟大。”

“也不是伟大。我被网暴相比于她们有生命危险,哪个更严重?”

何青桔点点头,又看着张宇航被剃去头发的头顶说,“没想到学校把你弄成这样,居然能救人。”

“我也觉得奇怪,” 张宇航小声说,不忘回头看了看医院走廊,“这次被剃头,我居然没觉得委屈,估计是上天有灵吧。既然这样,从现在到她母亲出院为止,我就不留头发了。”

“出院?”

“青桔,我知道你想说出院很难。哪怕希望很小,哪怕最终结果是最坏的,我都得让她们好好活下去,你说对不?”

何青桔狠狠点了点头说,“那我就跟你一起筹钱。”

阿钰母亲的一位病友做完癌症手术一段时间了,即将出院,也热心帮了阿钰、何青桔和张宇航一起在筹款平台上讲述情况、提供证据。何青桔细心改了一下午的文案,通读全篇,催人泪下。不久,平台就批准了阿钰的筹款。次日,张宇航带着何青桔在早读前回医院看望阿钰,阿钰在走廊上对他们跪了下来。“我现在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我母亲原本明天就要收拾回家了,弟弟都坐火车到了广州接她了。没碰上你我们家就完了。”

何青桔和张宇航慌忙在地上坐下,何青桔又伸手扶着阿钰起来,“筹款的帖子,他已经转发出去了,昨天一个晚上就有五千人看过,也有几十个人转发。”

也只有何青桔知道,自己说了实话,也没说实话。从张宇航账号转发出去的人,不是欺负张宇航的,就是造谣他“招摇撞骗”的,或是说他“白莲花”的。他的评论区里已经惨不忍睹是一片挖苦 —— “给班级抹黑就别来学校”、“发帖这妞是谁,张宇航给她几百一晚?”、“原来航哥还在养鸡,出息了。”

“已经有善人捐款了。” 阿钰说,“我已经收到好几千了。”

何青桔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宇航,张宇航同样难以置信地看向何青桔。赶回去早读的路上,张宇航点进筹款链接里看个究竟,发现单次捐款最多的人有一个稀有的姓氏,跟何青桔同桌一模一样。

“青桔,你同桌是哪里人?”

“广东一个小县城,现在这个地方的人都快走完了,都快消失了。我忘了名字。”

“阿钰说过她也是广东小县城的,你快去问问同桌。”

回到班上,同桌微微笑着看了看何青桔。何青桔一逮住他就问,果然他是阿钰的老乡。

“我正想跟你说来着,” 同桌小声回答,拿起作业本,把头埋进书页里小声说,“我爸爸其实是做生意的,给老家出来创业的人们捐过很多钱,我把张宇航发的帖子转给他看了。他不认识阿钰,但他已经联系阿钰直接捐款,平台就不会抽钱出去。”

何青桔难以置信地听着眼前这个从不公开伸张正义的同桌说出如此一言,震惊得语无伦次,“感谢你们,感谢你帮忙!我昨天只看到了大家都在骂张宇航,完全想不到能联系到你父亲。你来自这种家庭,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读书?为什么不去国际学校,不去贵族学校?”

“我读完了就要做生意,读那些学校学不到真本事。我爸爸想让我真正地高考一次。” 同桌说,“我们学校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我是诚实地考进来的。我爸爸告诉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诚信,就跟经商一样。”

何青桔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相信张宇航是正式考进来的、不相信他们的谣言。”

同桌点点头,“如果要真要走后门,张宇航不止来我们学校,我也不止来我们学校。他母亲的当副校长的学校比我们好,比他初中好更多。他母亲完全可以让他像一哥一样读自己就职的学校。但他们家估计和我们家类似,要求他诚信做人。”

何青桔这才意识到,平时和和气气、游离争端之外的同桌,有自己的理由。主持正义有许多办法,需要冲锋的人,也需要战略大后方的人。如果说张宇航是前者,同桌正是后者。

何青桔和张宇航双双将筹款帖子置顶在社交账号上。也从这天起,他们开始了身体力行为阿钰筹款而奔波。

张宇航决定给每天留五块钱吃饭,其余饭钱全数捐给阿钰。何青桔严肃地告诉他,如果真的要省下饭钱,那就得让自己和他轮流省钱。

“青桔,我保证过她要尽全力帮忙,就要说到做到。” 张宇航也同样严肃地回答,“如果我能跟你轮流省钱,那我就没有在尽全力。”

“这么多作业,这么多课,你饿肚子怎么学?” 何青桔把手搭在张宇航肩上,“你尽全力,我也尽全力。我加一点饭钱就能打三个肉菜,我去打一份大的,跟你一起分。”

“米饭一块钱,青菜一块钱,咸菜和汤不要钱,我饿不死。”

“你饿不死也得听我的。你还没有能力赚钱,你省钱不如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让有力量捐款的人知道这件事,能更快帮到阿钰。”

“我还没有能力赚钱,对,我还没有能力赚钱。” 张宇航缓缓重复着这句话,抬头看着何青桔,眼里是深深的绝望,“好,我会多多宣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阿钰的情况。”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啊,宇航,你别伤心啊。” 何青桔着急地说,“我也不能赚钱,我总不能开钢琴演奏会,对吧?”

“但是青桔,我可以卖画。” 张宇航眼睛一亮,“你提醒我了,我可以卖画!”

何青桔震惊了一下,“你说的是,你那些拿去参过展的水粉、水彩、素描、国画作品,你要拿去卖?你这不是贱卖自己的画吗?”

“贱卖也罢,有钱就行,我以后读了美院,肯定会画出更好的画的。我可以沿街摆摊,边摆摊边画人像。” 张宇航说,“本来我也长得显老,剃头了更没人怀疑我的专业性。我肯定能筹到钱的。”

何青桔略带担心地点点头说,“那我也试试在网上和街边摆摊卖手工艺品,跟文化艺术节上一样。”

何青桔感觉到张宇航投来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她被这股强大地生命力环绕、深深拥抱。她想长长久久沐浴在这目光里,长长久久让这种带有光辉的生命力带领自己向前走去。她坚信,只要有张宇航在、只要有张宇航这种不屈的力量在,一切险阻,终成坦途。

张宇航摆摊卖画两个月,何青桔也摆摊卖手工艺品两个月。同桌让家里其中一家商店进购了一批何青桔的手工编花,放在收银台上卖,全款捐出。张宇航放学就去摆摊卖画,周末就支着画板,在公园里卖画。张宇航的画技一向优异,有许多人停下,叫他画头像。他向美术高考的画室请了假,老师也破例允许一向优秀的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去别的班补课。他被城管赶走过,被偷过画,右手也在寒风里被冬天的风划开了深红色、带着血印的口子。他卖掉了从十三岁以来画的所有画,一张不剩。他从不叫苦,他仅仅苦于无法即刻捐满阿钰母亲的手术费用。何青桔除了卖手工艺品,也从批发市场进了货。她在天桥上的寒风里守候过,也在雨天里,躲在屋檐下摆着摊子。

这段日子里张宇航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何青桔每次加钱打三份菜,就会被学校饭堂的打饭员工嘲笑说:“女孩子吃这么多能吃完吗?还不是都要浪费,城里的孩子果然不知廉耻。” 何青桔顾不上闲言碎语,会把最好的肉菜挑给张宇航吃。张宇航每次都不敢吃完,会把午饭分一半留给晚饭。何青桔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一边敬佩,一边心疼。

何青桔同桌也会实时汇报他父亲的捐款进程。他父亲也联系了自己认识的生意人们,广泛募捐。

张宇航的帖子,自从被同学们骂出了热度,已经被千人转发。转发的人遍布阿钰同乡的人、慈善家、医生、警察、还有许许多多捐了一块十块钱的人们。人数一多,点点滴滴的善款,就如一片片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堆积成了雪原。

他们从冬天坚守到了春天,在万物披上翠绿的四月里,阿钰的网络筹款也显示达到了目标金额。张宇航、何青桔、何青桔同桌一行人到医院看望阿钰时,她母亲已经完成手术,一切平安。阿钰消瘦如一张褶皱的纸,在风里一吹,就会飘出窗外,轻轻落下、无人知觉。阿钰的母亲更加消瘦,但她的目光如穿透云层的阳光,穿透着所有人给她生命的判决。她对着何青桔一行三人郑重地说:“孩子们,我欠你们一条命。如果我能挺过五年,我能挺过十年,希望终有一天能够报答你们。你们也是我的孩子了,你们需要什么都请跟我说,我能做到的就尽力去做。”

”您不欠我们什么。“ 何青桔说。

阿钰在一旁看着,忍着眼里的泪光。“我也欠你们一条命。” 她说。

”你也不欠我们什么。“ 张宇航说。

何青桔和张宇航走出病房,阿钰也跟着出来了。”我还是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们是热心广州市民。“ 何青桔说。

”我决定让母亲留在我身边了。“ 阿钰小声说,”她不能回老家了。“

”为什么?“ 何青桔靠近一步,小声问。

”来治病之前,我的父亲差点把她打残废了。他打我母亲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打小就看着。他发起狠来,会抓着我母亲的脚踝,让她头拖着地,拖到门外。他会用棍子,鞭子,甚至工地上的钢筋打我母亲,一平房的工人都能看到,但从来没人上前阻拦。大家都怕被他打残废了。我母亲的小腿断过,现在每年冬天都会疼,走不了路。“

”为什么那么多工人,制不住一个?“ 何青桔压着怒火,”自己被打肯定会喊疼,看着别人被打难道就不疼?“

”可能他们的环境里,女人挨打是寻常的事。“ 阿钰说,”工地里以前还有一个山区的,他打死过人。“

”打死过谁?“

“他山里的老婆。”阿钰说,“来南方,又讨了一个老婆。”

“他是哪个山区的?” 何青桔追问,“我老家也是山区的。如果我能把这个人揪出来,我得报警去调查他。”

”哪个山区?不论哪个山区,那是一个好地方,也是许多人的老家。错在人,不在土地。一个人但凡心里是恶的,再好的土地也无法叫他向善。“ 阿钰说,”这个人后来因为强奸,进去了几年,出来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工地也不敢再要他回来。”

何青桔的指甲已经陷入紧握的双手里。她无助地看着张宇航,张宇航也双眉紧蹙地望着天。

“你们接下来要住在哪里?” 张宇航问。

“我们会搬到小城市,广州还是太贵了,我们住不起。我弟弟也在北方打工,他在大城市,但过得比在小城市还拮据。”

“无论你们住在哪里,我们能帮你,都会尽量帮你。” 何青桔同桌说,“你可以联系我爸爸,也可以联系我。”

三人离开医院时,阿钰送到了医院门口。走远后何青桔转身回看,阿钰在医院门外一角深深跪下,长跪不起。

“我希望世间再无痛苦。” 何青桔说。

“我希望所有生意人都像我爸爸一样,心怀苍生。” 何青桔同桌说。

“如果终有苦海,希望有善心的人终能渡向彼岸,获得涅槃。” 张宇航说着,向阿钰的方向深深鞠躬。阿钰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也站起身,消失在了来去的人群里。

熙攘的街道、来往的人群、纷杂的声音、周遭的万物都在滚滚向前。阿钰消失在人群里,也似乎消失在了奔流不息的时间里。那一刻,何青桔意识到,生命似乎是冰冷机器一般不停运作的世界中的一粒尘埃。许多来来往往的人无非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们仅仅只会路过阿钰。张宇航却心存长明不灭的灯火,他在所到之处,随手救人,再拂袖而去。他的灯火传到了何青桔手里,传到了同桌手里,也传到了阿钰手里。何青桔希望它永生不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