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第一天,何青桔发现班里的气氛与以往不同。大家看自己的眼神稍有躲闪。一向兴高采烈跟自己打招呼的同桌,也只犹豫地说了一声“早”。何青桔环顾四周,大家三五成群顾自聊天,时不时看向自己,但没人开口跟自己说话。
一哥坐在辫子班长的课桌上,晃着腿,也晃着他眉目清秀却带着一脸小人邪气的脑袋。辫子班长见何青桔坐下了,就指着她,叫一哥也一起看过来。两人交头接耳了几句,随即放声大笑,还多此一举地掩住了嘴巴。
何青桔不解地看向同桌,正碰上同桌躲闪的眼神略过自己。“同桌,” 何青桔问,“班里发生什么了?”
同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家长群里的事情,张宇航的事。”
“家长群管张宇航干嘛?”
“一哥把张宇航骂夜叉、让自己体育课拿不到嘉宾待遇事情告诉他家长了,他家长跟夜叉很好,就在家长群里闹事。” 同桌小声说,“然后大家就开始讨论张宇航什么来头。”
“张宇航正儿八经中考考进来的,一分都没加,能有什么来头?” 何青桔追问。
“我当然知道他是考进来的,我以前在他隔壁初中,他的中考成绩都贴在学校和补习班的光荣榜上当街宣传呢,两个光荣榜现在还在。”
“那家长们怎么说的?”
“一哥爸妈把张宇航是另一学校校长儿子这件事说出来了,就立即有人开始怀疑他是走关系进的我们学校。加上他期末考倒数第一,就有家长命令班主任管管自己孩子,别跟张宇航走近。” 同桌边低声说,边四处看。
“大家都是从小学校考进来的,群雄争霸,肯定有输有赢。况且张宇航也只比分数线高了两分,他倒数第一很奇怪吗?”
“我也觉得他们欺负张宇航不对,但我们也争不过他们。忍一忍这事就过去了。他们主要骂的是张宇航,又不是我们。” 同桌说完,就低头开始翻找寒假作业。
何青桔听后,怒火中烧。张宇航处处为大家操心,为公平正义、校风师德操心。等他被欺负时,却没人愿意为他操心。似乎一哥想纵火烧死他,众人却争先恐后抱来柴火,还拍手叫好说 “这火,跟我作为乌合之众的日子一般红火。”
何青桔意识到大家对自己的敌意跟家长群脱不了干系。群里恶毒的言语不止指向了张宇航,也肯定指向了一惯和张宇航相处密切的自己。但为何父母没有说起这事?何青桔想到父母常年出差,从不接收这个社交平台的消息,也从不关注家长群。她衷心希望他们不要看到这些恶毒的言语。父母纯朴善良,若看见这些,得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不上社交平台的何青桔也拿出手机,打开学生班群。群里百来条消息让她大吃一惊。同学们的班群完全是家长群的复刻——所有人都在讨论张宇航的来历,讨论完后开始编造他如何行贿、如何胡作非为。编造完后,大家纷纷给他起了各种名字,也给自己起了各种名字。翻着聊天记录,半个班都在发“航嫂”二字。何青桔看不下去,便关上了手机。
张宇航出现在班门口时,班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张宇航环顾了四周,没有看何青桔,就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他的同桌早已把自己的桌子移开,免得靠近这位名声已臭、十恶不赦的人。
何青桔看向一哥和辫子班长,他们还在交头接耳,笑得发抖。辫子班长仍然多此一举地捂着嘴巴,似乎手一拿开就能露出她那尖酸丑恶的嘴。
何青桔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身处张宇航此时这般境地,张宇航早已站起来为自己说话了。可所有人看他如同看笑话一般,就连曾经给他的班服设计投过票的同桌,也把头埋在作业里,假装毫不知情。沉默过后,随着辫子班长和一哥的一阵笑声,张宇航的前桌后桌也开始起哄,把桌子疯狂挪向远处。张宇航周围随即出现了一圈无人之地。
何青桔不再多加思考,一拍桌子站起来,对全班说:“这么害怕张宇航吗?不害怕造谣?不害怕夜叉?张宇航帮你们免掉了多少夜叉的制裁,你们是嫌夜叉体罚得还不够多吗?”
班里瞬间鸦雀无声,大家被何青桔突如其来的训斥惊得哑口无言。何青桔的同桌还是把头埋在作业里,一动不动。这时一哥从辫子班长的桌上下来,晃晃悠悠走向何青桔,“哟,航嫂啊,看来您喜欢巴结这种靠行贿入学的人呢。他一晚给你多少钱啊,航嫂?”
“你是怎么入学的?” 何青桔斩钉截铁地问,“你中考多少?”
何青桔当时仅仅随口反驳了一句,却意识不到这句话刚好落在了症结之上。一哥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用稍带迟疑的声音说道:“反正比你高。”
何青桔也仅仅在网上听说过“挂读”的概念,即,考不回家长所在学校的教工子弟,会考去分数较低的合作学校,却能破例回家长学校上课。如果班里有人以非正常手段入学,那个人也只可能是此时唯唯诺诺、说不出中考分数、疑似贼喊抓贼的教工子弟一哥。她想不明白自己的直觉为何突然显现于此刻,却仍凭着直觉顺势追问:“你说不出自己的具体分数,为什么,心里有数吧?你的学籍在哪,心里也有数吧?”
面对气势汹汹的何青桔,一哥一时答不上话。此时班里的窃窃私语声里,就已经夹杂了“挂读”二字。一哥惊慌的眼神扫向四周,也扫过何青桔。他如同泄气的河豚,干扁着定在原地,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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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新学期换上来的新班主任走了进来,看了看胡乱的桌椅和张宇航周围的无人区域说:“张宇航,我已经从你们老师同学那里听过你做的所有事情。你如果再惹是生非,就不要在这个教室里学了。”
何青桔正在气头上,转身看向这位崭新的面孔,“你一进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那就不要在这个教室里教书了?”
“我听说过你。” 新老师说,“看来他们说得对:你一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也能被张宇航这种鬼带得飞跑。”
张宇航出奇地沉默,一惯打抱不平的他,在自己被欺负时却没有说半个字。他不发一言走出教室,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如新老师所说,他确实也不打算继续在这个教室学了。
新老师对张宇航同桌说:“你别坐他旁边了,这种问题学生,离得越远越好。”
何青桔嘴巴比脑子想得快,说:“我可以做张宇航同桌。”
“正好,你们两个可以去自生自灭。” 新老师又转向班里其他同学说,“别的同学,你们就不要跟他们接触了。你们的家长都在群里跟我讲过,谁跟张宇航接触,我就是要转告家长的。好,现在我们开始讲班会课。”
何青桔没听进去那节班会课。她装模做样拿出自己从来不做的英语作业写了一节课。一下课她就跑出去找张宇航,她知道张宇航最喜欢安静的地方,就直奔学校花园里的亭子。果然,张宇航在亭子中央,正把落下的簕杜鹃的红色与绿色叶瓣在地上排成翩飞的凤凰。何青桔轻轻走过去,小声说:“宇航,你真是善书者不择笔,在哪都能画起画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宇航抬头看见何青桔,笑了。
“学校里最安静的地方,还有哪里?”
“新老师没刁难你吧?” 张宇航问。
“没刁难我,但这人没什么礼貌。我说我可以当你的新同桌,这人就叫我们自生自灭、叫六班人都离我们远点。”
“青桔,” 张宇航低头看着地上的簕杜鹃说,“他们不该这样对待你这种好学生的。你要是跟我做同桌,他们更要欺负你,还不如让他们只欺负我。”
“宇航你在说什么话?” 何青桔不解地走上前,“你帮我这么多,谁敢骂你,我就骂谁。”
“青桔,我不值得。我如果是你这种成绩优秀的人,都不愿跟自己交朋友。” 张宇航仍然没有抬头。
何青桔听了斩钉截铁地说,“反正,你的新同桌不会把桌子挪开。”
张宇航这才抬起头看着何青桔,眼神里复杂的情感让她一时失语。他看向亭子外的簕杜鹃,看向远处的教学楼,又看向何青桔,这才小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整个班也就只有你这样对我了。”
“宇航你说什么胡话,怎么这个学期你不像原来的你啊?跟我回班吧,我带了老家的年货,分你吃一些。”
张宇航才微笑着跟何青桔回班。冬末春初的凉风拂过亭子,吹起了地上零星几片簕杜鹃叶子,在他们身后留下树叶的梭梭声。
中午,吴书然中午匆匆来到何青桔校门口,兴高采烈地和她交换了年货。何青桔不愿让他担心,便强装微笑跟他出去吃了午饭,没有多说什么。放学后,张宇航开始起草下一期板报。何青桔写着作业等他,也等着期待已久的福字。张宇航见全班人都已离开,就从书包里拿出三个不同的福字:楷书、行书、小篆,递给何青桔。何青桔接过福字的双手不住颤抖,把福字放在桌上一字排开,欣赏了许久。
“我也不是书法家,你欣赏这么久,我都不好意思了。” 张宇航看着何青桔认真的样子说。
“字如其人,你人正气,写的字也正气。” 何青桔说,“怎么不值得欣赏呢?”
何青桔抬头看向张宇航,正碰上他笑着看向自己。他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自己伸手就能触及他的指尖,却唯恐一旦触及,便会被判下永不得靠近的禁令。对待张宇航,何青桔无法如对待吴书然一般自然。她希望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轻轻拉着他的衣角,却无从做起。张宇航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抬起头,又看向何青桔。何青桔无比希望眼前人也与自己一样思考同一个问题,但张宇航此刻的所思所想,或许一直会是一个未解之谜。
那天傍晚,何青桔久违地和张宇航一同走去地铁站,他们沉默着走了一路,到地铁站却依依惜别。他们在站台等了三四趟列车才互相道别,才走上了自家方向的列车。何青桔久久回味着收到书法作品那一刻,也在回家后把浓厚的思念与张宇航的三个福字一同挂上了银柳枝头。
那节班会课后,每当他们一同去打饭、一同去办公室搬作业,六班同学都会尖声怪叫“航哥航嫂”。一哥甚至会从背后跑上来摸他们的头顶,大喊一声“奸夫淫妇”,掉头就跑。隔壁班级的同学听后,也开始不明所以地跟着怪叫“航哥航嫂,奸夫淫妇”。他们在饭堂一起吃饭的时候,六班和隔壁五班七班一些好事之人要么会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航哥航嫂,白头偕老”、“张宇航你能考上大学我就叫你爷爷”,要么会站在远处望着他们、捂着嘴笑。
新班主任路过饭堂,看到何青桔和张宇航一起吃饭,当天下午就叫她放学去办公室谈话。
新老师搬来一把椅子叫何青桔在自己旁边坐下,看似语重心长地说:“何青桔,那天我说了一句‘你们两个自生自灭’,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那是说来吓唬其他同学、别跟张宇航玩的。”
何青桔看着皮笑肉不笑的新老师,当即明白他打心眼里并未对自己恶毒言语感到丝毫愧疚,反而是在被迫完成学校下达、保护高考苗子的任务。她便敷衍地点头。
“你成绩优秀,高考很大可能考进九八五学校。学校很重视你们” 新老师说,“你如果继续跟张宇航混在一起,耽误的是自己的前程。”
何青桔听不下去,便问:“学习成绩取决于自己如何学习,不取决于我午饭跟谁一起吃吧?”
“跟着张宇航这种人,不仅会影响你跟他一般不思进取,更可怕的是,你不知何时就被他鼓动去做违法违规的事。” 新老师严肃地说。
“我觉得张宇航非常清楚法律与道德。” 何青桔说。
“我不管你怎么想,” 新老师打断何青桔的话,“你如果继续跟张宇航混在一起,我就要通知你家长来学校一趟了。你们这些学生还是太单纯,不知道他背后藏着什么。”
“他能藏着什么?”
“我相信你父母已经通知过你,你们班教工子弟父母透露的消息了吧?加上他目无师长、品德败坏,已经半个年级人尽皆知了吧?”
“目无师长是因为不尊重人的人,不会得到他的尊重。再说,你们还觉得张宇航不是考进来的?他的中考成绩已经在光荣榜上挂了半年了。” 何青桔说,“你还不如讲讲全班倒数第二名,这位教工子弟又是怎么进来的?我从来没在排名表上看到过他。”
“他是艺术生,不参加排名。” 新老师伸手摸了一下鼻子,没有看何青桔。
“辫子班长也是艺术生,但她参加排名。” 何青桔说,“我和张宇航也都是艺术生,没听说过可以不参加排名。”
“艺术生可以自己选参不参加排名,你们入学没选,就不能选了。” 新老师眼神躲闪地看了看天花板,匆忙说,“好了,今天就劝你到这里。你只要能保证高考考进九八五,就当我没说。”
何青桔环顾了办公室,没看到一向对张宇航十分友善的萧级长。办公室里除了几个实习老师还在收拾文件之外,只剩下科代表在整理作业。何青桔心想,若萧级长仍在这里,班主任如何敢放肆地批判张宇航。这个学校有一个怪异的现象:知情的人谈到一哥的中考成绩,全都支支吾吾,恍若从未统一口径排练过一致对外的解释方式。
张宇航承受的谩骂已经过多,自己也被学校当做高考好苗子重重保护。何青桔意识到他们的友谊不再能公开展现于学校了。她匆匆告知张宇航自己被约谈的事,就开始独自打饭、吃饭、走去地铁站回家。作为同桌,她也只能装作张宇航不复存在。一时间,她枯燥的生活里缺了明亮色彩,一切都如同印满排名的纸张一般,黑白得死沉。
这学期的第一期板报评比前,何青桔等张宇航画板报到太阳落山。全班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各班也陆续熄灯,只剩下她和张宇航。
何青桔停下正在写的地理作业,对张宇航说:“封印解除了,终于能跟你正常说话了。”
张宇航笑着走过来说,“是啊,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何青桔想了想说:“要不以后我们把饭打包带走,去后花园,或者去学校对面的公园吃去?”
“好办法!” 张宇航高兴地说,“这是什么?地下友谊吗?”
何青桔笑了,笑着合上地理书。但地理书地图页飘了出来。何青桔突然想到张宇航说过自己也不是广东人,便问:“你户口在哪?”
“西北的,但我没有回去过。”
“我也类似,我虽然拿着广东身份证号,但广东人当我是重庆人,重庆人当我是广东人。”
“这多有意思,” 张宇航笑了,“你说你是广东人,你就是广东人。说是重庆人,你就是重庆人。我在马里兰的时候,住在三州州界旁边。有时我说自己是特拉华的,有时说是宾州的,胡说多了,甚至没人发现我不是美国人。搬来搬去,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家是什么。”
“你最喜欢哪个地方?” 何青桔问。
“现在我会说马里兰州。但是以后呢?” 张宇航抬起头略带思考,“我或许会扔一块石头到地图上,拿得到签证的地方就去一趟。”
何青桔听笑了,打开地理书的世界地图对说:“你扔一块橡皮试试,看你会到哪里去。”
张宇航随手拿起一块几乎被用完的小橡皮扔在了地图上。橡皮滚到了波斯湾里。
“沙特阿拉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阿曼” 何青桔疑惑地读着波斯湾边的国家名,“你怎么可能去这里?”
“或许我就去了呢?” 张宇航笑着说,“谁也不知道一年后,几年后,几十年后的自己会在哪里啊。”
何青桔疑惑地看向他,“你在开玩笑吧!那可是中东大漠欸!你去那里干嘛,骑骆驼吗?”
“骑骆驼听起来很好玩,” 张宇航笑着说,“这点子不错。”
“宇航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何青桔转过身开始收拾书包。
他们久违地又一次一同回家。这次他们走去了何青桔说过的公园。公园的水面摇晃着对岸的灯影,也把匆匆的人影点染于幽深的水色之中。春初,天气有回暖之意,但冬风仍悄悄从何青桔干裂的手背上划过,留下细碎的新痕。他们在亭子里望着水面,但何青桔悄悄望着张宇航,也见到了昏黄的灯辉如薄纱般覆于他新长出来的卷发上。张宇航平静地望着水面,如同一座沉思的雕塑。何青桔无比希望自己能有他的绘画功底,将这一刻用深棕、黄与蓝颜色的笔速写于纸上。
“幸好我选了这个学校,当时填志愿纠结了很久,” 张宇航终于说,“不然见不到你。”
“我一直想考这个学校,看来是注定要遇到你。” 何青桔说,“还有,不管地下友谊还是地上友谊,我都会珍惜你的友谊。”
张宇航点点头说,“我比你更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