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何青桔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感到清晨的阳光暖和地落在她身上,将她柔和地包裹。行道树上的叶子还是浓郁的绿色,绿色叶子上倾泻而下的阳光带来九月广州尚未退去的夏天气息,温暖地告诉她张宇航也会同样乘着阳光而来,出现在她要去的同一间教室里、要走过的同一条走廊上。
何青桔边走边意识到,张宇航这个名字恍若树苗,已在她心里扎根,也正蓬勃地长出绿叶和枝条。它已开始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 – 在她啥也不想的时候、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也在她跟同学们说笑的间隙里。她只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摇摇头,好让自己不把这个名字念出来。她一停下脚步,周围步履匆匆的同校同学就绕过她走向了她的前方。她感觉自己被定格在了此刻对张宇航的想念里,世界也暂时忘却了自己。
纵使几天前刚跟吴书然说过张宇航,也意识到张宇航对自己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何青桔也仅在这一刻才像被一支箭射中一般,突然而强烈地意识到张宇航带给自己的震撼。她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样走回学校的。多年后,她也只记得在那一天,自己首次接受了喜欢张宇航这个事实。
她想知道张宇航不画黑板报的时候,会在纸上画出什么新的作品。她也期待,张宇航被剃去的卷发何时才能茂密地再次搭在他的额前。
走回教室已然很晚了,教室里是全班同学嘈杂的说话声。她下意识看向张宇航的座位,就遇上他抬起头 、用同样满是期待的目光看向自己。那一刻的何青桔再也不在乎如何掩饰自己的欣喜,由衷地笑着,由衷地感受着心漏跳一拍的轻微震颤。她匆匆放下书包,走向张宇航,在张宇航同样期待的眼神里,带着无法掩盖的喜悦问:“周末过得怎么样?黑板报画完了,终于又能跟我一起去抢饭了吧?”
“周末好好休息了,啥也没做。” 张宇航笑着说,“终于能跟你好好聊天了。我有好多想画的东西 – 连环漫画、装饰画、同人画,还想好好问问你的意见呢。”
何青桔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她努力抑制着想拍一拍他肩膀的冲动,只好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不是吴书然,不能随便拍”。她同时也激动地想着:“真希望,我能像熟悉吴书然一样熟悉他”。上课铃响起,何青桔只能依依不舍地回到窗边的座位,看着走廊上来来去去的别班同学无一例外齐刷刷地盯着张宇航的黑板报看。
她熬过了漫长的五节课,终于等来了午饭前的下课铃,带着张宇航飞奔下楼,跑到饭量最足的打饭窗口。这个窗口的负责人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高个子大叔,他总会把肉菜像搭房子似的堆在饭盘上,便赢得了全校学生的喜爱。但凡何青桔来晚一两分钟,这个窗口就会排起长队,比其它窗口长整整一倍。这天他们来得很早,几乎是第一个打到了和蔼大叔的饭菜。他们端着盘子,四处寻找一个好的位置。这时何青桔注意到了饭堂角落里出现了一架老旧的三角钢琴。过去的两周里她从未在饭堂见过这架钢琴,于是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把饭菜放在离它最近的饭桌上、如同赶着去见久别重逢的老友似的,走到了钢琴跟前。
张宇航也跟着放下饭菜,走到了何青桔身旁。何青桔甚至没有注意到张宇航的存在,而是难以置信地打开琴盖、挪开琴凳,坐了上去。这架钢琴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斑驳的琴键被铺上了薄薄一层灰尘,何青桔的手指弹过,就会留下椭圆的印记。何青桔小心地触碰着琴键,弹着安静的夜曲,恍若与一位迟暮的老人低声对话,听着对方年轮般的故事在耳畔轻响、看着布满锈迹的心门渐渐敞开。
张宇航在旁边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何青桔。身边的同学匆匆走过,偶尔有三五人驻足聆听音乐。张宇航似乎也被定格在了何青桔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纯净如她的音符,温柔如她的思绪。何青桔的音符时而如同晚风,时而如同清泉流淌,时而如同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让人想向它伸出双手、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何青桔轻柔地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才回过头,意识到了张宇航一言不发地注视自己,眼里是语言无法描述的许多情感。她就这样跟张宇航对视了良久,两人都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那一刻钢琴消失了,周遭的校园和城市也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画家和一个音乐家,在他们创造出的、没有纷杂现实的世界里,乘着彼此的思绪,一同在色彩和音符的微风里驰骋。一切言语和文字,在这瞬间猛烈的情感交互之下都只能黯然失色。
他们安静地凝望了彼此许久,才意识到周遭同学愈发嘈杂的对话和四处飘散的饭香。如果有画速写的人在那一刻路过,或许够时间把他们画成两尊对望的雕塑。何青桔从琴凳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张宇航也转过身走回了饭桌旁。他们一言不发地落座,也同时意识到了饭菜已经不再热乎。
“青桔,我知道你弹钢琴,但我不知道你能弹出如此有感情的曲子。” 张宇航说。
“可能因为我也有很多感情要弹出来吧。” 何青桔说,“弹着这架钢琴,总觉得我在跟它对话。它似乎是被丢弃在这里的,有的键没有声音,但我只想像对待任何一架普通钢琴一样对待它,让它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仍然创造美丽的音符。”
“是吗,你仍然会好好对待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东西。” 张宇航说。
“是的,因为万物皆有灵。” 何青桔说。
何青桔始终没法在张宇航面前说出自己倾泻在琴键上的感情从何而来。她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沉默,这种沉默时常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如同一首古筝曲乐句之间留白一般的停顿。这种停顿之中,总会让人久久回味方才消逝的音符。
何青桔在张宇航面前总要花费更大的注意力来做一件哪怕十分简单的事情。她集中全部注意力用筷子夹起菜叶,也集中所有注意力用勺子切开腐皮卷。她生怕做错一个动作、说错一个字,只因脑海深处有一个长久存在的声音不断念着张宇航的名字,于是她生怕一不留神就会透露了自己仔细掩藏的思绪。
“青桔,我想画一些新的东西,想问问你的意见。” 张宇航说。
“你无论画什么都会画得很好,我全力支持!”
“青桔,我最近在看的漫画让我很有共鸣,想画它的同人。但是同时,我画室的老师鼓励我在美术高考集训开始之前多画一些大幅作品,编排成作品集,可能对升学有帮助。但我自己一直想出一个连环画系列,画一些轻松的日常。你觉得我先做哪个比较好?”
何青桔想了想,说:“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希望你能去世界上最好的美术学院。哪一个选项能让你去最好的学校,你就选哪个。”
“那我就先画作品集。” 张宇航看着何青桔,笑着说。
“宇航,这种画会有多大?有黑板那么大吗?”
“青桔,黑板那么大的画和很少,我估计只会用到全开或者对开的纸,那都够大了,全开都有一米高。哦,但是你看莫奈晚年画的很多幅睡莲,都有黑板那么大,甚至比那还大,像一堵连绵的墙。你见过吗?”
何青桔摇摇头,她没有仔细了解过莫奈。“居然有这种画,你见过吗?”
张宇航就高兴地继续说:“我见过!在马里兰上学的时候,有幸去纽约和华盛顿特区看过他的很多画。我家和我的画室都有他的画集 – 是练习美术高考色彩学科的时候拿来临摹的。但是当你真正看到他真迹的时候,那种震撼程度是任何书本都无可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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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理解震撼?”
“你有试过从远处缓缓走近一幅巨画吗?一开始并没有感觉身临其境,但是慢慢走近,就能愈发真切地看到画家的笔触,有的笔触是飞舞的,有的笔触是沉静的。就像莫奈的睡莲 – 有的花瓣是寥寥几笔,我却能感受到它们在色彩之间起舞一般的生命力。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与我间隔一百多年甚至一千多年的画家们,落笔的时候在想着什么。”
何青桔想到自己那天早上在黑板报前仔细欣赏张宇航留下的水粉笔触,想起自己多么渴望能够理解他作画之时的心情,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见过,我在一幅很喜欢的画前面被震撼过很久。”
张宇航如同找到了知音,用欣喜万分的眼神看着何青桔:“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会思考这些零碎的东西,没想到你也能明白!”
何青桔又感受到每次见到张宇航时特有的心跳。她说:“我能明白,你也可以多多跟我讲美术,我也觉得非常有意思。”
这时他们身后走来几个同学,也轮流坐在了那架旧钢琴上开始弹奏。他们弹着莫扎特的奏鸣曲,但何青桔一听就觉得他们都在用同一种音色去处理每一个乐句,让曲子略显单调、毫无灵动的色彩。
张宇航凑上前小声说:“青桔,他们弹得完全没你好。”
何青桔说:“哪里哪里,他们不像我这样走钢琴比赛路线,不会仔细钻研每首曲子。他们只不过少了一些感情,练习练习就会好起来。弹这首曲子,要想像自己是无忧无虑的森林精灵,穿梭在山间、飘荡在小溪上。”
“青桔,你的描述很美。听你说话跟在艺术馆看画一样。”
“当然了宇航,我也是艺术生。”
张宇航笑了。他在六班这个排挤他的环境里几乎从来不笑,但何青桔很喜欢他的笑容。她有一个窃喜而自私的想法 – 张宇航或许在这个学校里,只对自己笑得最多。
他们果然如第一周一样,一直聊到了午休铃响起才一同回到教室。也正如何青桔所料,六班的同学从他们身边走过,却没有跟自己打招呼。何青桔看到正午的阳光仍然像上一周一样将教室的窗帘鼓起。温暖的阳光映照在张宇航画的海景上,给它带来了别样的震撼。
张宇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说:“今天中午,级委会来每个班给板报打分,我可能不想在这里待着。”
“那你想去哪里?”
“我们趁校门还没有关,去外面晃悠一圈怎么样?”
“可以吗?”
张宇航看了看校门还没关,就说:“快,现在还来得及。”
这次是张宇航带着何青桔,如同她带着他抢饭一般,飞速跑出了校门。他们刚跑出去,校门就在身后关上了。他们笑着,思考着接下来去哪里。
“我们就随便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张宇航笑着说。
于是他们走过了许多街巷,路过卖钵仔糕的小店,在人行天桥上看车水马龙,在便利店里买了雪糕,还在回来的路上买了奶茶。
“宇航,你这是要带回去上课喝吗?”
张宇航得意一笑,“那当然,最听不进去数学课了,不喝奶茶我还有精神吗?”
“我看你喝啥都没用,因为你一碰数学就会被催眠。”
“哟,青桔,你看我这次睡不睡着。”
数学课上,何青桔就时不时看一看张宇航睡着了没有。终于在讲第三道例题的时候,他还是趴下睡着了,留下才喝了几口的奶茶突兀地立在桌子一角。
“哼,这个张宇航能学好数学就怪了。” 何青桔暗自想着,又气又笑。
数学课结束,何青桔就去张宇航跟前把他戳醒。“你说的哦,奶茶喝了,你还醒着吗?”
张宇航打着呵欠说:“奶茶太甜了,一喝就困,怨不得我。”
“怨这该死的数学,对吧?”
“说得好,青桔,我全票支持数学退出高考。”
“然后你全票支持英语总分翻倍对吧,这样就没人能考得过你这个中英双母语的人了。整个广东省的状元非你莫属,记者和清华北大的招生办都要把你围起来抢。”
“何青桔领导说得对,计划可行,全票通过。”
“切。” 何青桔笑着转身就走。留下张宇航继续趴下睡着了。
他睡了整整两节课,直到第三节自习课才缓缓醒来。自习课是这天的最后一节课,大家几乎无心学习,都在教室里外大声说笑,吃零食的、打水的同学来来去去。张宇航拿出了数学作业,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又拿出草稿本,开始画一幅横向的草图。
自习课结束,张宇航找到何青桔,把草图给她看。那是一幅山景,两边的峡谷隔着江水,江上有星点几只小船。
“这很像我的老家,三峡库区诶。” 何青桔说。
“就是画的你的老家,长江三峡上游。” 张宇航得意地说,“是送给你的。等我在正儿八经的画纸上画好它,也送给你。”
何青桔难以置信地收下了这张草稿纸。她小心翼翼把这幅草稿放进了文件夹。放学铃声响起,她又把文件夹小心翼翼放进书包,跟着张宇航一起走到校门口。
“宇航,虽然我们的地铁是反方向,但我可以送你到你那个站,我回家多坐一个站。”
张宇航也马上说:“我送你也可以。”
“这样,今天我送你,明天你送我,怎么样?”
张宇航高兴地答应了。何青桔比他还高兴,一路有说有笑送到地铁站,依依不舍跟他告别,又满怀期待地坐上自己的班车回家,满怀期待地想着第二天张宇航会做些什么,进入了梦乡。
那一天何青桔第一次梦见张宇航。她醒来的时候手心有些冒汗,于是开始努力回忆梦里的场景。她边回忆,边感到疑惑:梦里的她和张宇航在一座绵延不绝的山上眺望大海。夕阳是橙红色的,把土黄色的山体映照成了橙黄。山上没有树、没有草,只有石头和几个石头堆砌而成的瞭望台。她和张宇航有说有笑,但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或许是那转瞬即逝的日落时刻,或许是什么其它的事物。总之,她手心里冒出了一把汗,但好在,梦里的张宇航一直站在她的身边,未曾离开。
“哪有这种山,连一棵草都长不出来。” 和青桔小声对自己说,只为仔细确认自己已然离开了梦境,回到了现实,“什么奇怪的梦啊。”
何青桔来不及仔细思考梦境,就已经把自己拽着起床,穿上校服,带着早餐走上了去学校的地铁。她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在朝圣、在不断靠近一个无比明亮而温暖的人。
这天早上何青桔听到了年级广播说:“请各班宣传委员到年级办公室集中。” 张宇航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出了教室,又在几分钟后带着一张巨大的奖状回来。他走上讲台对全班同学说:“我们班的板报拿了一等奖!这是全年级20个班级里唯一一个一等奖。我们的板报照片会被贴在年级走廊上。”
台下的同学先是惊讶了一会儿,随即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掌声。一位同学跑上讲台把张宇航手里的奖状拿走,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把它贴在了板报上方的墙上。何青桔听到了大家的讨论声音:“六班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次重点班!一开学就能拿奖。” “张宇航好像还是有点用。” “他是不是急着将功补过啊。”
她心里冒火,心想,“这些不知感恩的东西,也不见得他们为黑板报帮上了什么忙。别的时候把张宇航踩在脚下,现在又想来沾他的光。”
六班的班长是留着麻花辫的合唱特长生,大家叫她“辫子班长”,长得白净,时常在年级办公室用甜美的声音跟老师们说话。整个年级的老师都认识她,也都十分喜欢她。她从不正眼看张宇航,这次张宇航拿了奖,她也只用白眼看了看他。大家的喧哗声渐渐变小,她才又用甜美的声音对着全班说:“张宇航你真是做了条好狗” 大家随机哈哈大笑,于是又陷入了嘈杂的喧哗。
张宇航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转身走出了教室。何青桔没敢跟着他出去,只能狠狠盯着辫子班长,但辫子班长并没有注意到她怒不可遏的眼神。
何青桔气急败坏地想,“吴书然说得对,这个学校的人比起正义,更在乎荣誉吧。” 她心想。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金色的大幅奖状,愤怒于这个班里只有自己在为张宇航感到自豪,也只有自己在为他的艺术作品感到自豪。
国庆的前一天,所有高一学生都收到了一个即将改变他们三年的消息: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联考输给了所有学校。学校紧急召开了教师会议,要求高一高二的所有同学从国庆后第一周开始强制晚自习,也在周一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进行学科考试。
这个天大的坏消息先由班会课下达给了大家,也同时下达给了大家的家长。这个国庆没有人能够安心地度过。何青桔也开始暗暗担心那些未知的考试,也厌倦了这个学校如山的作业。于是她根本没把英语作业放进书包,也在这天最后一个下课铃打响时,十分不满地第一个走出了学校。
何青桔在国庆长假的第一天才意识到,她没有张宇航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那个国庆假期前,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她也没来得及想起这件事。她只知道张宇航住在另一个区、在珠江的另一边。那个假期里,她把吴书然叫了出来,几次带他走过珠江上的跨江大桥。吴书然无比疑惑地跟着她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终于忍不住问她:“我平时不见你这么喜欢这个区,你怎么就突然往这边走?” 她只笑笑,从不回答。
国庆的最后一天,他们爬山之后回到广州市区,吴书然终于说:“桔子,哪怕张宇航住在这里,你也不能像蚊子一样绕着它转啊。”
何青桔尴尬得恨不得瞬间消失,只好说:“你帮我把他揪出来,我就不绕着这地方转了。”
“我倒想认识认识这家伙呢,” 吴书然没好气地说,“他是何方神圣,能让你如此心不在焉,如此神魂颠倒。”
“我打你哦吴书然!”
“哈哈,你打我啊?” 吴书然又撒腿就跑。
何青桔虽然说要打吴书然,却始终没有追上去,而停下来细细思考他说的话。到底张宇航有什么魔力,让自己如此震撼,如此着迷?她只知道自己深深欣赏着张宇航路见不平一声吼,也深深欣赏着他拥有这个年纪的人没有的细腻心思和对艺术的独特理解。他代表着一个何青桔渴望了解的、神秘的精神世界 – 他心中有种巨大的力量,能让他在全世界都与他为敌时仍然我行我素、潇洒地挥毫作画,再拂袖而去。
“我可能喜欢他不屈服于逆境的精神吧。” 何青桔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这个人蛮特别的,我没见过执行力这么强的人。” 吴书然说。
国庆假期回来的第一天,所有人在吃完晚饭后都必须回到班里进行晚自习。学校派了不同年级的老师去其它年级点名。何青桔记得那时的大家前所未有地雅雀无声,不再如往常自习课一般散漫。点完名,何青桔拿出语文作业正准备开始写,就感觉有人在轻轻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张宇航。
“青桔,你出教室一下。” 张宇航低声说。
何青桔跟他走了出去,他就又笑了起来。何青桔知道张宇航一旦这样笑着,就一定又有新点子了。他高兴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趁着落日时分,去饭堂弹钢琴?”
何青桔震惊地看着张宇航,似乎他在说梦话。
“我说真的!今天的晚霞,很漂亮。”
“好!” 何青桔还未仔细思考就脱口而出,“正巧,我也无心学习。”
他们环顾了走廊,确认没有巡堂的负责老师,就一路小跑下楼,跑去了饭堂,气喘吁吁跑了钢琴旁。
饭堂在二楼,有一面窗朝西,西边是操场。阳光照进了空荡的饭堂,给深蓝色的桌椅镀上了金黄。张宇航站在窗边,迎着落日的光,看操场上还在无忧无虑打球的初中学生。何青桔没有立即弹钢琴,而是在他身后看着他高瘦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延伸得很长。一个月多过去,他头上已经冒出了微卷的头发,他也越来越接近自己最初见到的那个模样。张宇航注意到了何青桔的目光,转过身来说:“哟,你也在看落日啊。”
“我看你看落日呢。” 何青桔说。
张宇航摸一摸头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头发都没长出来。”
“诶,谁再说张宇航不好看?”
“也就只有你会这样说。” 张宇航笑着,又转过身去。
何青桔不再好意思盯着他看了,就坐在了钢琴上。钢琴也被涂上了落日的颜色,黑键的影子落在落日橙黄色的白键上,琴键就有了三种颜色。她就凭着感觉,开始弹夕阳萧鼓。她想像着自己不再触碰钢琴的黑建白键,而是拨着琵琶的弦,曲子开头连串的音符就清亮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她让中国乐曲特有的留白在指间环绕,主旋律便有了中国乐器特有的柔和转音。
在她的琴键上,一幅水墨画正缓缓在夕阳下展开。这幅水墨画先是浮现了柳树河岸,青灰石桥,木舟缓缓隐现于桥拱之间。随后小河汇入江中,落日千帆,群山相望,渔歌互答。随后夜幕降临,圆月初升,灯火初上。萧声清扬,鼓声四起,一曲未终,一曲又起。夜幕已深,乐声才悉数落入江心,只剩流水潺潺,摇橹声声。
张宇航望着天边的霞光,细细听着何青桔的曲子。他缓缓走到何青桔身旁,仔细看着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何青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指尖在窗影之间来回。何青桔第一次在这架钢琴上弹奏中国乐曲,也是第一次与这个走在它生命余辉之中的乐器,在夕阳之下共同谱写独属于这一刻的乐章。
一曲结束,她回头看张宇航。张宇航没有说话,而是静静感受着这温暖平静的一刻。这一刻他们看到了空中的灰尘颗粒在夕阳里缓缓落下,听到窗外远远传来的笑声和谈话声,也时不时地望向彼此。何青桔也没说话,他们就伴着角落里的钢琴,静静地坐在夕阳里。
艺术家之间的言语,在艺术作品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完成了传达。