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想起张宇航板报拿了一等奖,何青桔就会喜上眉梢,全然不知刚刚获得板报一等奖的张宇航,会迎来他艺术生涯的第一段转折。
这件事发生在校运会前夕。学校下发通知让各班设计班服。班会课上,班主任吩咐张宇航组织大家设计班服、全班公开投票。
张宇航从没当过班干部,更没组织过全班的活动。班主任话音未落,他就满眼期待地立即看向了何青桔,像是在惊喜地说 “我居然也能等到这一天”。那一瞬间何青桔感到一股冰流穿过心间,心就止不住加速跳动。她的喜悦不亚于张宇航,因为自己成为他了第一个分享喜悦的人。
一下课,张宇航就带着十二分的积极态度,拿着笔记本,挨个去每个小组询问是否有人愿意设计班服。张宇航挨个人问,就问到了辫子班长。她白了张宇航一眼说: “我虽然画画也挺好看的,但我可不是专业的。你是专业学美术的,你来设计不就好了吗?”
张宇航说:“班长,大家都可以设计,到时候会全班投票的。”
“切,” 辫子班长低下头继续写作业,没再看张宇航,“设计班服有什么用,影响我学习。”
看着张宇航的艰难处境,何青桔自告奋勇上去帮忙。一天下来他们问完了全班五十号人。竟没一人愿意设计班服。班长的跟班,头上剃了一道线的吊儿郎当副班长,人称一哥,对何青桔说:“张宇航板报都能拿一等奖,设计个班服能咋地他了?”。
何青桔垂头丧气地找到张宇航说:“看起来你的任务很艰巨啊。要一个人设计班服。”
张宇航轻轻一笑说:“那我就一个人去设计。”
“宇航,你只有一周时间。确定不要帮忙吗?”
“青桔你放心,我能用一周画完黑板报,就能用一周设计好班服。
张宇航果然只用了三天就设计好了班服,拿给了何青桔看。班服有黑色底色,金色纹样。班级的吉祥物是虎,班服面前下方一角就是他用几笔挥毫描绘出的猛虎。后背是四字班训的小篆。胸前是一个如学校校服上校徽一般大的 “陆” 字,象征六班。
第二周班会课上,他把设计拿上台,放在投影仪下,全班就发出了赞赏的惊叹。他的设计也是唯一一个设计稿。在班主任的注视下,他的设计以压倒性的优势几乎全票通过。“大家没有异议,那就用这一稿。” 班主任说,“可以安排班服厂家制作了。”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年轻的班主任似乎有些迟疑地走上讲台。他没有立即开始讲题,而是带来了另一个通知:“我们的班服有了另一个设计稿,大家可能要重新投票一下。”
何青桔还没来得及震惊,就看见辫子班长得意地走上台,把一个铅笔绘制的手稿放在了投影仪下。何青桔只见这个草稿没有衣服形状,只是空空一张纸中间画了一碗汤圆,碗上写着一个“禄”。
辫子班长的跟班们第一批开始起哄。“好可爱!” “这比张宇航那黑不溜秋的设计好多了!”
一哥的声音最大:“谁想穿张宇航设计的丧服!这个设计好多了。”
班主任在台上稍显不知所措。等大家安静下来,辫子班长就用甜美的声音说:“我觉得班服最好还是白色,小篆很呆板,大家不觉得吗?所以我又设计了一稿,希望用这个汤圆的标志来做班服,象征大家团团圆圆,“禄” 是 “陆” 的谐音。我再把班服的袖子何前方设计成潮牌的感觉,就能让六班也拥有自己的潮牌。”
张宇航对班主任说:“我问过班长的,她没有说要交稿。而且昨天就已经是截稿日期,今天还投票,合理吗?”
“合理啊,因为你的设计不好看。” 一哥吊儿郎当地说。
张宇航说:“班长根本没有画出衣服的示意图,这个标志放在衣服上不一定有纸上的效果。大家如果要投票,也要谨慎,我们并不知道衣服的用色、设计的比例。”
“这是我的设计,” 辫子班长慢慢地拖着尖尖的声音说,“你懂吗?”
The tale has been stolen; if detected on Amazon, report the violation.
年轻的班主任没见过这种情况,就没敢接话,也没敢干涉班级内政。他只让大家重新投票了一次。这次,辫子班长的跟班们把票全都投给了辫子班长,而张宇航的设计以两票之差落选。
张宇航眼神里的光熄灭了,他没有再说话,也在这无人主持正义的班里说不出话。何青桔担心张宇航,于是下课去找了他。但他摆摆手说没事,却一整天没有再说话。放学的时候,何青桔又去找张宇航。张宇航只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来关心我,我今天自己回家就好了。”
那一刻,何青桔对辫子班长的仇恨达到了顶峰。她看着辫子班长不急不慢地同跟班们聊天,恨不得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问她 ”你这厮是不是来自阴间,阎王来了都要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鬼话。”
何青桔总会幻想自己能出面制裁这些牛鬼蛇神。可她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个不得而知的无底洞,就从来不敢付出行动。她钦佩着张宇航课上不卑不亢的反抗,也憎恨着懦弱无能的自己,对他丝毫做不出任何帮助。
当何青桔回过神来,张宇航已经悄悄离开教室,不知所踪了。
过了一周,六班的同学们收到了班服。班服正如张宇航所料:色彩失衡,毫不大气。大家拆开班服包装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安静,没人敢在辫子班长面前说一句话,也没人把班服换上。只有辫子班长和她的跟班们迫不及待地换上了班服。一哥晃晃悠悠地坐在了讲桌上,晃着双腿,大声跟辫子班长说笑。
大家眼巴巴看着窗外走廊上来来去去地别班人。他们换上了各色的班服,有说有笑。六班人再看看手上米黄色的汤圆衣服,却笑不出来。何青桔也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上的班服 – 米黄底色,背后是巨大的一碗汤圆图案,碗上写着 “禄”。胸前位置是一个宋体的 ”陆“ 字,左肩右肩上各有一条纵向的浅绿色条,分别纵向写着 “陆陆陆陆”、“禄禄禄禄”。
“好一个潮牌,” 何青桔心想,“有些当代艺术的本质无非是用毫无美感的怪异事物,去抓住寻求新鲜刺激的人心。”
她垂头丧气走到张宇航课桌旁,张宇航一抬头就读懂了她的心思。“青桔,如果把这件衣服放进某些当代艺术馆,配上一个词藻华丽、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简介,就能赢得大批潮人跑去合影吧?”
何青桔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似乎感觉不到了对班服的深深失望。
一个六班同学悄悄看了看辫子班长,走过来低声说:“张宇航,对不起你。我们本该继续投你的设计。明年能跟你分到一个班的话,我一定投票给你。”
张宇航笑着说:“明年啊,我都不一定再是宣传委员了。”
那一天,何青桔的组员也在低声讨论班服。她的同桌小声说:“青桔,你觉不觉得辫子班长的设计,只在纸上好看?”
没等何青桔开口,她的前桌就转身接着说:“辫子也就只有纸上谈兵的本事,所以我第二次也投了张宇航。”
“早知道我也投张宇航,” 何青桔的同桌说,“他也就差两票!”
何青桔也说:“张宇航是学专业美术的,他确实会专业很多。”
张宇航放学的时候来找何青桔,说:“今天真奇怪,我亘古以来首次收到如此多的道歉。几乎全班所有人都在向我道歉,说后悔没有坚持给我的设计投票。”
何青桔说:“因为他们确实欠你一个道歉。这件事上没人遵守规则,没人尊重投票结果,也没人主持正义。在你做出成果之前,没人愿意去第一个吃苦。只有你获得了荣光的时候,大家才会想去做你做过的事,好把你替换下来。”
张宇航点头,沉思半晌才说:“青桔,你是饱读了诗书,才能总结出这种话。”
何青桔说:“我是吃过了苦头,才总结出这种话。我曾经作为钢琴伴奏,跟所在的合唱队一起拿过许多奖。在拿国家奖之后,我就被合唱指挥亲戚的孩子替换掉了。”
“所以说自己拼搏而来的成就,也是可以凭空被夺去的吗?” 张宇航说,“举报无门吗?”
“钢琴都算好的,有部分艺术专业,学生之间都会互相坑害。” 何青桔说到此处,也就不再说下去。
“这跟我们美术考试偶尔发生的乱象相似,有人在画纸背后涂抹颜料,交卷时就会毁坏叠在下面的一张画。”
何青桔也使劲点点头,两位不同领域的艺术生又一次达成共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校运会前,张宇航收到了级长的请求,设计级旗。他设计的级旗有泼墨的龙蛇纹样,象征这一届学生出生于龙年和蛇年、皆可笔走龙蛇。校运会进行了三天,这面旗子每天都光辉地飘扬在操场边每个班的帐篷上。他 “神宣委” 的名号,也从高一年级传到了许多年级。自那以后,六班门口常常出现其他年级的宣传委员,细细观摩他气势磅礴的黑板报。
级长也因张宇航的设计,收到了来自许多老师的赞美。他在校运会后告诉张宇航,他可以画走廊上那长长的年级板报了。他的艺术,也会被每一个走过走廊的人驻足观看。
那期板报,他画了当时最热门的动画电影角色们。那个走廊于是成为了全校许多同学专门到访的地方。何青桔有时会假装去楼上打水,而故意路过那条走廊,看看还有没有同学站在板报前面跟它合影。何青桔数了数,一共看到过五回。
期中考也如期而至。在考完的那个周五下午,大家纷纷哭笑着离开学校。小考一向名列前茅的人会假惺惺地带着哭腔说“太难了,做不完。” 而真正做不完的人,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当天值日的青桔扫完地,又去年级走廊上看了看张宇航的画,也看了看另一面墙上的考试排名。每次的周一周三小考都会有年级排名,在墙上保留两星期。她也渐渐发现这些小考只有理科,没有文科。她看到前一周的排名里,张宇航的数学成绩明晃晃排在一千号人的最下方,仅仅高于未参加考试的零分得主们。
温暖的霞光落在印满排名的一张张纸上,一视同仁地轻抚着纸上每一个名字。她在落日的温暖光辉下,恍惚地想起辫子班长发试卷时,总会大声念出张宇航的分数,而张宇航总会一声不吭地把试卷接过来,看都不看就扔进抽屉。她觉得这些场景不真实。此时此刻,只有无差别洒落在众生身上的落日,是真实的。
何青桔心想,假如自己成绩跟张宇航一样,或许每次回学校都会跟上刑没有区别。也只有张宇航,能够每天带着笑容画画,似乎活在平行世界里一样。
高三学生联考失利,校领导从不反观教学策略、只知道把学生置于死地后,活过来的就能成为高考的亡命之徒。
她又感觉到了熟悉的愤怒。她想去揪着校领导的衣领,质问他们:“你们怕不是阎王派来的手下,只知道给所有人带来悲哀与折磨。”
找到了排在各科末尾的张宇航三个字之后,她才意识到在自己攥紧的拳头里,指甲已然陷入了掌心的肉里,生疼。
她叹了口气,下楼走回六班教室。一走进教室,她就看见了匆匆回到班里的张宇航。张宇航看见她,立即笑了。
“宇航你怎么没走?”
“青桔,我去打印了一些模拟联合国的文件,想到你应该还没走,就回来看一眼。”
“模拟联合国是什么?”
“是学生们模拟真正的联合国成员开会,每个人扮演一个国家代表,讨论解决一个国际问题。” 张宇航说,“跟你说,开会还有着装要求,大家都西装革履的,还有阿拉伯国家代表穿白袍子出场。”
“这么好玩,我能去看看不?”
“当然可以!最大的一场模联会是省级的,在十二月,我们学校承办。欢迎来当志愿者,或者来观摩一会儿也行,我把你顺进去。”
何青桔使劲点着头,说:“好,我想去看看。”
她收拾好书包,就鼓起勇气对张宇航说:“我们今天去江边看看,如何?”
张宇航答应了。何青桔就努力想象着自己是吴书然,面不改色把他当朋友一般,带去珠江岸边。
这天的江风里也带着她熟悉的水汽,她能在风里闻到独属于珠江的味道。他们趴在江边的石栏杆上,望着江水尽头的霞光渐渐坠入江心。十一月初,广州渐渐转凉。几缕新长出的卷发已经搭在张宇航的额头上,被江风轻轻摇晃。
这时张宇航小声哼起了歌。
“江楼上独凭栏,听钟鼓声来传。
袅袅娜娜散入、那落霞斑斓。
一江春水缓缓流,四野悄无人。
惟有淡淡袭来薄雾轻烟。”
何青桔意识到这是《春江花月夜》歌词,歌曲用的是《夕阳箫鼓》曲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从来想不到,自己随意弹的一首曲子,竟被张宇航记了这么久,还被他吟唱。
“宇航,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张宇航回过头来,他短短的卷发还在风里微微摇晃。“你弹过,我就去查了这首曲子。我发现它本来是琵琶曲,后来改编成钢琴曲,也被填了词,成为了广为传唱的《春江花月夜》。”
何青桔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话,难以置信地看着满江的落日余辉,也难以置信眼前这个美术生对自己最喜欢的中国乐曲有如此多的了解。她笑了,也悄悄向张宇航靠近了一小步,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 明天,她就要录制一首钢琴曲送给张宇航,正如他会送自己画一样。
她想永远定格这一刻的珠江岸,想永远像现在一样站在张宇航身旁,在江风里期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