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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雨 [Chinese]
上篇 珠江岸 | 第二节 笔墨

上篇 珠江岸 | 第二节 笔墨

九月一到,大家便换下迷彩,换上校服了。班主任在第一节课前叫大家登记班干志愿。七人报名了英语课代表,何青桔看到张宇航的名字也出现在英语课代表一栏,泄气了一半。班主任看了看表格,只说了一句“英语课代表太多了,调一个去当劳动委员,两个当宣传委员。张宇航你选哪个。”

何青桔震惊于班主任直接叫了张宇航,或许因为军训事件,他已经自动出局了核心班干部的竞争。张宇航却不假思索地说“我当宣传委员。” 班主任挪走另外两人之后,何青桔顺利当上了英语课代表。

何青桔对张宇航当上了宣传委员感到无比震惊,一下课就跑去问张宇航“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画画?”。张宇航说:“我本来就是学美术高考的,我从美国回来,不大可能跟得上文化高考了。”

“但你考进来,已经打败绝大多数高考对手了。”

张宇航笑了笑说,“我一回国就已经走上美术路线了。”

因为军训事件,开学的第一周里几乎没人愿意跟张宇航扯上关系。他站在打饭的队伍里,六班的同学都会自动换到其它队伍去。而同样因为军训事件,何青桔却乐此不疲地跟他跑去饭堂“抢饭”,每次都聊到尽兴才回班里午休。这周的张宇航拿到板报任务,总是匆匆吃完午饭就跑回教室画起了板报,何青桔只能一个人在饭堂慢慢吃完,偶尔碰见散落在饭堂各个角落的同学们,就会礼貌地回一个招呼。何青桔这才渐渐意识到,这些同学在张宇航在场时从不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何青桔一整周都在跟吴书然分享所见所闻,也跟他分享了自己找到了个叫张宇航的新朋友。吴书然约了何青桔第二周的周五出去见一面。于是整个周末何青桔都在期待第二周会发生什么,也期待张宇航画的板报会是什么样子。

第二周,宣委们收到了第一期的板报的主题 – “启航”。张宇航也带来了自己的水粉颜料和画笔,用一节课的时间就在草稿本上起好了线稿,中午就准备在黑板上作画了。何青桔从小不喜欢睡午觉,于是就拿整个中午看着张宇航画板报。

中午的阳光是安静的,它安静地随着微风飘进窗户,将教室的窗帘轻轻照亮,再微微吹起。张宇航擦完黑板留下的水痕恍若一面带有波光的镜子,朦胧地映照出阳光在窗影和树影里一起一伏的呼吸。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也被他抖落在黑板上。他起稿,时而站在椅子上,时而站在靠墙的储物柜上;身影在黑板的倒影里移动,恍若在平行时空里绘制另一个世界。

整整一周,张宇航中午在画,放学也会画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板报的绘制过程像是他一人在慢慢拼好一副巨大的拼图。板报的中心是一圈红色的泼墨设计,泼墨之中的启航二字是金色的行书。黑板的下半部分是翻腾的海浪,海浪微微倒映着橙黄。一个角落里有杨帆的船只,另一角落里有结队的海鸟。另一位宣传委员选了许多诗词写上去,整个黑板恍若苍茫大海之中升起火焰,火焰化为了动人心魄的文字。何青桔看着这块黑板渐渐被色块与文字覆盖,如同见证艺术馆里一副巨作的诞生。

何青桔的座位在靠近走廊的窗边,经常听见别班的人路过六班,不约而同地赞叹板报的震撼。“原来水粉也可以画板报。” “原来传说中的神宣委是存在的。” “板报还评比个什么劲呢,六班已经赢了。” 还会有人惊叹一声,匆匆回到班里,把其他同学也拉过来再一起惊叹一声。

这一周里,何青桔回家路上总会不由自主想起板报前身影。何青桔知道大家都喜欢六班的板报,但她喜欢的是创造它的人。她跟吴书然发消息说:“这个张宇航,是我见过最利害的宣委。”

周五放学时,张宇航终于画完了板报。何青桔兴高采烈地叫他去板报前跟自己的作品合了个影。张宇航极其不情愿,“我又不好看,拍我的作品就好了,拍我干啥呢。”

何青桔拽着他的衣角把他拉到板报前,十分笃定地说:“谁敢说你不好看,我就去扇他一巴掌。你作品好看,你人更好看。”

“也就你这样觉得了。” 张宇航无奈地笑了笑,盛情难却,站在了板报的边上。

何青桔于是兴高采烈地给他拍了照,拿到他跟前给他看。张宇航死活不看,伸手极力把何青桔递过来的手机推开。“丑死了,谁想看我啊。”

何青桔说:“诶,我说过哦,谁说张宇航丑,我就扇谁巴掌。”

张宇航笑了起来,笑着转过身去,开始收拾水粉颜料。何青桔也跑回座位,收好了书包,站在张宇航身后等他。他的卷发在军训里被剃了干净,但两周过去,头上头发的颜色又渐渐变深了。这时何青桔收到了吴书然的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何青桔校门口。何青桔回复了一句 “等我十分钟”,就继续等着张宇航收拾画材。等张宇航收拾好了画材,何青桔才跟他一起下楼走出校门。张宇航回家的地铁站跟何青桔回家的地铁站是反方向,何青桔就在校门口跟他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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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书然在人群后面看到了何青桔,就向她挥手。何青桔也一下看到了比大家都高一个头的吴书然,便跑了过去。“书然啊书然!我有半个地球的事情要跟你讲!”

吴书然边点头边对着何青桔笑说,“我早看出来了,跟你一起出校门的人,意义不一般吧。”

“他就是张宇航,” 何青桔说,“现在成了半个年级都知道的神宣委。”

“看你激动得,” 吴书然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个人不一般。走啊,吃饭去。”

何青桔跟着走到了餐馆坐下,吴书然才认真起来,问:“你头发怎么了?”

“军训的时候查发型,我头发天生是蓬松的,根本不可能剪成标准学生头,他们说我不符合校规,给我把头发剃了。”

吴书然皱起眉头说:“什么奇怪的规定,就没人反对吗?”

“有人反对,但是被第一个剃了头。”

“谁啊,我们认识吗?”

何青桔苦笑着说:“就是张宇航。”

“为啥是他?” 吴书然问。

“因为他帮我说话了。他说强制剃头只是落在了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他被第一个被当众剃头了。更滑稽的是,检查仪容仪表的主任,自己却顶着紫色头发,毫无他们鼓吹的仪容仪表。也不知这人哪里来的底气和脸面,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未来三年我都得忍气吞声地服从这种校规,想想就可怕。我真希望大家都能像他一样一起反抗,让媒体知道、让律师知道、让社会各界都关注这种事情。”

吴书然骂了一句,又说,“桔子,我知道这校规很恶心,规则的执行者也很恶心,但你在这也就三年,熬一下就过去了。好好高考,选一个自由一点的大学就好了。”

“我并不想就这样作罢,” 何青桔说,“她这样折腾我们,也会在明年这时候同样折腾下一届的新生。我们初中的学弟学妹明年考进来,你我就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也被剃头吗?”

吴书然沉默了许久,直到服务员把两盘意面端上了桌,吴书然道谢之后拿起叉子,才抬头看着何青桔说:“你要对抗一个系统的话,可能会有很难的路要走。”

“是吗......” 何青桔低下头迟疑着,“我总是能深切地感受到不公,也能深切地感受到愤怒,但我没法像张宇航一样说做就做地反抗。军训的时候教官歧视女生,不让女生带队,张宇航就暗自找了总教头,直接劝通了他们安排男女两个领队。我打心底里佩服他。比起被打压,我更害怕的是没有勇气付诸行动。”

“唉,桔子啊,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校领导并不会像我一样理解你的想法。” 吴书然边卷着意面边说,“跟掌权的人硬碰硬只会伤到你自己。快吃面吧。”

何青桔也终于拿起叉子卷着意面,“书然啊,我在见到张宇航之前,从没想过有人可以如此迅速地做事。他脑子里有想法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出来。他帮我出了一口恶气,我真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吴书然嚼着意面,但眼神十分认真地看着何青桔,摆摆手示意何青桔不必再说。“桔子,他这样做是他的自由,但我不想看到你也成为被枪打的出头鸟。”

何青桔也沉默了良久。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卷起意面,吃下,再卷起意面。等到意面快被吃完,何青桔才慢慢说:“我无论如何也会在背后支持他。”

“桔子,你怎么不明白呢。” 吴书然失望地放下叉子,“张宇航反抗了,但他被第一个剃了头。如果换你反抗,也会被第一个剃头。你们都免不了被剃头,所以为什么要去撞南墙,而不把精力留给别的事情呢?”

“这不是撞南墙,没有星星之火,怎么燎原?”

“你不是星星之火,” 吴书然认真的说,“张宇航这种人但凡不广泛存在,任何如同星星之火的反对声音都会被立即消灭。你们学校是好学校,大多数人比起正义,更在乎学习。除了张宇航又有几个人愿意反抗呢?星星之火周遭燃不起来,又谈何燎原呢?”

何青桔想了想说,“书然,换作你会怎么做?”

吴书然说:“换作我,我会把执行这些离谱校规的校领导当一坨牛粪,踢到一边。我大把作业要写,大把篮球要打。花时间管他们干什么呢?”

“我理解了,” 何青桔说,“你只是希望我暂时保全自己。”

吴书然如释重负地说:“这才对嘛,桔子。你跟解决不掉的人斗什么气呢,他们甚至能解决掉你。”

何青桔仍然不同意吴书然说的话,但她知道他肯定还会反驳,于是不再争执。她快速吃完意面,跟吴书然走出了餐馆。这时的太阳已然落山,留下深蓝的夜色悬在广州城上。华灯初上,九月的微风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梭。吴书然说:“桔子,今天天气不错,你去江边看看吗?”

“走,去江边。” 何青桔说。

于是他们坐地铁来到珠江边上。何青桔感到江风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也轻轻拂过自己几乎被剃光的头顶。她感到惬意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周遭时不时看向自己头发的目光。她极力不再思考头发、集中注意于波光粼粼的珠江水。珠江水融化了两岸楼宇上红色黄色粉色的灯光,游船和货轮通过,这些颜色便闪烁着融在一起,又随着波浪的远去分散开来。

她想起珠江边是自己和吴书然从小就最喜欢一起去的地方。他们熟悉珠江穿城而过的每一条支流、走过江上每一座能步行的桥、去过江边许多地道的饭店。她初中许多次跟着吴书然一起探索广州,都是沿着珠江出发的。她跟着吴书然走过老城区树影斑驳的街巷,喝了凉茶,吃了濑粉,尝了碱水面,也在一次次的文化探索中渐渐喜爱了这个多彩的岭南城市。

“书然,” 何青桔仍然望着珠江水说,“你在校门口说得对,我也觉得张宇航意义不一般。”

“诶,” 吴书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什么层面上的不一般?”

“我每天都在期待他会做什么新鲜事,画什么新东西。”

吴书然转过头看着青桔,等她继续往下说。

何青桔继续说:“我有一天早早回到学校,教室没有一个人。就走到黑板报前面,仔仔细细地看。我看到他用扇形的笔画出来带有浪涛质感的线条,也看到海浪浓郁色块里若隐若现的浑厚笔触。”

何青桔抬头看着吴书然说:“我不懂美术,但又无比希望看懂他每一个笔触。”

“你挺喜欢他啊。” 吴书然说,“他这人很有意思,你跟着他能见识许多事情。”

“我以前一直理解不了别人说自己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了张宇航,才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何青桔说,“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想跟你说了,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呗,我从来没喜欢过谁,也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我一贯喜欢早早回学校写作业,但现在完全写不下去。他出现在班门口,我的心就会生疼地漏跳一拍。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喜形于色,但仍然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于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桔子,我也理解了,原来如此。” 吴书然若有所思。

“书然啊,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人群之中无比显眼,虽然许多人都被剃头了,他也被剃掉了一头显眼的卷发,但他仍然十分显眼。”

“当然了,桔子。因为你觉得他是很重要的人。就像我看到你出校门的时候,也觉得你在人群里很显眼。”

何青桔笑了,说 “书然啊,我也觉得你显眼极了,真没见过你这么高的人。回到古代带兵打仗,敌人看你一眼就溃不成军了, 因为你壮得跟一堵墙似的,敌人就以为墙都成精了。”

吴书然对着何青桔做了个鬼脸,说:“切,桔子,那你就矮得像一颗小番薯似的,我就以为你们学校饭堂里的番薯也成精了。”

“吴书然我要打死你哦!” 何青桔抬起手,吴书然便拔腿就跑。她追着跑了一路,引得周围行人纷纷回头。她一直追着吴书然从一座跨江大桥下跑到另一座跨江大桥下,才逼着他停下来。何青桔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吴书然回过头又做了一个鬼脸,逗得两人哈哈大笑,笑声就在桥和珠江水之间久久回荡。他们就在珠江岸边有说有笑地晃悠到了夜幕已深,才回到地铁站等车。

吴书然的车先到了,他就说:“桔子,下周也记得告诉我张宇航做了什么新鲜事。”

“好的吴书然,你比我还好奇他呢。”

吴书然挥挥手,消失在了车厢里的人群中。

“这个吴书然今天也挺奇怪的。” 何青桔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